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
聽着這個本不該出現在此刻的詞彙,原本已經絕望等死的五百赤勒鐵騎,只覺腦子一片空白。
目光有些呆滯地看着那道策馬緩緩上前的身影,眼中全是震驚與難以置信。
“起來吧。”
聲音還是那個熟悉的聲音,可這道聲音發出的語調卻讓他們格外的陌生。
那是一種哪怕平述直敘依舊讓人不敢有絲毫違逆的威嚴。
話音落下的那一瞬,那鋪天蓋地涌來的東蠻鐵騎霍然起身。
“謝主人!”
韓紹看不出喜怒地隨口道。
“怎麼來這麼多人?”
爲首的那名萬騎長聞言,以手撫胸,恭聲道。
“主人是整個草原最尊貴的主宰,若非如此,便是對主人的不敬。”
“我等怎敢?”
韓紹聞言,頓時就懂了。
這是跟自己這個主人示威啊……
就像孩子大了,覺得自己行了,心就開始野了,忍不住在爸爸面前秀秀肌肉,展示強大的同時,亦或者還有些旁的想法。
韓紹覺得有趣。
本打算召他們過來說上幾句話,便就此折返的他,忽然改了主意。
“引路吧,讓孤看看你們這些年的成就。”
說着,順勢讓李靖解除了身後五百赤勒鐵騎的禁錮,示意他們跟上。
只是五百赤勒鐵騎是動了,唯獨那道火紅的身影依舊僵在原地。
韓紹扭頭。
“怎麼不走?你不是說要保護孤的嗎?”
總算回神的烏娜,慘白的臉色恢復了幾分暈紅,垂眸嚅囁道。
“你……你不是阿紹……”
韓紹笑道。
“我是啊。”
烏娜再擡首,那雙颯爽明亮的大眼睛泛起了紅,有些委屈道。
“你騙人。”
韓紹搖頭否認。
“沒騙你,我確實單名一個紹字。”
烏娜抹了把眼淚,一副你把我當傻子的模樣,咬脣道。
“你說你是失了部族的逃亡之人……”
韓紹聞言,順手一指身邊的李靖,指認道。
“我沒說,是他說的。”
撒謊這種事,以他的身份,不做自然有人替他做。
現在這個鍋,李靖不背也得背。
感覺這趟出來自家君上有些放飛自我的李靖,心中苦笑。
“不錯,當初僞作身份,確實是出自我口。”
眼見韓紹這副不粘鍋的模樣,烏娜淚水越蓄越多,最終垂落。
“沒有你這麼欺負人的。”
越是故作堅強,越是我見猶憐。
韓紹猶豫了下,還是沒有近前寬慰,只是笑意不減地問道。
“那你還想不想繼續保護我?”
又渣又屑,大抵就是韓紹此時的嘴臉。
可偏偏已經落入羅網的女子,在抹乾淨了眼淚後,卻依舊倔強道。
“我……我想的。”
韓紹咧嘴一笑。
“那你還不近前來保護我?難不成想看我被人欺負了去?”
……
人數過萬,漫山遍野。
兀朮部這次爲了迎接韓紹的親臨,出動了一個萬騎。
馬蹄擂動,聲勢浩大。
被夾在其中的五百赤勒騎兵有如落入滄海中的一粒粟米,本能地緊挨在韓紹身邊,似是隻有這樣才能尋得幾分虛無縹緲的安全感。
同樣有這種感覺的烏娜,看着韓紹居於萬軍之中依舊平靜如湖的神色,眼中惶然漸漸散去,越發癡迷。
就這樣渾渾噩噩也不知道行進了多遠,大軍忽然停下了行進的腳步。
擡眼間,看着前方那一片一眼望不到盡頭的白色氈房,跟隨而來的赤勒部族人無不露出震驚駭然之色。
在這之前,他們都知道這些兀朮部的東蠻很強。
可到底強到何等程度,他們都沒有一個具體直觀的概念。
直到此刻,親眼見到對方的部族駐地,看到那些從裡面策馬涌出來那些虎狼鐵騎。
他們才猛地意識到赤勒部與這些東蠻的巨大差距,竟然已經到了一眼絕望的地步。
‘虧得咱們之前還想過,要跟他們打上一場……’
隨行而來的赤勒部族人心中自嘲苦笑。
以卵擊石,這已經不是勇氣和血性能夠彌補了。
反而顯得有些愚蠢。
而就在他們再次陷入茫然與驚惶中的時候,只見那些從兀朮部駐地涌出的虎狼鐵騎於前方不遠處勒住戰馬。
其中一左一右兩道爲首的身影快速翻身下馬,而後快步走上前來,單膝跪地恭聲道。
“金臺吉,叩見主人!”
“金兀朮,拜見君上!”
毫無疑問,這兩道身影周身散逸的氣息都強大到了令人窒息的程度。
赤勒部族人彼此對視一眼,盡皆從彼此眼中看到了抑制不住的震驚。
金臺吉這個名字或許他們很陌生。
但金兀朮這不是兀朮部的族長、如今佔據大半草原的東蠻可汗嗎?
