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虹表面上看不出來，心中卻是暗自打鼓。
原本她打算用剛剛的話術把兒子引薦給虞誕，虞誕看到兒子後，肯定得客氣兩句。
說小夥子外形真不錯、真不愧是陳大導和虹姐的孩子、優良基因之類的。
這時候，她就能把話題順理成章的引導到兒子的外形有多合適這個遊戲上，要求柚果給遊戲中增加個兒子的NPC。
可沒想到在沒有提前通知的情況下，柚果遊戲的大老闆居然來了。
而且根本不按她想的套路出牌，反而教育起陳翔空不要玩遊戲。
最主要的，對方居然叫她阿姨！
“翔空在邁國讀的高中，剛剛回國，正在備考新電。”田虹畢竟久經沙場，定了定神，嘴角扯出一絲強笑。
方豫一臉恍然：“將門虎子，這行業裡有陳導和阿姨給他保駕護航，未來不可限量啊。”
聽到方豫一口一個阿姨，田虹也只能故作毫不介意，依舊帶着笑容繼續說。
“這孩子從小就最崇拜他爸，今年夏天回國後，主動去他爸的劇組實習後，就有了當演員的想法。”
“翔空從小就單純，一開始我和他爸沒想讓他進入這個圈子，畢竟這圈子太複雜。”
“但老陳和幾個朋友看了他對一些角色的演繹後，覺得這孩、孩子還是有天賦的，我們也是不想浪、浪費孩子的天賦，才同意他走這條路。”
看到方豫似有似無的笑容，田虹居然有點緊張的結巴。
看方豫只是微笑，硬是不接話茬，田虹也不知道對方是真沒聽懂還是故意的，只好訕訕一笑：
“翔空現在才16，進新電還不夠年齡，我們也希望他在入學前能多接觸一些新東西。”
“無論是技術還是觀衆，現在的娛樂圈變化太快了，就像咱們這款遊戲，就用了不少新技術，正好老陳對遊戲的劇情有一些新的想法，需要增加一些新的角色，其中有個角色挺適合翔空的……”
話說出口，田虹也覺得臉上有些尷尬。
這麼多年，有陳大導的關係在，哪怕是他們想要的角色，都得做出一副片方求着他們拍的做派出來。
很多內娛文都太小看了陳大導，如果說在陳大導和張國師中必須選擇一個爲敵的話，幾乎所有人都會選擇張國師，不會選擇陳大導。
並不是說陳大導的江湖地位比張國師高，而是因爲兩人的威懾力不一樣。
得罪了張國師，最多也就是以後不合作了，失去了一個晉級一線影后的機會。
但得罪了陳大導，那是真可能被行業封殺的。
說白了，就是陳大導更小心眼。
陳翔空剛回國，他爹媽就已經幫他談好了三四部片子。
不止如此，每一個片子的製作方和投資人還都裝作一臉驚喜來一句：“翔空這外形，這演技，能來演這個角色那可是太好，這得感謝陳導給我們這個機會”。
類似今天這種直接張口要角色的情況，已經很多年沒出現過了。
而且，看起來這個方總可不怎麼好打交道，再加上對方的背景，要是對方就是不賣老陳的面子，丟臉不說，老陳能鬱悶好幾個月。
“小事，無非是加個NPC的事情，沒什麼問題。”
方豫不動聲色的擺了擺手。
沒什麼問題？
原本已經做好了被拒絕準備的田虹意外之餘，心中也不由得一喜，連方豫又叫了她一次阿姨都不介意了。
這個方總也沒那麼難說話嘛。
難道說他對我有想法？
“方總，常曦這個角色有些單薄，而且和瑤姬之間的聯繫弱了點，我們的想法是，增加一個叫玄曦的常駐角色，是常曦的弟弟，戲份比常曦和瑤姬少也沒關係，他勸阻……”
方豫擺擺手：“先不忙說這個。”
隨後轉頭對虞誕道：“蛋哥，招人打一份數據版權協議出來，給阿姨看一下。”
這就要籤協議了？這個小方總夠痛快的啊。
欣喜之餘，田虹卻沒注意到虞誕臉上的古怪。
