說實話，自從進入二十七歲後，孫熠確實開始理解，爲什麼說“棋手二十六歲往後便會感覺到精力方面跟不上”。
繼春之蘭杯意外輸給小上阪後，他又在七月的農心杯預選中意外敗給了小女巫，成爲了新科大滿敗成員，和樂樂坐在了一桌。
“強弱鑑定器”的穩定性……確實不及當年。
不過儘管如此，最近孫熠在那之後也痛定思痛，及時調整了波自己的狀態。
昌棋杯如果不是次輪就早早遇到雷歧應該還能走得更遠，弈仙賽更是又在自己的福地殺到了挑戰者決賽才敗給自家師妹，算是一波小回暖。
不過正當他希望在本次夢裡百合杯最起碼不能敗在芮雷柳三人之外的棋手手上時，今天卻在長盤苦戰之後執白輸給了林睿昕這老登，令他頗有些鬱悶。
……哎！算了算了！
畢竟也是到了走下坡路的年紀了！成績有點起伏也正常。
拿了世冠之後也無太多執念的孫熠小小地安慰了一下自己，可正當他來到房間門口正準備伸手開門時，一個念頭卻像卡在齒輪裡的細沙，讓他動作猛地一頓！
……誒等等！
他林睿昕年齡比我還大三歲多吶！而且他以前還時不時就來波墜機……
可最近他這成績好像不太對啊？
發現華點的孫熠腦子飛速運轉起來，越想越覺得有些不太對頭。
自從年初的三爽杯順利出線後，之後春之蘭杯、通舸杯、LIG杯林睿昕全部都順利出線不說，甚至每次都下出了不錯的成績！
三爽杯，十六強戰負芮昭；
春之蘭杯，八強戰再被名人天元腐乳；
通舸杯，八強戰苦戰不敵柳世賢；
LIG杯，十六強戰再度被柳家少爺擊敗……
每次世賽都得當世前三才能將他掃地出門，已然展現出了不俗的實力！
而今天，他再度淘汰了自己，又一次殺入世賽八強！
眼下其等級分甚至壓了褚駿和小熊一頭，排在了國內第四！這個狀態簡直讓人難以相信是個三十多歲的老將！
呃……
他這該不會真的想贏芮昭吧？！
當腦中浮現出這麼個猜想，孫猴兒表情一時有點抽抽。
這也就是自家師妹強得實在不像人，否則他都有點捏把汗。
好了！不想那麼多了！
別把壞情緒帶給虞鴻。
想到這蘇湖隊主將迅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表情，努力在臉上堆起一個略帶惋惜遺憾的無奈笑容，然後才掏出房卡，“嘀”的一聲刷開了房門。
“虞鴻，我回來了！”孫熠推開門，聲音儘量放得輕快。
然而，預想中小小鳥溫柔的迴應聲並沒有傳來。
孫熠意外地連眨了好幾下眼，再往裡一探頭，只見女隊主將正呆坐在沙發上。
她沒有像往常那樣立刻起身招呼，甚至沒有擡頭看他一眼，只是呆坐在沙發裡，眉頭微鎖，整個人似乎籠罩在一片沉鬱的低氣壓中。
嘶——
這是什麼情況？！
孫熠心裡格登一下，下意識地放輕了腳步，但腦中卻很快有了個猜想。
……啊對了！我記得虞鴻一向跟林睿昕那傢伙不太對付！
估計她是看我意外輸給林睿昕，心裡不高興了！
想明白其中關節，孫猴兒心裡瞬間有了主意。他趕緊走到沙發旁，挨着妻子坐下，語氣討好地解釋起來：
“啊……抱歉啊虞鴻！
“真沒想到林睿昕這一把年紀了居然還能有這個狀態！
“我這一個沒太針對……居然就翻車了……呃……虞鴻？
“你在聽嗎虞鴻？”
孫猴兒說了半天，發現妻子似乎還愣在當場，語氣不禁急切了些。
直到這時，一直處於神遊狀態的小小鳥似乎才被他的聲音喚回了魂。
“……啊？猴兒你回來了？！
“你、你剛說什麼？”
她微微一顫，有些茫然地轉過頭看向丈夫，眼神裡還帶着明顯的飄忽。
“……”
孫熠被妻子這完全不在狀態的反應噎了一下。之前打好的腹稿全堵在了嗓子眼兒，彷彿一拳打進了棉花裡頭。
合着我的“深刻反省”你壓根沒聽見啊？！
孫熠只好把重點再提煉一下，語氣肯定地說道：
“我說……今天我輸給林大嘴就是個意外！
“之後我一定多多努力，下回遇見他一定找回場子！”
