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韓紹一聲招呼,接下來的酒宴瞬間重新熱鬧起來。
只是經程元義這一鬧,在熱鬧的表象之下,又潛藏着幾多人心浮動,怕是無人得知。
就好比參加今日這場婚宴,名義上身份最高的幾名神都天使。
不但那些不斷扭動着妖嬈身姿的舞姬,在他們眼中失去了原本的好顏色。
就連這入口甚烈的北地佳釀也沒了滋味。
好不容易熬到酒宴過半,韓紹從主座起身,故作微醺道。
“孤……不勝酒力,諸位慢飲、慢用。”
說着,順勢招呼李靖等人。
“今日能夠參加孤大婚之喜的諸君,都是孤的貴客。”
“你們替孤照應好諸君,不可失了禮數,更不可怠慢。”
韓紹這一聲‘貴客’,若是放到先前,在場有些人還不覺得有什麼。
可眼下一尊天人法身就這麼直挺挺地杵在眼前。
此刻再聽來,竟全都下意識挺直了身子,生出幾分榮耀之感。
“國公太客氣了!”
“是啊!君上無需如此,我等自便就好,萬萬不可讓兩位夫人久等!”
好一陣通情達理的表示理解,一個個又爭先恐後地說着‘花開並蒂、桑結連理、早生貴子’之類的喜慶話。
等到李靖等一衆韓紹核心鐵桿起身領命,作恭送態。
韓紹正準備離開,卻見幾名如坐鍼氈的神都天使匆忙起身。
“君上稍待。”
“我等奉陛下之命,爲賀君上大喜而來,眼下差使已經了結,這喜酒也飲了,合該回京覆命。”
“這神都路遠,頗費時日,故而不得已提前向君上請辭,還望君上勿要怪罪。”
很難想象代表皇權的朝廷天使,竟有一日會表現得這般謙恭。
韓紹回眸擡眼落在幾人身上,有些不滿道。
“神都再遠,也不差這一時半刻吧?”
“怎麼?這般急着離開,諸位天使這是嫌孤招呼不周?”
見韓紹這副一言不合就要發飆的模樣,幾名神都天使匆忙之間竟尋不到合適的藉口,不禁額間見汗。
只能訕笑着含糊其辭道。
“君上哪裡的話?非是君上禮數不周,只是我等帝命在身,加之在神都各有司職,實在……實在是拖延不得——”
他們現在急着將黃天道出現在韓紹婚宴之上的消息,原原本本地告知上面,乃至親自稟告陛下。
每拖延上一刻,對於他們而言,都是前所未有的煎熬。
要不是來時上面百般叮囑他們,這位燕國公心眼不大、堪稱睚眥必報,再加上剛剛彈指鎮殺一尊天人法身時展現出的實力太過恐怖,他們早在先前就起身請辭了。
畢竟他們拖得,公冶縉那十萬禁軍甲騎卻是拖不了……
那黃天賊道雖然今晚做出來的事情看起來有些沒頭沒腦,但明顯不會無的放矢。
一旦事情真如程元義那黃天賊道所立的賭注那般成真,那結果……簡直不可想像!
不得不說,在眼下這個局面下,能被派出神都的天使幾乎沒有蠢人。
韓紹眯着眼睛打量了他們一陣,隨後傳音道。
“你們有沒有想過,就算你們這個時候回去也已經晚了?”
毫無疑問,當敵人主動向你暴露自身意向和動作的時候,那便代表着他們有絕對的信心,根本不怕你補救、翻盤。
或許這個時候的兗州戰局,公冶縉的十萬禁軍甲騎已成甕中之鱉。
又或許黃天道根本不會給他們活着回到神都的機會……
對此,幾名神都天使必然也想到了。
“謝君上提醒,只不過我等既食君祿,職責所在——”
見幾名神都天使說這話時神色肅然,頗有幾分義無反顧之意,韓紹稍稍愣神。
明明只是幾個軀體不全的閹人,卻讓韓紹看到了幾分大丈夫意氣。
‘倒是跟令狐君有些相像——’
韓紹心中感慨一聲,愛屋及烏之下,擺擺手便道。
“罷了,既然如此,孤便不留你們了。”
“等到了神都見了陛下,可別告孤的刁狀,說孤這個莽夫不通禮數,捨不得招待你們。”
韓紹這話,頓時讓幾名神都天使如蒙大赦。
再聽得他後面那句玩笑話,也是不免莞爾一笑。
“君上乃陛下忠愛之卿,我等怎麼敢告君上的刁狀?”
說着,鄭重其事向着韓紹深深一揖。
“更遑論君上乃大雍忠良,我等雖爲閹宦,卻也做不得那陷害忠良的奸吝之事!”