沒過一會兒，大冬天仍舊穿着緊身套裙的虞誕助理就拿來了一份紙質協議。
“這是協議條款，阿姨你看一下。”
田虹含羞帶怯的接過方豫推過來的協議，看了幾眼後，眼神不由得凝重起來。
越看，田虹臉色越差。
“方總，是不是搞錯了？我們只是要個遊戲中的NPC角色，不是籤賣身契，怎麼演完了你們的角色後，翔空的肖像權都變成柚果遊戲的了？”
看到一半，田虹就忍不住擡起頭，竭力壓抑着語氣中的不滿。
這幾年，隨着娛樂圈和互聯網的深度結合，每個人都把什麼名譽權、隱私權、版權、表演者權、商標權、錄音錄像製作者權……等相關權利摸得門清。
別看娛樂圈文化水平低，但哪個不是天天琢磨這些權利怎麼維權、怎麼掙錢的？不少人比律師還懂條款。
方豫一臉的驚訝：“阿姨你誤會了吧？我們這裡說的是包括形象數據在內的角色NPC所有數據版權都歸柚果科技所有，而不是演員本身的數字肖像權。”
田虹皺眉，試探道：“這有什麼不同麼？”
方豫理直氣壯：“當然不同了，我們的拍攝並不是拍攝演員的表演，而是將演員的形象與表演全部數據化，形成的一個‘數字人’NPC。”
田虹跟聽天書一樣：“數字人NPC？”
方豫點點頭：“對，這個‘數字人’雖然長着演員的臉，但卻不是演員。”
“他的記憶與思考方式來自於我們的人物設定，相貌與聲音來自於AI依據演員形象生成的全息模型，習慣動作來自於導演和演員的創造，演員只是幫助我們豐滿了這個角色，但並不意味着這個角色是演員所創造的。”
“舉個例子，你可以理解爲，如果真的存在一個饅……無極的世界，你的滿神殺青了，但那個世界的滿神卻依舊在。”
“你扮演了滿神，但她卻是真的滿神。”
“所以，柚果遊戲具有相關人物NPC的一切知識產權與未來可能會賦予數字人NPC的人格權。”
“這樣說，你明白了嗎？”
田虹聽得一腦子漿糊，覺得這小方總比她老公還能雲山霧罩。
她投資過IT公司，知道IT公司裡面就喜歡說什麼“邏輯、閉環、生態、顆粒度、對齊、拉齊、沉澱、畫像、抓手、牽引、敏捷……”
剛剛接觸這個小方總時，心裡還在想，看看，人家幹這麼大的產業，都沒像那些互聯網混子一樣滿嘴黑話。
現在看，還不如特麼說黑話呢。
“而且，我們也不可能保證每一個NPC的戲份有多少，因爲這個遊戲的世界是自然演化的，NPC有自己的行爲邏輯，能和玩家產生什麼交互，是NPC自己的事情。”
方豫悠悠然的補了一句。
這句話田虹總算聽懂了。
不能保證每一個NPC的戲份？那還搞個屁啊？
“那個……方總，我還是第一次聽說這種拍攝模式，呃……我們再考慮考慮，再考慮考慮。”
田虹乾笑兩聲，把協議推回了虞誕面前。
方豫大氣的揮了揮手：“沒事，是該多考慮。”
“坦白說，如果不是大蜜蜜和柳菲菲在柚果裡面有點小股份，我們也不可能找到這種一線女明星出演遊戲角色。”
“而且對於演員來說風險確實蠻大的，這個遊戲和其他遊戲不一樣，NPC在遊戲中的語言和行爲並不是劇本，而是他們依據自身性格說出的話、做出的決定，不可控因素比較多，所以我們纔在協議中設定了這麼多免責條款。”
“雖然翔空不能加入還是有些可惜，但能理解，有陳大導和阿姨這樣的父母，沒必要冒這個險。”
聽到方豫這麼說，田虹自己也有點後怕。
太荒山海界現在的熱度很高，她的確是想借個太荒山海界讓陳翔空露個臉、鍍個金、接幾個代言，尤其還能和柳菲菲與大蜜蜜搭戲，對未來兒子的咖位也有好處。
可現在聽起來，這遊戲的NPC的劇情不是遊戲公司製作出來的，而是NPC自己的行爲？
