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豫和虞誕到柚果遊戲視覺數據採集中心的時候，陳大導正手持着合上的摺扇，抑揚頓挫如同詠歎調一般的給大蜜蜜講戲。
“OK，好，蜜蜜，這個部分有點問題，你的表情太悲了，你不能把她當成林黛玉來演。”
“瑤姬是天帝之季女，未行而亡，就是沒有出嫁就死了，死後化爲芝草，旦爲行雲，暮爲行雨。”
“之前和你分析瑤姬的核心就是‘情’之一字沒錯，但現在我們表現的是沒死之前的瑤姬。”
“你要想一下，這時候的瑤姬是什麼樣子呢？”
陳大導頓了頓，微微擡頭，似乎看着遠方。
“瑤姬……不是人間女子，也不是女神，她是天帝之季女，是天地間尚未命名的那縷風，是山雨欲來的草香，是天色將暮時雲腳下那一縷未散的光。”
“她高貴，不是趾高氣昂，而若是知道自己是天的女兒，世間萬物都是她的子民。”
“她天真，但不是凡間小女兒家的天真，是一種未經人世打磨的原野感。像雨前林間剛發芽的青苔，你走近了會打滑，卻捨不得踩爛它。”
“而她最重要的是野，她沒化芝草之前，她是會在瑤臺之外奔跑的人，她看見山，會想翻過去；她看見雲，會想騎着飛下去。”
陳大導忽然舉扇一指大蜜蜜，把大蜜蜜嚇了一跳。
陳大導眼神明亮：“你不能把她演成悲劇人物，她那時候還不知道悲劇是什麼。”
“死亡前的瑤姬，神性尚未馴化，情愛尚未發作，萬物只爲她讓出一線天光的那個時刻。你一動，山應當肅然；你一笑，雨就該落下來。”
“瑤姬不是苦的，她還沒來得及苦。她是草木未名之時，是春山未醒之前，忽然探出的一根青芽。”
“她是天帝的季女，不是宮牆內的弱枝，她有的是光，是骨，是膽氣。她看什麼都是新鮮的，她走哪兒都像第一天降生那樣篤定。”
“你要演出一種她本不屬於這裡，但這裡也捨不得她走的感覺。”
“你是一株還沒來得及開花的芝草，是雨前山澗裡那一滴含苞欲落的水。”
“你的死，不是悲劇，是一場天意之外的折枝，是驚鴻一瞥之後，天地來不及追悔的失手。”
“你要讓觀衆……和玩家覺得，你這一走，後世纔有了春雨、纔有了芝草、纔有了天帝一夢難續的遺憾。”
“所以你笑的時候，要像山水未名；你停的時候，要像日影未斜。”
“你的存在本身，就是天地記不得的一段情詩草稿。”
陳大導手持合上的摺扇，原地踱步，沉浸在自己的詠歎之中。
“現在，你明白怎麼演了嗎？”
陳大導停下腳步，身體前探，目光炯炯的看着面前的大蜜蜜。
“導演，我沒聽懂。”
大蜜蜜半張着嘴，過了幾秒鐘，才兩手一攤，睜着兩隻無辜的大眼睛，忽閃忽閃的。
“您就直接告訴我，該怎麼調整就得了。”
陳大導一拍腦門，沒好氣的道：“按郭襄演！”
說罷，轉身就走。
剛走了沒兩步，陳大導又停下了，轉過身：“你進場的時候，先停一下。站住，眼神不要亂看，就看一個方向，像看到什麼很遠的東西。”
“然後嘴角抿一抿，別真笑，像快要笑，又忍住了。”
“再走，走慢一點，腳別擡高，像踩在雲上。”
“擡頭，不要整張臉擡，是眼睛先擡，腦袋再跟上來。”
“手呢，別垂着，也別放在前面，放前面顯老，走兩步的時候輕輕把手背到後面去，要有小女兒的雀躍感。”
“最後這一句臺詞，說完之後，你不要立刻轉身，心裡數三下，一二三之後，再轉身，轉的時候左手提着裙腰，裙襬要飄起來。”
大蜜蜜恍然大悟：“明白了，導演，這麼說我就明白了。”
場內其他人全都一副想笑不敢笑的表情。
虞誕在旁邊看着，發現經過陳大導這麼一提點，大蜜蜜的表現確實好了不少。
對比之前的數據資料，柳菲菲演技的提升也很明顯，在許多細節上明顯更有表現力。
