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秘書郎周玄負責上傳下達,韓紹在文吏這個羣體面前露面的機會並不多。
相較於軍中武人,彼此自然少了一份親近。
見三人一絲不苟地向自己行禮,姿態拘謹,甚至帶着幾分慌亂,韓紹無奈一笑,親自上前將他們攙扶起身。
“看樣子孤不請自來,驚擾到你們了。”
面對這句玩笑話,三人連道不敢。
“君上撥冗而至,是臣下的榮幸。”
說着,似乎生怕韓紹以爲自己等人偷懶躲閒,趕忙又解釋了一句。
“手頭的事情剛剛告一段落,這才得閒暫歇片刻,並非——”
看着他們這副小心翼翼的樣子,韓紹有些哭笑不得地打斷。
“一張一弛,其備不忒。”
“莫要將孤當成那種見不得人閒的刻薄之主。”
三人誠惶誠恐,“臣下不敢。”
韓紹見狀,也懶得再說什麼。
直接越過三人,在屋中尋了個位置坐下,而後拿起一個乾淨的杯盞,自己添了一杯茶水。
細細品味之下,韓紹有些訝異。
“這茶……似乎不錯。”
三人對視一眼,又是慌忙解釋道。
“這茶是楚君家人前些日子送來的,確實比司衙常備的茶沫好上一些。”
手中有權,迎來送往的事情肯定多有發生。
但這茶,真不是。
韓紹只當沒聽懂他們話裡想要表明的意思,反倒是呵呵一笑。
“不過比孤珍藏的那些,還是差了不少。”
“回頭孤讓人也送你們一些。”
韓紹這話說時,面上帶上了幾分肉痛。
“事先說好了啊,多了沒有,只能算是給你們嚐嚐鮮。”
若是旁人擺出這一副摳搜、小氣的模樣,三人就算面上不說,私底下也會暗自腹誹。
可此刻,三人只覺得韓紹這個主君在自己眼中一下子生動了起來。
原本積蓄在胸口的拘謹與緊張,也漸漸散去了幾分。
“謝君上賞。”
韓紹見狀,哈哈一笑。
“你們也別怪孤小氣,那茶是李赫費盡心思弄來的,孤若是糟蹋了,實在是有愧於他。”
李赫,他們是見過的。
畢竟自己等人選擇北上,就是此人促成。
此刻聽聞韓紹這話的三人,終於明白過來他爲什麼會這麼珍視這茶了。
茶,不重要。
送茶的人,才重要。
意識到這一點,三人心中生出幾分悵然的同時,不禁又有些心潮涌動。
‘能得主君如此掛念、珍視,也不枉李赫身處神都那龍潭虎穴的險地了……’
再換個角度想。
能爲這樣的主君效死,於他們這些臣子而言,又何嘗不是一種幸運?
正心中感慨之際,韓紹已經反客爲主,招呼着他們入座。
隨後忽然衝‘楚君’道。
“你姓楚,又是楚人,莫不是昔年楚國王族之後?”
前朝夷滅列國,混元宇內。
倖存下來的列國王族更名易姓,不少都是以國爲姓。
而聽到韓紹這話的楚禕,慌忙起身迴應道。
“不敢欺瞞君上,若臣下族中譜系無差,確實如此。”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都過去這麼久,前朝早亡,甚至就連當朝大雍在立國兩千餘載後,也已經是落日餘暉,還有什麼好忌諱的?
只是聽聞這話的韓紹,卻是笑道。
“這倒是是巧了。”
“回頭你去了草原,不妨去聖山拜會一趟。”
“沒準兒還能從那老不死那兒撈點好處。”
見楚禕一臉疑惑與不解,韓紹順勢解釋了一番聖山那老不死的出身與來歷。
說完之後,話鋒又是一轉。
“你想去草原證你之道,孤支持你。”
“草原遼闊,去看看也好。”
“這樣吧,也不用等日後了,這一次押送那些俘兵北上,你就隨行吧。”
沒想到事情竟然這麼順利的楚禕,神色頗爲激動。
“謝君上!”
畢竟韓紹不止順從了他的想法,還給了他一個後悔的機會。
“若日後耐不住草原的苦寒,可以跟孤說,孤再讓你回來便是。”
這種主君對臣下近乎縱容的態度,儘管依舊屬於請將不如激將的範疇,可對於楚禕的感動卻是實實在在的。
“願爲君上效死!”
