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靜口中那位儒家淑女出身如此清貴,若是彼此聯姻,自然是不可能屈尊爲妾。
這纔是公孫度急切翻臉的原因。
除此之外,他李文靜好歹也是佔了個岳父的名頭。
如今爲了報復,竟是攛掇自己女婿去娶‘仇人’的女兒,你李文靜他媽是喝了多少馬尿啊,醉成這樣!
虧你想得出來!
最關鍵的是,這女婿還有我一半呢!
你不心疼你那義女,老子還心疼老子的獨女呢!
就這麼當着我的面,堂而皇之地大聲密謀,真當我公孫度是死的不成?
而面對公孫度的怒目圓瞪,李文靜卻是一臉淡然地表示。
“你看你,又急。”
“我這不也爲了紹哥兒着想嘛。”
說着,一臉正色道。
“你想想,我那師兄再是不濟,也是稷下學宮的山長,如今老師不管事,學宮之事皆由他做主。”
“紹哥兒要是娶了他女兒,便有稷下學宮作背書,屆時不但治世輔政的人才不缺,更有遍佈天下的文人士子作爲喉舌替他揚名。”
“如此利好,何樂而不爲?”
沒有人能質疑聖地的強大。
尤其是稷下學宮。
儒釋道三家,皆爲當世顯學,人間第一流。
但真論實力,卻是以儒家爲首。
如果韓紹真能娶了稷下學宮當代山長之女,說是如虎添翼都是輕的。
公孫度顯然也明白這一點,所以在李文靜說完這話後臉色一滯,眼神糾結。
一身辯駁的底氣,霎時去了八九成。
小片刻之後,他看着李文靜忽然道。
“這……是你老師的意思?”
李文靜聞言,有些訝異地瞥了公孫度一眼,似乎有些震驚這匹夫竟難得聰慧了起來。
“這等合則兩利的事情,老師他想必也沒理由會拒絕。”
這話雖然沒有明說,但話裡的意思,卻是再明顯不過。
公孫度聞言,頓時沉默了起來。
如果說九境太乙、號稱天君,已經站在了人間絕巔的話,那儒釋道那三個老怪物卻是已經至少一隻腳踏出了人間。
這樣一尊恐怖的存在,怎麼能不讓人沉默窒息?
所以哪怕明知道此事會委屈自家女兒,公孫度也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了。
只是就在這時,卻聽韓紹淡笑一聲插話道。
“算了,兩位岳父也別爭了,此事便當是笑談吧。”
“婚約之事,雖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終究也講究個兩情相悅。”
“如今我已娶妻,沒道理讓人家儒家淑女,受此委屈。”
聽到韓紹這話,有些沉鬱的公孫度霍然擡眼,眼中有驚喜、有詫異。
而李文靜趕忙道。
“我家紹哥兒品貌斐然,天賦才情無一不是人間第一流,可令仙子神女墮凡塵,哪有女子會不動心?又何談委屈?”
“再者,我那師侄女姿容不俗,亦是人間絕色,加之自幼通讀經典,遍曉天下英雄,對紹哥兒你的諸般事蹟更是如數家珍,想必早已傾慕於心,你倆若能結合,必能成就一段人間佳話……”
見李文靜如此迫切地想要當這個月老,韓紹無奈地翻了個白眼,沒由來替姜婉感到有些委屈。
真是白叫他這麼多年義父了!
不過站在韓紹的角度,倒也很難對李文靜生出什麼怨忿的情緒。
畢竟正如李文靜所言,若是能與稷下學宮聯姻,的確是好處頗多,甚至對於世間任何一個男子而言,都可以稱得上是一件天上掉餡餅的天大好事。
可韓紹卻是再次拒絕道。
“岳父好意,紹生受了,只是一來不想辜負佳人,二來家有糟糠,當初成婚時,我便承諾過她們,此生定不相負,故而此事,我亦不願。”
糟糠之妻,並不是貶義。
而是指跟自己一起吃糟食糠,共度患難的妻子。
當初韓紹同時娶了公孫辛夷和姜婉兩人本就虧欠了她們,又怎麼可能再娶一人壞了彼此這難得的情意?
所以韓紹這一句‘不願’,說的堅決無比,毫無半點商量的餘地。
李文靜見狀,自是扼腕嘆息。
“大丈夫生當於世,諸事皆可從權處置。”
“你胸懷大志,意謀天下,怎可爲區區兒女情長牽絆?”
說這話時,李文靜神色頗爲不滿。
他兼修法家,除了本身就信奉法家的那一套外,時日一久,自然也會被法家思想影響。
在李文靜看來,爲君者當高屋建瓴,無情若天道高懸,執着於小情小愛,豈不可笑?