真的假的？雖然自己沒玩過遊戲，但聽起來怎麼這麼科幻呢？
可萬一是真的話，這NPC哪天一抽風，在遊戲裡頂着兒子的臉說了什麼蠢話、做了什麼蠢事影響兒子的形象怎麼辦？
那可就太得不償失了。
“還是方總考慮的周到。”田虹有點尷尬的賠笑道，“那行，方總，虞總，你們先忙，老陳那邊又在發火，我過去看看。”
說罷，田虹對兒子使了個眼色，拉着兒子的胳膊，步履匆匆的走到幾十米外的陳大導身旁。
陳大導正坐在導演椅上，皺着眉頭，數落一個眉清目秀的小鮮肉。“你長着腦子是幹什麼吃的！？十步之內，必有芳草，不是讓你走十步在地上找一圈！是讓你表現出意料之內的驚喜，明白嗎？我要的是意料之內的驚喜！”
看錶情，小鮮肉都被罵懵了。
意料之內還叫什麼驚喜？
“陳、陳導，對不起，我……”
小鮮肉磕磕巴巴的剛想道歉，陳大導看到老婆一臉鬱悶的帶着兒子走過來，不耐煩的對小鮮肉揮揮手。
“給你五分鐘，自己好好琢磨琢磨，五分鐘之後再拍！”
見小鮮肉滿臉恐慌的退到一邊，陳大導也沒第一時間問老婆怎麼了，先皺着眉看了二兒子一眼，語氣依舊威嚴：
“擡起頭走路！畏畏縮縮的成什麼樣子？你不是在做場記嗎？離開崗位爲什麼不提前跟導演彙報？”
二兒子顯然是被訓慣了的，趕忙挺胸擡頭，偷偷瞥了母親一眼。
“你消消氣，都這麼大年紀了。我剛纔看虞誕來了，就帶兒子去找他說一下玄曦的事情。”
田虹柔聲細氣的安慰了一下都已經六十多歲的老公。
陳大導一聽，果然把注意力從兒子身上移開，看到自己的老婆神色鬱郁，不由得摸了摸下巴。
“沒談攏？你是不是沒弄清重點？？”
“別提了，方豫來了。”田虹對着方豫的方向努了努嘴，用眼神對陳大導示意了一下，哪個是方豫。
“方豫不同意？”陳大導立刻從導演椅上直起身，表情凝重起來。
“也不是不同意。”
田虹表情間很是彆扭：“就是需要和他們籤一個什麼數字版權協議，我看了一下，條款挺過分的。”
陳大導眉頭緊皺：“什麼數字版權協議？你說清楚點。”
田虹雖然沒太聽懂方豫說的什麼，但畢竟陳翔空在身邊，十六歲的小孩正是接受新生事物和理解力最強的時候，他媽不記得的，他倒是記得挺清楚。
聽了老婆和兒子你一言我一語的講述，陳大導總算把經過了解個七七八八。
“他們說NPC都是AI，有自己的行爲邏輯，就算是他們自己也無法控制角色具體行爲或戲份。”
“玄曦這個NPC怎麼發展，不確定；會不會做出影響翔空形象的事，他們也不能保證。”
“我想了一下，覺得風險太大了，就沒簽。”
田虹撅了噘嘴。
“沒簽！？”
陳大導一聽就急了，從導演椅上蹦了起來，六十多歲的人還挺靈巧。
“你、你、你……糊塗啊！”
陳大導痛心疾首的用手指着老婆。
田虹見狀，不由得一愣，臉色發白。
她在陳大導面前一直都是三從四德，老陳脾氣雖然不好，但也很少對她這麼疾言厲色。
“老公，你先坐下，喝口水。”
田虹手忙腳亂的從自己的挎包裡拿出一個保溫杯，擰開杯蓋，遞到了陳大導手中。
眼眶中依稀可見晶瑩的淚花。
陳大導見狀，雖然依舊捶胸頓足，但態度卻還是緩和了下來：“田虹啊田虹，真是，我該說什麼好！你知不知道……唉！”
田虹抹了把眼淚：“我確實不知道你爲什麼生氣，之前問你爲什麼非要我去給翔空談角色，你又不說。”
陳大導看到老婆的樣子，心一下就軟了，伸手拍拍田虹的手，沉吟了一下。
“田虹，我們已經拍了七八天了，我問你，你知道那個東西是什麼嗎？”
說罷，陳大導指了指場地邊上一臺奇形怪狀的儀器。
而類似的儀器，在這個數據採集中心中，還有七八臺，頂棚的縱橫交錯的滑軌上也有幾臺。
