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紹不知道共顏生前的那副軀殼是個什麼模樣。
但眼前這副的確是世間最完美的造物。
周身縈繞的幽冥地道規則交織輝映,化作道蘊絲絲纏繞,最後於眉心處凝結出一道金色道紋。
讓她整個人充滿了不可褻瀆的神性。
韓紹近前捏着她的下頜,仔細端詳了一陣。
入手嫩滑如脂,再無之前的那種虛無飄忽之感。
“唔,活人的滋味,確實不大一樣。”
粗略品嚐一番後,韓紹作出了客觀的評價。
不過,其實韓紹真正想說的是‘姬九,你阿孃真的很潤——’
好吧,韓某人的心眼確實不大。
若是當初共顏只有一個‘顏妃’的名頭在,韓紹其實對她興趣並不大,可誰讓姬九給她上了一層buff呢?
低頭望着那雙水光瀲灩的美眸,韓紹斂去眼中的火熱,平靜道。
“允諾你的事情,孤做到了。”
重構身軀,死而復生,再活一世。
饒是共顏歷經生死輪轉早已波瀾不興的心境,此刻也是激盪無比。
“妾謝過郎君賜下造化。”
不得不說,這世上最魅惑人心的從來都不是妖冶,而是聖潔。
此刻的共顏嬌軀依偎,額間烙印神聖道紋。
明明體魄相較於尋常女子要冰寒上許多,卻彷彿這世上最熾熱的火焰,燎人理智。
不過好在韓紹的心智早已被諸般美色磨礪得堅韌無比,再加上此刻時機不對,所以就算有些失神也只是一瞬。
“行了,感激的話就不用說了,孤要看的是你的表現。”
掂量了下懷中女子沉甸甸的良心,感覺對方應該不是那種忘恩負義的人,韓紹順勢將她推開。
等到她披上那身素白宮裙,這纔將屏蔽四周的法域禁制攝去。
瞬息之間,被隔絕在外的幽冥地道捲土重來。
滔天死氣沸騰洶涌,整個九幽虛空轟鳴陣陣。
似乎在這尊冥土新晉誕生的存在而慶賀。
而後便是一道浩瀚的金色光芒裹挾無盡紫氣向着那道翩然立於虛空的曼妙身影匯聚。
這一刻的共顏宛如上古神庭走出的神女,神聖不可方物。
等到一切歸於平靜,望着共顏周身散發的生人氣息,姬天元呆愣愣地看了一陣,這才訥訥道。
“你躋身太乙了?不對!”
“你……你復生了?”
剛剛幽冥地道那麼大的動靜,此女一朝跨越天人,成就太乙,姬天元雖然有些感慨,卻談不上震驚。
真正讓他失態的,是他親眼見證了此女向死而生,竟重續生機、再活一世。
要知道在這個天地被重重禁錮的世間,就算是九境太乙壽終後,也只能墮入幽冥。
別說再活一世了,就算是奪舍再生,也幾乎成了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姬天元完全可以預料,今日這事若是傳出去,會給整個九幽冥土帶來怎樣的震盪……不!還要包括人間!
畢竟如果能在生機盎然的人間苟活,誰又願意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身軀一點點腐朽、道化,最終墮入這暗無天日的九幽碧落?
看着姬天元視線一轉,衝自己投來熾熱的目光,韓紹淡淡道。
“她情況特殊,幾乎再難複製,太祖就不要胡思亂想了。”
韓紹這話沒有虛言。
共顏剛剛重鑄身軀時,他就已經感受到了。
如果不是有構建輪迴的功德替她擋去了災劫,她這副身軀就算不被大道碾碎、摧毀,最後鑄就的身軀也會化作不可名狀的大恐怖。
又怎麼可能如現在這般得幽冥地道鍾愛,成就這宛如被大道仔細雕琢的完美造化之軀?
而在此之後,怕是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聽聞韓紹這話,姬天元神色一僵,隨後寂黯落寞。
“是姬某奢望了。”
韓紹見他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不禁哂然一笑,而後又有些唏噓。
歲月無情,磋磨一切。
就連姬天元這樣的昔日雄主,在這九幽碧落這片亙古不變的冥土上待得久了,如今也不過是徒有一副虎軀皮囊罷了。
內裡曾經氣吞如虎的恢弘心氣其實早已被消磨殆盡。
否則的話,就算他今日以傾壓一切之勢來到冥土,他也不會跪得這麼快,表現如此謙恭。
韓紹心中嘆息一聲,望着這位開闢大雍一朝的雄主的眼神,也不禁帶上了幾分憐憫。
時來天地皆同,運去英雄不自由。
古今如此。
“太祖也不必太過沮喪,孤對你們另有安排,來日自會賜你們一番造化。”
這突如其來的轉折,讓姬天元精神陡然一振,重新燃起希冀的眼眸望着韓紹,迫切道。
“陛下……”
韓紹揮手打斷,只道。
“時機未到,現在說了沒意義,以後再說吧。”
冥土之中大雍九帝,還差一尊才能湊足圓滿之數。
如今太康帝還活得好好的,不急於這一時半刻。
到時正好也能借機了結雙方的一世因果。
說完這話後,韓紹沒有給姬天元繼續攀談廢話的機會,直接便道。
“行了,這邊先這樣吧,孤要上去了。”
說着,轉而望向共顏有些不放心道。
“你沒問題吧?”