這陳大導雖然雲山霧罩，但看來還真不是完全浪得虛名，審美確實在線，就是看着有點過於自戀，走火入魔。
他非常喜歡用小事來表達宿命、輪迴、概念，用小事演大義、以微末談宿命。
也經常用一個細節動作，比如低頭、頓足、轉身、笑一下等去承載存在、幻滅、命運、時間等哲學命題。
這麼做也不是不行，但需要更多的留白，不要在片子中直接探討宏大，更不應該是大製作。
陳大導偏不，他一定要直接懟給你。
告訴你，看，本大導可要探討命運了啊。
而且就喜歡大場面。
可他所設想出的這些小事是無法承載如此厚重的命題的，他的才能與學識也不足以產生足夠有深度的思想。
喜歡大場面，更讓他的電影預算頻頻超支，雖然不如墨鏡王那麼離譜，但也絕對是圈內最燒錢的導演之一。
在霸王虞姬時期還好，那部戲改編自小說，又有蘆葦把關，陳大導雖是導演，但空間有限。。
可到了後期，手握國內唯一金棕櫚，成了體制內審美話語的頂樑柱後，他在片場的權力就完全放開了。
想怎麼改就怎麼改，劇情常常爲了承載他的‘哲學命題’，而犧牲掉邏輯與合理性。
這就讓他後期的電影劇情可信度變得非常低，觀衆違和感極強。
觀衆違和了，就難以沉浸。
難以沉浸，也就難以共情。
由此就有了羣嘲的饅頭血案。
“虞總，我不是覺得陳大導不好啊，但陳大導這個風格和效率……”魏驁站在旁邊，欲言又止。
經歷過饅頭血案一代的，沒幾個喜歡陳大導的。
虞誕笑了笑，看了眼遠處正和幾個柚子科技的AI工程師站在一臺儀器前探討技術問題的方豫。
一開始方豫建議他找陳大導的時候，他的第一反應也是反對。
但現在看起來，還真找對了。
陳大導身上那些缺點，對於太荒山海界來說完全不是問題。喜歡大場面？
簡單。
想要什麼大場面，只要能說清楚，AI都能給你造出來。
喜歡改劇本，雲山霧罩的講哲學？
沒問題。
因爲這遊戲根本就沒劇本。
陳大導現在拍的，不過是這些“數字人”NPC的“記憶”而已。
但也正因爲他這種“沉迷於表意而非效率”的方式，才恰好適合“數字人建構”。
在AI世界裡，一個角色的“記憶”不是由表演技巧決定的，而是由“數據行爲片段”構成。
陳大導賦予角色那些“擰巴”的停頓、意味模糊的眼神、情緒拉滿卻又說不清原因的手勢，恰恰在數據維度上構建出了“可供AI學習的模糊行爲”。
這種含混、情緒化、近乎過度解讀的存在方式，反而讓NPC們更像“人”，更有“未定的自我”。
這套做法，在遊戲製作理念上可能顯得繁複，但對NPC而言，他們的“性格”正是由這些碎片組成的。
NPC會帶着這樣的“記憶”與“性格”，在太荒世界中自行發展自己的故事，給玩家發任務。
當然，拍攝的這些片段除了作爲NPC的記憶外，也是遊戲內容的一部分。
只不過其中作爲過場動畫放給玩家的，只有十分之一。
剩下的，都是在遊戲過程中，玩家觸發了某些任務或關鍵點，像是撥開迷霧一般才能看到這些NPC過去的經歷。
這種NPC記憶碎片化的構建方式，實在再適合陳大導不過了。
在這方面，連張國師也得退避三舍。
正想要應付兩句，就看到陳大導的老婆田虹，身後還跟着一個瘦弱少年，神情侷促，看起來像是來實習的學生。
看到田虹，虞誕不由得眉頭一皺，嘆了口氣。
這老孃們怎麼還沒完了？
“虞總，今天總算在片場看到你了，你這都幾天沒來了？”田虹滿臉笑意，徐娘半老，看起來還有點媚。
當然，作爲周娛年代文的蔽日女主之一，再加上又是陳大導的老婆，當然是能買得到望舒淚的。
陳大導這老婆曾經被稱爲大周第一美女，現在也已經四十大幾快五十了。
她此前其實沒做過什麼醫美項目，再加上她是典型的皮相美人，過了三十歲狀態就急劇下滑，看起來狀態比同齡女星要老不少。