“此番北上,若無有成果,臣下願此生老死草原!誓不還歸舊土!”
起身,重重在韓紹面前大禮叩拜。
韓紹見狀,無奈之下,只能再次起身親自將扶起。
“汝乃良臣,遠赴草原,孤也是不捨。”
“只是……你我皆知,今日你所要去做之事,是爲天下百世、千世、萬世計!”
“但有所成,來日青史之上,必有汝名!”
時至如今,韓紹已經很少親自灌人雞湯了。
這一通滾燙的雞湯灌下去,又有誰能不熱血沸騰?
揮手間阻攔住楚禕的再次叩拜,韓紹轉而望向眼前同樣被激起熱切的王、張二人,輕笑道。
“你們也想跟他同往?”
見兩人點頭,韓紹卻是無情地拒絕道。
“你們不行,若你們都跑到草原上了,孤怎麼辦?”
二人神色訥訥,頗有不甘。
可終究抵不過韓紹給他們打雞血的手段,最後也只能無奈應承,安心做事。
事實上正如楚禕所言,他們有家有室,如今好不容易在幽州紮下根基,若是現在捨棄這一切,等到被草原寒風一吹,徹底冷靜下來,來日未必不會生出後悔。
屆時又該怎麼辦?
難不成真的厚着臉皮,跟君上請求南歸?
與之相比,反倒不如踏踏實實做好眼下的事情,來得實在。
“天涯太遠,路在腳下……”
等到韓紹身影漸漸消失在眼前,獨留這話在耳旁縈繞,王、張二人怔怔出神。
最後衝着韓紹消失的方向大禮叩首。
已經達成所願的楚禕更是神色感懷。
因爲韓紹在臨走之前,又單獨跟他說了一句。
“你家的茶不錯,應該能在草原賣個好價錢。”
看似尋常的一句話,可楚禕卻是知道,韓紹這是給了他們家族一條康莊大道。
有此主君,身爲臣子,實乃三生有幸!
……
剛剛這一番談話,於楚禕三人而言,或許是人生命運的轉折點。
可對於韓紹來說,卻只不過是平日裡的一點小插曲。
居上位者,一個人往往牽動着無數人的命運。
就像是此刻的幽、涿二州,只因爲韓紹的一個念頭,便徹底打破了過往的平靜。
被萬騎黑甲鐵騎踏破的五城百姓,幾乎被整個搬空,一路北上。
包括韓紹在內的不少人,原以爲這些百姓會反抗、會憤怒,可他們沒想到的是這些百姓竟表現得格外順從。
對此,韓紹並沒有表現出任何的欣喜,反倒是臉色陰沉。
因爲他在這些百姓的臉上看到的只有麻木與空洞。
“這幽南人跟咱們幽北人,當真是不一樣……”
跟在韓紹身後的一名羽林小將小聲嘀咕道。
爲首的李靖之子李神通聞言,眉頭微蹙。
“叔父——”
韓紹面色平靜。
“神通,想說什麼?”
李神通聞言,猶豫了下才問道。
“叔父,神通想問咱們武人在戰場上出生入死,爲的是什麼?”
換作尋常士卒或許很簡單,爲的就是當兵吃糧,養活家人。
可他們這些將門子弟從小衣食不缺,又爲的是什麼?
難道只是爲了戰場交鋒時,被敵人熱血澆臉的刺激?只是爲了殺人?
韓紹聞言一愣,顯然沒想到這小傢伙竟然問出了這麼個問題。
扭頭看了他一眼,韓紹沒有急着說話。
這樣一來,倒是讓李神通看得有些心虛。
“叔……叔父,我這個問題是不是問得有些蠢笨?”
韓紹聞言失笑一聲,搖頭道。
“不,你比你老子要出色。”
“若你蠢笨,你那個迂腐老子又算個什麼?”
能問出‘武人爲何而戰’這個問題,至少在格局上,確實比他老子李靖要強上一些。
若是能徹底弄明白這一點,這小子日後至少也是一個當世名將。
而聽着韓紹如此貶低自己老子,李神通呵呵一笑,竟是附和道。
“我家老頭子確實有些迂闊。”
這話說着,他本以爲韓紹不會給自己解惑,卻沒想到韓紹隨後便道。
“神通有沒有想過,自古以來緣何會出現我等專職握刀的軍中武人?”