看着韓紹面對兩人叩拜,不言不語地策馬緩步上前的背影,赤勒部族人身形顫抖,腦海中念頭翻騰。
‘所以……阿紹到底是什麼人?’
……
策馬在兩人面前站定,韓紹居高臨下落下目光,語帶笑意道。
“許久不見,臺吉長大了。”
聽到韓紹這話,看似不甚出名,實則每次出手都令無數草原豪雄喪膽的金臺吉,竟宛如孩童一般嗚咽起來。
“臺吉是爲主人座下忠犬,未能侍奉主人身邊,還讓主人記掛,都是臺吉的過錯,請主人寬恕!”
韓紹垂落的目光頗爲欣慰。
“你的忠心,孤看的到,也很滿意,又豈會怪罪?”
說着,擺擺手生出一股柔和的託舉之力,將他攙扶起身。
隨後視線偏轉,落在一旁臉色變幻的金兀朮身上。
沒等他開口,金兀朮便搶先歉意道。
“君上遠來突然,小汗未能提前迎奉,有些倉促,還請君上恕罪!”
韓紹凝視了他一陣,而後淡淡道。
“你這是在怪孤沒有提前給你打聲招呼?”
面對韓紹這句誅心之言,金兀朮心中一慌額間見汗,趕忙道。
“小……小汗不敢!”
而就在他心中正浮現出諸般念頭的時候,卻聽韓紹話鋒一轉,輕笑道。
“行了,起來吧。”
“孤開個玩笑,看把你緊張的。”
……
韓紹的這趟草原之行,確實足夠突然。
不只是金兀朮,就連臺吉也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所以當李靖的神念降臨兀朮部、通知他們準備迎接的時候,兩人都有些慌神。
前者的慌,自然是源自於心虛,以及那依舊未能真正散去的畏懼在作祟。
而後者,則是生怕失了君心,影響了將來前途。
於是接下來進入兀朮部的一路,兩人都表現得格外殷勤。
對此,韓紹心知肚明,卻沒有多作在意。
策馬緩步行走着,沿途的蠻騎無不下馬跪地,向他撫胸行禮。
身後沾染了他榮光的一衆赤勒部族人,下意識挺直了胸膛。
等到來到金兀朮的大帳前,韓紹終於笑着讚許了一句。
“不錯,有些氣象,倒是沒有辜負孤的期望。”
臺吉心中一喜,不禁有些自得。
一旁的金兀朮眼中則是閃過一抹陰霾。
可他還是恭聲邀請道。
“君上,請……”
韓紹擡眼望着眼前的可汗大帳,而後將目光落在金兀朮身上,笑着打斷道。
“請什麼?請君入甕?”
金兀朮聞言,臉上的笑意一僵,定了定心神這才重新擠出笑容。
“君……君上說笑了,小汗怎敢……”
正想說什麼,卻見李靖已經越過衆人,親自來到大帳前揮手挑簾。
當真是愚蠢啊!
這萬里草原都是君上的,輪得到你當這個主人,盡這地主之誼?
已經在馬上落下身形的韓紹,沒有去看金兀朮,而是轉身來到依舊渾渾噩噩的赤勒烏娜面前,牽着她下馬之後,這纔信步遊庭地走入大帳。
沒有任何的停留,韓紹就這麼攜着她,並肩在屬於金兀朮的可汗寶座上落座。
汗帳高坐。
從未擁有過這種視野的赤勒烏娜,明顯有些坐立不安。
韓紹捏了捏她細長的指骨。
“有孤在,安心即可。”
一直擋在韓紹面前,說要保護他的小母狼,此刻溫順如小狸奴。
“嗯……”
跟隨着進入大帳的臺吉見狀,心中一沉,暗道。
‘糟了!又晚了一步,讓人捷足先登了!’
只是打量了赤勒烏娜一陣後,他心中又稍稍安定。
畢竟跟博爾氏的風姿綽約相比,這赤勒氏英氣太重,差了不止一籌。
“都入座吧。”
韓紹揮了揮手,笑着示意道。
“說起來,孤已經許久沒有嘗過這草原風物了,今日與你們同樂……”
可他這話尚未說完,幾道剛剛進入大帳中的身影,見韓紹高坐可汗寶座,當即面色一變,怒聲道。
“什麼腌臢貨色!安敢竊居可汗寶座?”
“還不滾下來!”
正強忍心中膩歪在韓紹下首位置落座的金兀朮,並未爲有人替他這個可汗打抱不平而欣喜,反倒是心中一驚,暗道不好。
今日韓紹從出現開始,對他的態度就很玄妙。
剛開始他還以爲是簡單的敲打。
可現在看來,事情似乎並沒有這麼簡單!
心中念頭急速轉過,金兀朮瞬間臉色一變,而後衝那幾個剛剛進入大帳的人呵斥道。
“放肆!此乃本汗恩主!居此上位,理所應當!”
“哪裡輪得到你們放肆!”
不待這話說完,金兀朮便連滾帶爬地跪伏在韓紹面前,顫聲道。
“君上恕罪!”