然而聽了這番表態後，劉虞鴻那雙好看的眉毛還是微微蹙着，眼神在孫熠的臉上停留了幾秒，似乎在消化丈夫的話語。
接着……
孫熠便聽到了一句讓他大感意外的話：
“啊……倒也不用那麼拼啦！”
對於他今天的失利，妻子似乎渾不在意：
“反正你也一個老登了，世冠有了，農心杯也有了，國內冠軍也有幾個！
“更何況現在芮昭強得根本不像話，你還拼什麼勁兒啊！”
“……啊？”
孫熠聽得一愣一愣，完全沒反應過來。
這這這……這畫風不對啊？
之前不還爲林睿昕的事兒生氣嗎？現在怎麼勸我別拼了？
然而，更讓他驚愕的話還在後面。
在簡單打發走比賽的話題後，劉虞鴻突然非常認真地看着他，用鄭重而不容反駁的語氣說道：
“倒是……最近咱們兩邊爸媽都催生催得緊。
“要麼我們現在開始準備吧？”
“啊？！”
孫熠的大腦彷彿短暫地宕機了一秒鐘，徹底陷入了懵逼狀態！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輸棋輸出了幻覺！
催生？準備？
這話題轉換得也太陡峭了吧？
而且，就在前幾天劉虞鴻的爸媽電話裡又提了一嘴要孩子的事，小小鳥當時“再考慮考慮”的迴應還言猶在耳。
可結果……
怎麼今天就一百八十度大拐彎啦？！
“……呃……
“我、我是沒意見啦……”
孫熠有些磕巴地迴應道：
“只是前些天你爸媽來電話的時候，你不還說‘要再考慮一下’嗎？”
“還考慮什麼呀！我都快三十了！”
劉虞鴻擺了擺手，語氣突然帶上了點焦躁：
“再不準備……搞不好比我小得多的都要有孩子了！”
“比我小得多的”？
孫熠乍聽有點不解，不過倒也沒太當回事，繼續開導妻子不要一時衝動做決定：
“小個兩三歲也沒啥！
“聽我爸媽說，我小時候鎮上鄰居家的小鬼頭現在也當爸了，我也沒急呀！”
“問！題！是！
“這壓根不是小兩三歲的事兒啊！小得未免也太多了吧？！”
小小鳥的話讓孫熠愈發莫名，他不由得小心地試探道：
“虞鴻……“你這……說的是誰啊？”
“就是……”
小小鳥下意識地要脫口而出，但話到嘴邊，還是吞了回去：
“……算了！
“我答應了璟璟不和其他人說的！”
然而，就在劉虞鴻自己都還沒意識到自己話哪裡出了問題時，就已經看到丈夫徹底木在了當場，彷彿聽見了什麼不得了的事情一般……
…
…
翌日，12月19日，夢裡百合杯八強戰比賽日。
中午十二點四十五分，雉皋君睿酒店的一間房間內。
窗簾被拉開了一半，正午的陽光斜斜地照進來、在淺棕色的木地板上投下一塊明亮的光斑，略略有點晃眼。
房間裡沒有開電視，也沒有播放任何音樂，只有房間主人深沉的呼吸、以及布料摩擦時發出的細微聲響。
在用三秒鐘時間穿好了自己略有點皺巴的西裝後，林睿昕頗爲敷衍地打了下領帶，簡單瞄了一眼鏡中的自己便徑直出門向對弈室走去，利落得沒有絲毫的拖泥帶水。
時隔半年多之後，今天他即將又一次在正式比賽中坐在那個人的對面。
那個他追逐了許久的身影，那個已然被整個棋壇奉若神明的存在！
近來在與外界不多的交流中，林睿昕聽說芮昭似乎在全球都鬧出了很大的反響，也多少感覺得到一點外界對他不顧一切死扛芮昭的奚落。
可他並不關注這個。
他的耳朵彷彿自帶過濾器，將這些嘈雜的噪音統統屏蔽。
他的腦子裡，從始至終都只有一件事！
……贏下芮昭！
贏下那個已經世賽六連冠、全頭銜制霸、被奉爲當世唯一真神的世界最強棋士！
爲此，最近這一年多他幾乎將自己所有能動用的時間精力，都毫無保留地傾注在了紋枰之上！
沒有假期，沒有娛樂，甚至沒有生活！
只有日復一日的訓練、覆盤、打譜、研究。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若非如此，他絕無任何可能追上那個已然締造了全年至今僅負一場、正式比賽百場連勝神話的怪物！