過去一直存在於韓紹的法域秘境中,共顏還不覺得有什麼。
此刻一想到今日之後,自己將孤零零地身處這暗無天日的冥土之中代他執掌權柄,原本重鑄身軀、再活一世的欣喜頓時蕩然無存。
有些落寞與黯然的共顏,不禁在心中自嘲一笑。
‘莫非自己當真動情了?’
之前她順從於韓紹,大抵是帶着幾分屈服於強權。
爲了保住自己的這最後一點真靈,也爲了替那個與自己本無血親的養子謀求一分生機。
可現在……這股不捨、以及仿若被拋棄的不甘與怨念又是怎麼回事?
被攏在宮裙廣袖下的玉指糾結了一陣,共顏最終還是強壓下複雜的心緒,擠出一抹雍容的笑意。
“郎君安心,妾可以的。”
說着,爲了掩蓋自己的情緒,共顏又對一旁的姬天元道。
“日後,妾久居冥土,還望陛下多加照拂。”
姬天元聞言,連忙擺手道。
“神妃客氣了!”
“日後神妃只管差遣便是,但有所命,姬某必傾力配合!”
不管此女過去跟他姬氏有些什麼樣的姻緣瓜葛,日後也無需再提。
惹不起,只能敬着。
見這位大雍太祖一口一個‘神妃’,共顏面上閃過一抹心虛的赧然。
可很快又理直氣壯起來。
畢竟那姬太康又不是她真正的男人,掛名而已,何必多想?
倒是韓某人……前腳還跟自己依偎溫存,後腳就將自己一個人丟在這裡,這跟被打入冷宮又有什麼區別?
不對,現在這般處境還不如過去呢。
過去她心無所念,也就不存在失望。
可現在……想到某人後宅中個個絕色,時日一長又哪會想起自己這個‘冷宮’婦人,共顏心中哀怨更甚。
而對於共顏的心緒變化,慣來精於此道的韓紹又怎麼會看不破?
他只是有些稀奇。
這老樹開花竟也如懷春少女一般,心有千絲結?
心中嘖嘖稱奇了一陣,韓紹索性安撫了一句。
“待會兒孤還會回來一趟,日後也會常常來看你。”
“等你將這裡的事情理順了,也可回府中坐坐,孤帶你見見家中姊妹。”
既然兩界已經打通,共顏又已經重鑄了身軀,自然可以來去自如。
當然,這前提是不要出了亂子。
不過韓紹相信這女人活了這麼多,又歷經了一番生死輪轉,這點道心和理智應該還是有的。
果然,有韓紹這話打底,共顏原本有些低落黯淡的情緒,終於恢復了幾分。
望着韓紹消失的背影,儘管還有不捨,怨念卻是已經消失不見。
世間有靈衆生。
不論是仙是神,只要尚存一絲人味,不就靠着心中的念想與希望活着。
她不怕韓紹給她畫餅,就怕連餅都不給她畫。
……
一步踏出就是分隔兩界,陰陽逆轉。
韓紹徐徐吐出一口濁氣,忽然有些明白那些大修士明明在冥土依舊能縱橫一方,卻依舊眷念人間了。
想到這裡,韓紹不禁對被自己丟在冥土的共顏,生出幾分愧疚。
只是這份愧疚也只維持了一瞬,便一陣錯愕所取代。
因爲一擡眼便看到公孫郢竟真的待在原地等着他。
摸了摸口袋,沒有‘買到橘子’的韓紹,尷尬一笑。
“讓老祖久等了。”
不知道韓紹跟自己玩了個梗的公孫郢,仔細查探了韓紹一番,見他毫髮無損這才放下心來。
“你揹負着我兵家的希望,以後行事切莫再如此莽撞!”
說着,還不忘冷哼一聲。
“別忘了,你當初答應過老夫什麼!”
扛兵家之鼎、恢復兵家曾經的輝煌、讓兵家自己做執刀人……
種種重擔皆繫於他身上,他若出事,一切皆是夢幻泡影。
只是儘管這老貨口氣不好,心眼不大的韓某人竟沒有半點氣惱的感覺,反倒是心中生暖。
簡單說了幾句安撫的話,打斷了這老貨的絮絮叨叨後,韓紹終於得空將目光望向了下方依舊被幽冥死氣覆蓋的陰平城。
“老祖,紹有一樁造化予你,不知老祖要是不要?”