但現在，臉和全盛時期當然沒法比，而且身材也發福了，但皮膚卻恢復到了三十來歲的狀態，一下子就年輕了不少。
“虹姐。”虞誕客氣的點了點頭，和田虹握了握手，“遊戲馬上就要公測，最近太忙，怠慢了。”
田虹嘴角含笑，捋了捋頭髮：“其實之前老陳不想接遊戲的導演，你也知道，他這人太清高，脾氣又死倔。”
“但翔空，哦，就是我二兒子，是你們遊戲的粉絲，求我很久，讓我勸勸他爸，老陳這才同意接這個項目。”
“這孩子高興壞了，還專門給我和他爸上了兩節課，講你們遊戲的世界觀……或者叫什麼來着？設定集？我怕說錯，反正聽得我都有點上頭。”
田虹捂嘴一笑：“連帶我都快跟着他染上游戲癮了。”
說罷，田虹從身後拉過兒子。
“來，翔空，給虞叔叔問好，虞總，這就是我兒子，陳翔空。”
虞誕聞言，眼睛不自覺的瞥了一下田虹捏在手中的手機。
iPhone7 Plus。
我們這遊戲只能在大米Mix上玩，你這手機根本玩不了，怎麼染上游戲癮的？
開心消消樂上癮了？
陳翔空略顯內向的向前一步：“虞叔叔好。”
虞誕看了一眼陳翔空，瘦瘦高高，氣質有些內斂，長得既像田虹也像陳大導。
說白了，都是凸嘴。
不過也還好，至少眉眼臉型隨了田虹，不像他哥，田虹的基因好像一點沒遺傳。
聽到陳翔空叫自己叔叔，虞誕擺擺手：“叫哥就行，翔空還不到二十吧？哪年生的？”
“46年出生的，16了。”
陳翔空抿着嘴脣，略顯緊張。
“16啊，我們是做遊戲的，但這個年紀還是應該少玩遊戲，對視力不好，而且也影響學習。”
“所以雖然國家目前還沒有要求，但我們這個遊戲還是內置了年齡限制，18歲才能玩，翔空年齡還小，估計也上高中了吧？什麼時候大會考？”
虞誕還沒說話，一個稍稍帶點磁性的聲音從旁邊傳來，田虹扭頭一看，只見一名身穿白色襯衣的高大男生懶洋洋的走了過來。
這男生身高至少一米九，袖口挽至小臂，露出如刀刻斧鑿般的肌肉線條，剪裁得體的白色襯衣並不顯得緊繃，寬闊的肩寬卻仍舊撐起了襯衣的尺碼，修飾出一個漂亮的倒三角。
身材太好了！比胡冰還好！
胡冰是她認識的身材最好的男人，可惜不怎麼喜歡女人。
看到這個年輕人的第一眼，田虹的目光就被吸引住了。
她自認爲不是一個看重顏值的女人，從出道開始找的也都是導演，但看到這個年輕人的時候，還是產生了一種“我生君未生”的憾意。
這又是哪個剛出道的小鮮肉？也在這個遊戲裡有角色？
想到這，田虹不由得眉頭微皺。
現在的年輕人，都這麼沒有規矩嗎？這裡有你說話的份嗎？
雖然你外形不錯，在這個流量爲王的時代可能混出點名頭，但外形好的男演員多了，嚴寛、喬震宇外形也很好，紅了嗎？
田虹沉着臉剛要開口，就聽到身旁的虞誕開口道：“哦，虹姐，介紹一下，這位就是我們柚果遊戲的投資人、柚子科技的創始人，方豫，方總。”
方豫！？
饒是田虹這麼多年來替陳大導迎來送往，早就不把心思掛在臉上，聽到虞誕的話，驚訝之色仍舊溢於言表。
這就是那個柚子科技的創始人方豫？
最近圈子內最炙手可熱卻又異常低調到甚至沒幾個人見過長相的貴公子？
田虹畢竟久經沙場，迅速就回過神來，換上一副驚喜的笑容：“方總好，我是田虹，陳導的愛人，這是我兒子，翔空。”
“田阿姨好，我比翔空大不了幾歲，叫我小方就行。”方豫樂呵呵道，順手拍了拍陳翔空的肩膀。
每拍一下，陳翔空都哆嗦一下，愈發手足無措。
聽到方豫的稱呼，田虹差點沒繃住。
阿姨？叫我阿姨？
廢話，快五張的老女人，不叫你阿姨叫什麼？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