所以，相較平日林睿昕此時的心情確實有點起伏，但他也必須承認……
起伏得並不多。
雖說從不關注當世昭君在輿論場上引發的滔天巨浪，可芮昭下的每一盤棋他都有認真研究，所以對於對手的實力，他有最清晰的認知。
可以說……對方的強大幾乎難以用語言形容！
即便是芮昭相對而言更弱一點的慢棋領域，其相較於其他所有人類棋手的水平領先，也已經到了讓人難以想象的地步！
所以纔會有最近兩個月比賽裡，她在棋盤上那如同閒庭信步卻又精妙絕倫的盤上表演！
林睿昕能清晰地感覺到，在近乎非人的苦練下，他自己的實力確實在逆齡上升。
對棋形敏銳的洞察力，對全局更清晰的掌控感，對複雜局面更沉穩的應對……都達到了自2020年他拿到最後一個世冠之後的最高點。
這絕非錯覺！
這是他用無數個日夜的汗水、心血，甚至是透支未來的健康，硬生生從時間手中搶奪回來的力量！
然而……
這份讓絕大多數同齡老登仰望、甚至足以讓他重新躋身世界頂尖行列的實力，在那個幾乎不可能被人類所戰勝的當世第一人面前，卻無異於以卵擊石！
這個認知冰冷而殘酷，卻絕非其退卻的理由。
即便現在不行……那以後也必然有機會！
這一信念，如同烙印般刻在林睿昕的靈魂深處。
大不了就跟她耗到天荒地老！
看看她對圍棋那令人難以理解的熱愛是不是真的能亙古不變、永葆如初！
看看是她先厭倦了這無休止的勝利……
還是自己這具身軀先被歲月磨蝕到拿不動棋子！！！
而就在這時，一個帶着點宿命感的念頭，突然在林睿昕的心底漾開一圈漣漪。
他稍稍有點理解了……那些在雪區高原上一步一叩首，用身體丈量大地，前往聖山朝拜的信徒。
在他原先看來，這幫信徒與傻子無異！
耗費一生，只爲抵達一個虛無縹緲的終點——這值得嗎？
可此刻，即將再次踏上那註定失敗征途的他卻好像忽然明白了。
對於他人而言，自己又何嘗不是在用最爲愚蠢的堅持，去試圖引發在正常看來完全不可能的神蹟！
……呵！
林睿昕的喉嚨裡發出一聲幾不可聞卻帶着濃濃自嘲意味的輕哼。
自己一直自詡聰明過人，能跳出棋盤的角度看待圍棋……
能洞察人心，能權衡利弊。
可沒想到……到頭來……
居然還是被困在了這方寸棋局之中！
不過，這念頭也只在他腦中一閃而過。
心底的一切情緒都在一瞬間被收斂壓平，只剩下一種近乎冰冷的純粹專注。
他穿過安靜的酒店走廊，乘坐電梯，來到一樓的對弈室。
那個他深深刻在腦海裡的身影，此時已端坐在對弈臺的一側。
芮昭穿着簡單的天藍色針織衫，背脊挺直，微微低着頭，目光似乎落在面前空無一物的棋盤上。
頭頂的燈帶在她身上勾勒出一道柔和的光暈。
安靜。
神聖。
彷彿與周遭的一切都隔離開來，自成一方天地！
不過林睿昕的腳步一點不停。
他的目光平靜地掃過那個近乎神明身影，沒有任何多餘的反應和動作。
沒有憤怒，沒有不甘，沒有挑釁，甚至……
沒有一絲一毫的情緒波動。
他徑直走到棋桌的另一側，拉開椅子，穩穩地坐了下去。
“……開始猜先吧。”
剛剛落座的華夏七冠王發出低沉的聲音——沒有招呼，沒有寒暄，只有對局前平靜的準備。
芮昭的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一瞬，同樣毫無感情地迴應了一個字：
“嗯。”
隨即，她伸出白皙的手指探向棋盒，抓起一把黑子——猜先開始。
兩人彼此間的態度與決心、都早已在先前的數次交鋒中得到過確認，清晰得如同棋盤上的黑白！自然不再需要多餘的語言！
此時此刻，棋盤之上的對局便是雙方之間唯一的交流方式！
沉默，再次籠罩了這方對弈臺。
只有林睿昕敲下猜子的清脆聲響，如同戰鼓般敲響了這場註定載入圍棋史冊一戰的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