說着,韓紹又打了補丁。
“提前說好了,這造化有些限制,得了之後,短時間內老祖難得逍遙。”
公孫郢聞言一愣,隨後白了他一眼。
“你小子廢個什麼話,老夫這麼多年困居遼東,什麼時候得過自由過?”
他這個兵家巨擘,昔日的老太尉,天下間不知道多少雙眼睛盯着。
這麼多年,遼東族地於他而言,形如監牢。
韓紹想想也是,笑道。
“那我便當老祖答應了。”
而這時,公孫郢的關注點卻不在韓紹這話上,依舊在仔細打量韓紹的他,忽然道。
“你下得冥土一趟,修爲是不是又突破了?”
本來以他的眼力,還能對韓紹的實力層次有個大概的瞭解。
可此刻,公孫郢卻是忽然發現自己有些看不透他了。
一身氣息混元如一,內斂到了極致。
太乙?
而面對公孫郢的疑惑,韓紹一愣,頓時覺察到了自己的疏忽。
心念一動,八境天人的氣息散逸。
嗯,比肩太乙。
公孫郢稍加感受,頓時有些失望。
也是。
這小子雖說得天地之造化,天賦可謂曠古爍今。
可這天人到天君的天塹,又豈是這麼好跨越的?
若非如此,他又何必另闢蹊徑,以兵家諸多英靈另類成道?
只是就在公孫郢張口準備說些什麼的時候,卻聽韓紹忽然道。
“老祖,感覺怎麼樣?我裝得像不像?”
裝?
公孫郢一時沒反應過來,等反應過來後,猛地睜大了雙眼。
而後那隻枯瘦的手掌有如鐵鉗一般牢牢扣住了韓紹的臂膀,身軀隱隱顫抖道。
“你……你真成道太乙了?”
看着公孫郢眼中的激動與希冀,韓紹終究是沒有隱瞞。
“算是吧。”
什麼叫‘算是吧?’
“到底是不是!”
公孫郢同樣是匹敵太乙,可終歸不是太乙。
最起碼在壽數上,八境合道天人就與九境太乙天君就相差了一條巨大的鴻溝。
若將來接掌兵家,雖然能夠勉強保住兵家的基本盤,卻無法真正力挽狂瀾,重現兵家過往的輝煌,更別說親自執刀了。
可如果是太乙境情況就不一樣了。
重塑兵家之榮光,大有希望!
面對公孫郢的灼灼目光,韓紹無奈,點頭道。
“那就是吧。”
太乙境的層次,肯定是達到了。
但自己修的這玩意兒到底算不算太乙,韓紹自己也搞不明白。
所以這話說得難免有些含糊。
眼見公孫郢神色急切還要追問,韓紹趕忙打斷。
“此事還望老祖勿要聲張,紹還需要一些時間養勢,等到時機到了,自然會有所展露。”
聽到韓紹這話,公孫郢回味了一陣,終於強壓下了心中激盪的情緒。
一雙虎目泛紅,而後忽然道。
“老夫死而無憾了!”
說着,又道。
“等老夫來日死後,神魂也會歸於兵冢之中,屆時兵家的未來就交給你了。”
韓紹的修爲本就是個異數,八境匹敵太乙。
如今登臨太乙,必然遠超尋常太乙,再有兵冢加持,實力更上一層樓。
他兵家又何談不能大興?
而眼看公孫郢張口言死,眼中艱難支撐的生機光芒漸漸淡去,韓紹有些無奈。
“老祖說的什麼喪氣話,我還需要你替我負重前行呢?豈能輕易言死?”
聽得韓紹這句無賴話,公孫郢被逗笑了。
而後語氣有些唏噓道。
“老之將死,天理循環,非人力能抗衡,你就不用安撫老夫了。”
“老夫能在將死之年,遇到你這後輩,也算是蒼天對老夫不薄,老夫……”
見公孫郢越說越喪氣,韓紹趕忙打斷,生怕再說下去,這老貨這口好不容易殘留的心氣,直接散了乾淨。
那樣的話,一切休矣。
“老祖能不能先閉嘴?聽我講?”
閉嘴?
這孽障怎麼說話的!
這一氣惱,總算點燃了公孫郢的幾分生命之火,勉強驅散了幾分天人五衰的腐朽氣息。
這味太沖了,特別是對韓紹這種的層次修士而言。
“多餘的話先不說了,有我在,老祖性命無憂。”
準確的說,想死都難。
不過韓紹也懶得多廢話了,揮手一拍便將下方那座殘破的陰平城拍入了人間與九幽碧落的間隙之中。
而後一拂衣袖。
原本城頭的陰平二字,便被鐵畫銀鉤的【酆都】所取代。
頃刻間周遭所有幽冥死氣便全都鯨吞在城中。
猶自覺得不保險的韓紹,想了想,又移來一座山峰向着那道兩界缺口鎮壓而下。
做完這一切的韓紹,這纔對公孫郢道。
“走吧,老祖該上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