田虹看了一眼，搖了搖頭。
“這是柚子科技自己開發的3D全光追攝影機。”陳大導沒有賣關子，神色之間頗爲唏噓。
這是攝影機？田虹略感訝異的看着這臺類似警報器＋掃地機器人的奇怪機器。
雖然她對電子產品不感興趣，但畢竟當了這麼多年演員和製片人，對攝影機還是非常瞭解的。
連鏡頭都沒有，這東西哪裡像個攝影機？
“準確的說，它並不是傳統意義上的攝影機。”
陳大導眼神複雜地看着那臺機器：“因爲它不是在拍攝，而是在採集。”
“這臺機器裡面內置了激光雷達、毫米波、8顆一億像素攝像頭，可以準確的掃描自身範圍30米內的物體影像數據，然後將所有數據傳遞到柚果遊戲的數據中心。”
“這種數據採集，和單純把畫面信息轉化爲數據的數字攝影機不一樣，它採集的不是畫面，而是連續的動作，沒有‘幀數’的概念。”
“我知道李鞍正在實驗120幀電影，但很遺憾，這臺機器誕生後，什麼90幀、120幀，全都會失去意義。”
“更可怕的是，它不是一臺機器在戰鬥，而是可以串聯的。”
陳大導合起摺扇，對着四周比劃了一下：“這麼多全光追攝影機，全部都可以串聯。”
“它們所採集的數據會自行組合成全景的數據信息，上傳到他們的服務器。”
“普通攝像機再高清，拍的也只是二維圖像。”
“但這臺攝影機，能還原一個三維的人。”
“每一個演員360度的表現全部都能採集下來，用來生成柚果遊戲的數字人，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嗎？”
陳大導盯着田虹略顯茫然的面孔，一字一句。
意味着什麼？
你是不是又想說，這意味着影視行業的又一次重大變革？
田虹心中腹誹。
“對影視行業意味着什麼我現在還沒想好，但我很明白，對於柚子科技來說，未來他們只要能開發出足夠先進的AR眼鏡，這些頂着演員面孔的NPC就能像真正的人類一樣，出現在遊戲玩家的視線中！”
聽到這一句，田虹身體不由自主的顫抖了一下。
“你覺得，到那個時候，這些頂着演員面孔、能像真人一樣，近距離陪伴玩家的數字人，會給這個演員帶來多大的好處？”
“另外，電影工業，要變天了。”
“天意高難問，人情老易悲。”
“我們這些人，可能真的是最後一代‘拍’電影的人。”
陳大導悠長的嘆了口氣，目視遠方，神情蕭索。
聽到這，田虹悄悄鬆了口氣，老公果然還是那個老公，最後還是得吟詩。
但隨即，她就緊張起來。
不管是不是過譽吧，但作爲二十年前名義上的大周第一美女，田虹當然知道，真正的美人演員出現在普通人面前時，給普通人的震撼到底有多大。
明星的相當一部分粉絲原本都是路人，在偶然的機會下，這些人看到了明星真人後，瞬間變成了真愛粉。
無論是男演員還是女演員，都是如此。
如果柚子科技真的開發出了這個技術，那這些使用了明星外貌數據的“數字人”，註定會成爲明星們最重要的擴粉、固粉渠道！
相比之下，什麼不當舉動的風險，根本不值一提！
“哥哥，那怎麼辦？”情急之下，田虹用上了對陳大導私底下的暱稱，“剛剛我也沒完全拒絕，要不然我再去……”
“先不要去了。”陳大導表情冷靜，思索了一下，“你還沒看出來嗎？方豫就是在婉拒。”
說罷，陳大導環視了一眼場內，視線在正在套招的柳菲菲和大蜜蜜身上停了下來。
“這樣，你去找這兩個女人，讓她們幫忙，撮合這件事。”
“告訴她們，只要肯幫忙，我未來兩部戲，她們就是女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