李神通聞言一愣,陷入了思索。
而這時,韓紹已經接着道。
“遂古之初,我輩人族並不強大,能將我人族充當食糧的生靈無數。”
“若是不想死,不想被充當食糧、不想自己的家人被充當食糧,這個時候就當握起刀兵,護佑自身、庇護家人。”
“這就是我等武人最初的模樣。”
韓紹說到這裡,忽然嘆息一聲。
“可隨着外敵漸漸消失,後來事情就漸漸變了。”
至於變在哪裡,不問可知。
眼前這些幽南百姓就是最好的明證。
惡龍食人,故有勇者屠龍。
可最終屠龍者,終成惡龍,一樣食人。
聽到這裡,李神通怔怔出神,而後忽然明白了什麼。
“所以……叔父讓那些文士在武備學堂裡教授的那些,就是要讓我們這些後輩武人,尋回先輩的最初模樣?”
韓紹含笑回望,最終欣慰道。
“神通,孺子可教。”
“惜哉,不爲吾子也。”
如此合他心意的小傢伙,要不是怕李靖胡思亂想,他還真想將之收作假子。
不過現在也不差,既然叫他一聲‘叔父’,那他這個做叔父的,吃他一輩子。
面對自家這個叔父的熱切眼神,李神通有些不自在地撓了撓頭,而後認真道。
“叔父今日所言,神通必此生銘記!”
韓紹聞言,微微頷首,不再言語。
……
這往南的通道一打開,再有後方的資糧做支撐。
接下來的事情倒是頗爲順利。
這也得益於先前一戰,草原死了太多的人。
而人少了,自然吃不了那麼多牛羊牲畜。
這便成了韓紹此番大動作的底氣所在。
至於剩下可能預估的缺口,韓紹也已經開始了着手準備。
各地世族高門屯那麼多糧做什麼?
吃不完,任由它們腐壞?
這不合天道。
韓紹有責任、也有義務教他們尊重天道,學會慷慨解囊。
對此,不少世族高門自然心懷怨恚,頗爲不滿。
可無奈,現如今的幽州這片天底下,他韓某人手中握着最大的真理。
他要替天行道,誰能拒絕?誰又敢拒絕?
所以接下來的日子裡,整個幽州幾乎都動了起來。
無數糧秣、資用向着那條橫跨兩州的南北通道上匯聚。
而與此同時,那黃天瀰漫的南方數州也漸漸興起了一則則朗朗上口的童謠。
大抵說的便是,想活命,去幽州,去了幽州,有糧吃。
字句簡單直白,沒有什麼彎彎繞繞。
可越是如此,流傳的速度就越快,散播的面也越廣。
只可惜冀州是黃天道核心腹心,除了邊緣郡縣,再往南邊戛然而止。
受影響最大的反倒是與之毗鄰的青州。
青丘塗山氏如今雖說已經大抵闔族搬到幽州,可作爲早在上古便興起的古族,根基之深厚自是無需多言。
可以暗中施展的手段,也超出了旁人的想像。
一通操弄過後,竟真打通了一條通往涿州和幽州的線路。
引得不少百姓、甚至是不想趟這趟渾水的世族高門競相選擇北上。
只是這樣一來,有人便坐不住了。
而這個人不是旁人,正是青州渠帥程元義。
“豈有此理!”
“本渠帥未曾主動去招惹他,他反倒是將手伸到本渠帥的青州了!”
程元義是有理由憤怒的。
上次上次韓紹大婚時,勸降、招攬不成,反倒是被韓紹順手斬了一道法身。
如此奇恥大辱,自然刻骨銘心。
再加上濟水一戰,他黃天道大勝。
憑藉這場大勝,趁勢而起,再次席捲天下也就成了情理之中的事情。
“傳我法旨!即刻點齊道兵!”
“本渠帥倒要看看,一個靠着姻親起勢的區區後輩,是不是真有他對付女人那麼有本事!”
一戰徹底蕩平烏丸部,拓土萬里,又算得了什麼?
那烏丸部不過是未開化的蠻族!
憑此戰功又哪來的底氣在神州爭雄?
敢蹬鼻子上臉,實乃找死!
……
大雍太康六十一年,八月初。
青州黃天軍集結北上。
兵臨涿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