忠良?
呵,這話孤愛聽。
心情大好的韓紹索性衝着虛空私語一聲,隨後對他們道。
“行了,這南歸一路,你們放心走。”
“有孤在,誰爲難你們,就是與孤作對!”
說着,一指程元義留下的那具法身軀殼,跋扈肆意道。
“與孤作對,這就是下場!”
也不知是不是故意,韓紹說這話的時候,目光隱約掃過席間衆人。
剛剛還算熱鬧的席間,瞬間鴉雀無聲。
有頂尖世族高門子弟儘管已經對韓紹印象大爲改觀,可此刻還是忍不住在心中腹誹一聲。
‘這些軍伍出身的廝殺漢當真是不講究,這好好的大婚之喜竟也是這般殺氣騰騰……’
而這正是韓紹的目的所在,反正今日的婚宴已經被程元義那賊道攪了興致,還不如物盡其用。
總的一句話,在實力沒有呈現出壓倒性之前,欲要讓人敬,先要教人怕!
這就好比任何一個心存理智的人,在面對一個拿刀的神經病時,總會先行畏懼三分。
要臉?
要臉,可成不了事。
溫文爾雅,那是居高臨下才該去考慮的事情。
“對了,回去告訴李瑾一聲,這一次孤大婚他這老狗沒有親至,孤很不高興。”
“回頭讓他記得將厚禮補上,否則……哼哼——”
見韓紹以‘老狗’來稱呼李瑾這個中常侍、蘭臺閣閣主,幾名天使到了嘴邊的感激,頓時化作苦笑。
一時間全都沒敢作聲。
因爲他們算是聽出來,韓紹看似在罵李中常,可實際上也是嫌他們身份不夠。
‘這是感覺自己被輕視了,在向陛下表達不滿啊……’
跋扈、膽大至斯,他們又怎敢接話?
只是他們豈不知這其實又是韓某人的故意爲之。
他就是讓太康帝看到他的膨脹,然後在用他的時候,心中生出幾分防備和猶豫。
以免接下來公冶縉那十萬禁軍甲騎盡喪後,下意識就將他提溜出來填公冶縉留下的大坑。
只不過這其中的分寸,韓紹拿捏得很好。
不止在場席間沒人回味過來,幾名神都天使同樣沒看出來。
所以在離開燕國公府後,他們忍不住頗爲遺憾地嘆息道。
“哎,燕國公這人確爲當世忠良,可惜這性情……”
前面橫掃草原也就算了,畢竟他們沒有親眼所見。
可今晚面對黃天道的拉攏,韓紹的舉動他們卻是真正見到了。
只是……這恃功自傲,自古便是爲臣者的取死之道啊!
現在陛下正值壯年,又是用人之際,這時候還好說。
‘等到將來……’
有歷代史書故事作爲對照,幾名神都天使心中難免有些唏噓。
但他們也沒有繼續深想。
畢竟將來只是將來,若是眼下都渡不過去,想再多也沒用。
就好比公冶縉的那十萬禁軍甲騎……
“走吧,但願一切還來得及——”
……
大婚酒宴依舊在繼續。
幾名神都天使身份特殊,他們能提前離席,卻不代表其他人能走。
所以哪怕隨着韓紹這個主人的離去,這場酒宴已經少了大半滋味,也沒人敢於真的去觸這個黴頭。
不管情不情願也得耐着性子將這場婚宴的熱鬧與喜慶,繼續演下去。
畢竟他們也聽說了,這位燕國公的心眼據說真的不大。
而對於這種不知道從哪個狗東西嘴裡傳出來的抹黑與污衊,韓紹當然是不可能承認的。
“對了,老固——”
“替孤看看今日孤的婚宴有誰沒來,替孤記一下。”
“回頭奔喪的時候,替孤送上一份厚禮。”
中行固嘴角微抽,躬身應喏。
一路往內宅主院而去的韓紹,想了想之後,又對虛空吩咐道。
“待將天使護送安全後,不用急着回來。”
“替孤去跑一趟兗州——”
韓紹幾經猶豫,還是決定看看能不能保那公冶縉一命。
雖然說起來有些不中聽、甚至有些殘酷,但韓紹也不得不承認,這世上能夠主導大勢運轉的並不是佔大多數的芸芸衆生,而是那些真正的人中龍鳳。
千軍易得,一將難求。
如今他看似已經起勢,可實際上包括他在內的所有人,全都是草臺班子。
之前北伐草原那一戰之所以打得那麼順利,主要還是因爲公孫度給他留下了一整套鎮遼軍體系。
就算韓紹有疏漏,那些鎮遼老將也能替他堵上。
而李靖各方面天賦確實不錯,卻因爲出身的緣故被限制了眼界與成長,想要真正獨當一面,至少在短時間內還是差了一些。
除非他韓紹捨得拿麾下兒郎的性命,給他充當成長的養料——
名將?