只是他有他的堅持,韓紹也有自己的堅持。
此事任由李文靜說破了天,韓紹也不會同意。
除了不想看到自己家宅不寧,一地雞毛外,再往深了考慮,與稷下學宮聯姻這事,本身也是利弊摻半。
好處正如李文靜剛剛所說那般。
而壞處同樣不少。
畢竟一旦和儒家、和稷下學宮徹底綁死,道、佛兩家又會怎麼想?怎麼應對?
會不會因此逼得她們徹底站到對立面,聯手針對?
除此之外,別忘了,還有個天家姬氏呢!
太康帝不死,天下未崩。
這個時候大張旗鼓與三大聖地牽扯太深,豈不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所以對於稷下學宮,韓紹過去是什麼態度,以後還是什麼態度。
那就是在自己足夠強大前,保持一定距離的親近。
而眼看韓紹如此油鹽不進,李文靜不禁頗爲惋惜的嘆息一聲。
“老師對你並無惡意。”
這話無疑是在交底了,可對於韓紹而言,這並不重要。
說得再直白一點,現在的韓紹羽翼已豐,就算將本身的修爲境界拋開不談,這十年經營,他手頭握有的實力本錢也已經有幾分家底了。
稷下學宮的支持於他而言,只是錦上添花,談不上雪中送炭。
不過李文靜既然說了這話,這份善意他得收着。
“董至人的美意,孤心領了,日後定有回報。”
“只不過有些事情孤自有思量,步步爲營、徐徐爲之即可。”
這話說時,韓紹選擇了以‘孤’自稱,很顯然不是對李文靜說的,而是衝着那位儒家至人。
李文靜自然懂得韓紹的意思。
所以在聽聞這話後,終於沒有將這個話題繼續下去。
而與李文靜的沉默相比,此時的公孫度則是一臉快意與愉悅。
韓紹如此堅決的稷下學宮與那位儒家至人是他沒想到的。
但這不併妨礙他爲此感到欣喜。
‘有情有義,有擔當!老夫果然沒有看錯人!’
心中感慨一陣後,爲了打破眼下這沉悶的氣氛,公孫度想了想,便轉移話題道。
“對了,接下來紹哥兒準備如何行事?”
細說起來,最近這段時間,韓紹其實是做了不少事情的。
藉着迎回烏丸和雅母子的機會,宣慰烏丸諸部。
此爲其一。
其二親自跑了一趟兀朮部,斬金兀朮,讓金臺吉取而代之,再強行扶持赤勒部,維持平衡。
如此一來,至少可以保證北邊腰背,在短時間內不會出亂子。
而在沒了外患的情況下,便是內憂了。
中行固的六扇門在這些日子裡,藉着整肅文吏貪腐的由頭,很是清理了一番幽北各地的世族高門。
此爲其三。至於其四,便是韓紹剛剛親自動手操刀的這事了。
用苦心養成了十年的羽林郎衛徹底替代鎮遼軍諸多老將。
防止鎮遼一系將門坐大還是其次,最主要的是這一步走完,從此以後鎮遼軍便徹底歸於他的掌控之中了。
如此這般,外患內憂皆被解除。
接下來韓紹便可以徹底放開手腳,去做任何他想做的事情了。
所以此時面對公孫度的這話,韓紹幾乎沒有多作猶豫,便道。
“等。”
等?
聽到韓紹這話,公孫度下意識接話道。
“等什麼?”
韓紹笑道。
“自是等聖諭北上,允我南下討賊!”
說着,沒等公孫度和李文靜兩人開口,韓紹便接着笑道。
“前段時間,我已經將袁奉與黃天道勾連的證據,遣人送往神都。”
“想必要不了多久,就會擺在陛下案前。”
“只等陛下聖諭一至,我鎮遼兒郎便可奉旨南下,爲陛下興兵討賊!”
公孫度聞言,有些不信。
“袁奉那老兒當初在黃天道手上吃了那麼大的虧,還敢與之勾連?”
對此,韓紹笑着解釋道。
“他袁奉有沒有與黃天道勾連,這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需要他與黃天賊道勾連,陛下也需要,這就夠了。”
六扇門成立這麼久了,若是連羅織證據,構陷他人都不會,留着有什麼用?
更何況當年他袁奉的確與黃天道勾連媾和過,有些證據他這邊還保留着,如此也不算是太冤枉了他。
而對於太康帝而言,你袁奉坐鎮幽州這麼多年,任由黃天道肆虐卻毫無作爲,這本身就是最大的罪過。
若是能夠拿他的腦袋祭旗,太康帝自是樂見其成。
見公孫度在聽完自己的話後神色訥訥,韓紹怕他接受不了自己這等骯髒的手段,不得不替自己辯解道。
“岳父啊,當此濁世洪流,咱們這些做忠臣的,要比奸臣更奸,這樣才能替陛下盡忠啊!”