“這幾人是後續投靠小汗的,並非兀朮本部之人,過去未曾見過君上天顏,故而……”
韓紹視線掃過下方,面上看不出情緒。
“所以你這是在……替他們開脫?”
金兀朮叩首。
“小汗不敢——”
韓紹失笑。
“你不敢?不,孤看你膽子大得很。”
金兀朮聞言,就要替自己爭辯。
可下一刻,便見一本簿冊從上方砸在自己頭上。
居高臨下的語氣,格外平靜。
“撿起來,看看。”
金兀朮不明所以,卻還是下意識將那本簿冊打開。
一眼掃過,本就有些慌亂的臉色,瞬間蒼白如紙。
只見上面事無鉅細記載着他這些年的所作所爲,有些隱秘之事甚至除了他本人之外,根本無人知曉纔對。
‘這……這怎麼可能?’
腦海一片空白的金兀朮,整個人僵在原地。
“你覺得孤當年放心讓你西出,是憑什麼?”
韓紹語氣有些戲謔。
“憑你在孤面前,表上兩句忠心?”
說着,韓紹指着他對一旁同樣有些愣神的臺吉,笑道。
“這些年,委屈你跟這樣的蠢貨一同謀事,你怨不怨孤?”
已經隱約意識到了什麼的臺吉,趕忙上前行禮道。
“臺吉爲主人忠犬,主人讓我做什麼,就做什麼。”
“臺吉不委屈,更不會怨恨!”
韓紹聞言,笑着讚許道。
“你能這麼想,孤很高興。”
“那臺吉你說說看,孤該如何處置這蠢貨?”
臺吉趕忙叩首道。
“伏惟主人裁決,臺吉不敢擅專!”
韓紹聞言哈哈一笑。
而後姿態隨意地看着金兀朮,忽然道。
“你呢?有沒有什麼想跟孤說的?”
那簿冊上記載的東西,將他這些年暗藏的野心和大小動作,全都剝了個乾淨。
現在……這是讓他交代遺言?
“君上要殺我?”
韓紹有些訝異。
“怎麼?不能殺嗎?”
金兀朮霍然擡首,目光直視韓紹。
眼中有畏懼、有惱怒,卻唯獨看不到絕望。
忽然,他笑了。
而且越笑越大聲。
“確實不能!”
說着,金兀朮猛地在韓紹面前站直了身子,指着他怒罵道。
“黃口小兒僥倖得了幾分運勢、天時,當真是狂妄自大!”
“本汗原本還想在你面前忍辱負重一段時日,可現在卻是你逼我的!”
“真當本汗還是當初的喪家之犬?”
“如今本汗麾下帶甲鐵騎近百萬!手中握有強者無數!”
“你敢殺我?”
殺了他,這十年間打下的大好局面,瞬間便會土崩瓦解!
當然最主要的是……
“你殺不了我!”
見金兀朮如此自信地說出這話,韓紹有些被逗笑了。
“哦?爲何殺不了?”
聽到這話,金兀朮嘴角勾起一抹嘲弄。
正要開口,便聽韓紹悠悠然道。
“就憑你跟始畢一樣,勾搭上了龍族?還有西域那些土雞瓦狗?”
金兀朮嘴角的嘲弄僵在了臉上,訥訥道。
“你……你怎麼知道?”
只是儘管他有些慌亂,可依舊沒有徹底絕望。
“呵,口氣倒是不小!本汗倒要看看,你待會兒還笑不笑得出來!”
韓紹自現世以來,戰績確實輝煌到讓人無法直視。
可那又如何?
這些年他一路向西征伐,暗地裡卻已經勾連了不少勢力。
這些都是他的底牌!
而似乎是在應證他說的話,幾乎是瞬息之間,一道道宛如天威的強大氣息降臨籠罩在兀朮部的上空。
韓紹有些玩味地看着金兀朮。
“就這樣?”
說着,根本沒有給他回話的機會,韓紹的身形已經消失在汗帳寶座之上。
下一瞬,虛空中忽然傳出一陣驚恐的呼喊。
“不對!他不是合道天人!九……九境!他已經是太乙!”
陣陣驚呼,甚至帶着幾分絕望。
而後便是九天震盪、風雲變幻、捲起諸般天地異象。
等到一切歸於平靜,重新出現在汗帳寶座的韓紹,將幾顆滴血頭顱丟在金兀朮面前。
“這就是你的底氣?”
聽到韓紹這話,再看看那幾顆散發着恐怖氣息頭顱的怒目圓瞪,金兀朮心神巨震。
“不可能!這不可能!你……你不是被劫氣……”
劫氣?
韓紹笑了。
你看,有時候計謀不需要多高深,只要隨意挖點坑,就總會有不信邪地往坑裡跳。
說起來,他還要謝謝金兀朮這蠢貨呢。
他沉寂了這麼多年,正愁沒有個好的由頭,重新出現在世人面前。
除此之外,還順帶給自己送來了這些上好的祭品與養料。
所以他決定好好謝謝他。
“臺吉,殺了他吧,以後你就是新可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