手底下的人死的多了,再保證自己不死,只要天賦不差,基本都有個差不離……
公冶縉這小半年的軌跡、戰績,韓紹仔細觀摩過,確實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
要是就這麼死了,屬實有些可惜了。
虛空中的聲音聽到韓紹這聲吩咐,明顯有些猶疑。
“君上,非是老夫不盡心。”
“只是黃天道那三位老道頗有些手段,老夫獨木難支,只怕會誤了君上的大事……”
怕了,就是怕了。
說得這麼冠冕堂皇。
韓紹心中失笑,卻也能夠理解。
畢竟若不是畏懼他黃天道的大勢裹挾,他青丘塗山氏又怎麼會捨得那番從遠古傳承至今的族地祖業,又怎麼會捨得讓塗山妃璇這個八境天妖屈身爲妾?
“放心,孤是通人情的,又怎會刻意爲難老祖?”
“老祖只需見機行事,能行就行,不行就算了。”
拋開感情眷顧不談,這世上大多數事情都只不過利益衡量。
與公冶縉相比,一整個青丘塗山氏終究是分量更重。
韓紹數學再差,這點加減乘除還是能算得明白的。
說着,見對方依舊沒有直接接話,韓紹頗爲無奈道。
“老祖啊,如今妃璇已經入孤門中,咱們可是一家人啊。”
東子都說了,跟我一起奮鬥的都是兄弟。
反之,你就不配做我兄弟。
同理。
現在孤承認與你青丘塗山是一家人,你竟然推三阻四,還想不想跟孤做家人了?
塗山老祖沉默了一瞬,而後頗有一種上了賊船的感覺,嘆息道。
“罷了,罷了,君上之命,老夫從了便是。”
很顯然,老狐狸精聰明得很,腦子稍稍轉轉,便聽懂韓紹的意思。
韓紹聞言,道。
“會不會太過爲難老祖?”
搞得跟孤逼你一樣。
別忘了,這是孤給你機會!
你這老登懂不懂‘機會’二字的含金量?
塗山老祖聞言,明顯梗了一下,片刻之後終是道。
“不爲難,皆是老夫心甘情願。”
說完,不等韓紹再次說話,便趕忙道。
“君上等老夫消息便是。”
“只要黃天三賊道不一起出手,老夫保下一人性命,問題不大。”
準確的說是大賢良師張顯那老雜毛不出手。
那賊道也不知哪來的造化,甫一成就九境太乙便強得可怕,饒是塗山老祖這等成道已經不知道多少年的老妖怪,在他面前竟也只能退避三舍。
嗯,當然真要論的話,張顯那老雜毛再是逆天,跟眼下這姓韓的相比似乎還差了一些。
先前這小子公孫度護道之時展現出來的恐怖戰力,他也在暗中見了。
五尊太乙法身,雖比不上一尊真正的九境太乙,但在塗山老祖看來,確實已經能夠與這世上大多數太乙境比肩了。
至少也能五五開。
而更關鍵的是他如今不過天人之境,一旦等到來日他問道太乙,捕捉到那一道天地本源,屆時又該如何可怕?
‘真不知道跟這小子相比,誰纔是真正妖孽……’
青丘老狐狸精塗山老祖已經不敢再細想下去了,暗自嘀咕一聲,便徹底消失在虛空之中。
“跑這麼快作甚?”
韓紹有些無語,他還準備用隔壁世界的企業文化給他上上課呢,卻不曾想對方覺悟如此之低。
化外野妖,不通教化!
心中如此評價一句,韓紹還想說什麼,卻見一路隨行的中行固竟遠遠地落在了自己身後。
“你躲這麼遠做什麼?”
面對韓紹的喝問,中行固有些尷尬地訕笑一聲。
“君上,到了。”
“老奴在這裡守着便是。”
韓紹聞言一愣。
這就到了?
孤怎麼感覺這才走了一會兒?
站在曲徑連廊盡頭的韓紹,看着自己左右兩側通向東西兩座主院的路途,直感覺自己彷彿再次回到了當初那片生死抉擇的草原戰場。
往北,是烏丸腹心,九死一生。
往南,亦是生死難料。
“老固啊,你說孤現在該先去哪邊?”
面對韓紹拋出的這個問題,中行固面色一變,惶急道。
“君上!老奴對你忠心耿耿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