“更何況眼下他袁奉明面上欲興兵幷州,實則已經幷州暗中合謀,欲要圖謀我鎮遼,我豈能坐視?”
等等!
咱們剛剛不還是張口造反閉口造反來着?
所以……哪來的忠臣?
公孫度張了張嘴,忽然有些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罷了罷了,你自己看着辦吧,回頭若是需要爲父上陣,說一聲就行。”
“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嘛,不用不好意思,爲父雖老,卻還是能披得上甲、提得動刀槍的。”
要論搞煽情,老公孫也是有兩把刷子的。
只是你一個八境天人,怎麼說得自己跟老朽不堪似的。
韓紹苦笑。
“岳父放心,真要是需要,紹自不會客氣。”
話雖如此,但此戰大抵是用不上公孫度的。
他能放心將袁奉放在眼皮子底下這麼年,自然是有信心舉手投足便收拾了他。
之所以留到現在,無非是將他當肥羊養罷了。
而如今膘肥體壯,當宰矣!
……
軍都山,古太行八徑之一。
本就是幽州難得的險要之地。
這些年隨着一座名爲【居庸關】的雄偉關城拔地而起,此處的位置則更加凸顯起來。
此時,一行人站在這座關城的雲臺之上。
爲首的袁奉輕撫着這座耗費他不少心血與代價的關城牆垛,不無感慨道。
“此城關換得咱們十年安寧,也算是值了。”
一座城將幽州分割爲南北兩地。
有此城在,他才能在幽州城安安穩穩待着,並且放心大膽地讓袁氏將大量資源投入到身後的幽南之地,不怕北邊那些刁蠻策馬揚鞭長驅直入。
而面對袁奉這聲感慨,身後衆人自是附和連連。
“州牧大人深謀遠慮,我等不及也。”
“若無州牧力排衆議,堅持建立此城,焉有我幽南今日之成就。”
“是啊,是啊,州牧高瞻遠矚,我等佩服……”
雖然這些話聽着都是些諂媚阿諛之言,有些甚至是顛來複去的車軲轆話,可袁奉還是頗爲舒心。
畢竟他自問這些年不再刻意掩藏的自己,放手施爲之下,這幽南之地着實變化不少。
人口、財賦、兵甲武人,皆早已今非昔比。
若非如此,他也沒有勇氣站在這雲臺之上眺望北邊那一馬平川之地。
說到底,當年被那一萬黑甲鐵騎長驅直入,兵臨城下的憋屈,給他留下的陰影着實不小。
這些年來,他無時無刻不在想着,如何能強大自身,一雪前恥。
直到現在的此刻,他終於有底氣站在這裡。
“快看,又是北邊那些刁蠻的遊騎!”
雲臺高聳,四周偶爾有霧靄遮蔽些許視線,卻依舊能看到關外有一夥黑甲鐵騎奔騰而至,而後保持着一定的距離在關外勒馬梭巡,逗留不去。
期間,還會比劃着奇怪的手勢。
關牆上的不少士卒以爲這是羞辱,頓時以咒罵作爲迴應。
有些甚至還會攢射一通,不爲警告、不爲射殺,只爲出上一口惡氣。
唯有少部人看着對方的手勢,遲疑着猜測道。
“怎麼感覺他們是在……測量着什麼?”
只是很快有人便嗤笑反駁。
“瞎比劃罷了,這些刁蠻明顯是大頭兵,哪懂這些?”
也是。
尋常武夫大字都識不得幾個,哪懂得這些高深的東西?
袁奉在瞥了下方那些黑甲遊騎一陣後,同樣沒有多管。
事實上,自這居庸關建成的那一刻起,這些鎮遼軍遊騎便一直往來遊曳,所有人都已經習慣了。
對此,袁奉甚至有些自得。
‘看來不只是老夫如芒在背,鎮遼軍那些匹夫對老夫也是如鯁在喉啊!’
家有強鄰虎視眈眈,怎麼能不如芒在背,心懷忐忑?
能讓對方也如鯁在喉,心中不痛快,怎麼着也算是一份安慰。
不過好在這一切終於要結束了。
‘只要再等上一些日子,等到老夫與幷州聯手踏臨他幽北之地……’
雲臺之上,風聲烈烈。
背手而立的袁奉,幻想着自己馬踏幽北,即將一雪前恥的高光時刻,正要開口問問幷州那邊準備得如何了。
遠處的關城外,突然傳來一聲巨大的轟鳴。
再然後便見到一點黑影瞬息而至。
轟——
關城上碎石紛飛,有幾個倒黴的士卒猝不及防之下,半點反應也沒能做出便被削去了半邊腦袋。
紅的白的,塗滿身邊城垛的那一刻,這才終於有人反應過來,嘶聲力竭道。
“不好!鎮遼軍攻過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