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天下格局、什麼深謀遠慮、什麼大仁大義……
這些東西大多數普通士卒是聽不懂的。
就算聽懂了,他們也懶得在意。
所以韓紹只需要讓他們知道,青州佬打過來了。
咱們需要做的,就是淦他孃的,將青州佬趕出幽州就夠了。
除此之外,兄弟們腦袋別在褲腰帶上殊死搏殺,韓紹更從來不會虧待他們。
錢糧這些物質方面的,韓紹素來大方。
就算戰死,陣歿撫卹也能讓一大家子衣食無憂。
更遑論還有羽林郎衛和墨家書院用來保證他們子嗣後代的前程和將來。
如此一來,誰不願意爲這樣的主君效死?
“州牧,孤麾下兒郎如何?”
哪怕明知道姓韓的這廝在耀武揚威,袁奉還是不得不承認。
“可稱當世雄兵!”
韓紹哈哈一笑。
“既如此,州牧還有什麼可憂慮的?”
說着,竟是突然伸手在袁奉肩膀上拍了拍。
“安心,有此雄兵在側,區區亂匪旦夕可平!州牧無憂矣!”
語氣之狷狂、姿態之無禮,讓在場的魏巍臉色鐵青。
正要張口呵斥,卻被袁奉眼神阻止。
淡淡瞥了韓紹一眼,袁奉頷首。
“但願如此。”
說罷,話鋒毫無徵兆地一轉。
“既然燕公如此有信心,何不在蕩平了那青州程元義後,一鼓作氣替陛下、替大雍、替這天下億萬黎庶,徹底平了這黃天之患?”
韓紹聞言,臉上的笑意陡然一僵。
先是有些心虛地刻意躲避着袁奉的視線,而後也不知是惱羞成怒還是真心實意地小聲嘟囔道。
“那樣的話,一個國公可不夠……”
瞧瞧,這就是世人眼中的大雍忠良、太康肱骨!
眯着眼睛打量韓紹的袁奉,心中嗤笑。
不過他也沒有急於下判斷。
畢竟知人知面不知心,誰知道這小子是不是在演自己?
‘再看看吧……’
等打完了這一仗,再決定日後如何應對這小子也不遲!
若是他真能如表現出來的這般強悍,又對太康沒有表現出來的那般忠貞……
‘呵,如此人傑,他姬氏用的,老夫爲何用不得?’
貪心一點怕什麼?
袁奉只怕他冥頑不靈、只知死忠,那纔是他最頭疼的事情。
而就在雙方打着哈哈虛與委蛇的時候,由趙牧率領的先鋒大軍已經先行出發了。
再一日。
後續的大軍主力,則依舊由李靖帶着陸續南下。
……
八月十四。
花了小兩日打掃戰場青州黃天渠帥程元義,終是得到了鎮遼軍已經南下的消息。
相較於軍中不少人的緊張,程元義抖了抖手中的密信,卻是表現得十分輕鬆。
“怕了?”
怕,倒是談不上。
只是有句話叫人的名,樹的影。
去歲草原一戰,算是已至垂暮之年的大雍難得的輝煌。
而作爲這一場輝煌大勝的締造者,那位新晉大雍燕國公的威名自然也隨之傳遍天下。
在場這些人心中有所忌憚,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傳聞那位……雖只有弱冠之年,天賦卻堪比古之妖孽,北海一役,更是匹敵龍族的九境太乙……”
“渠帥亦當慎重纔是!”
聽着手下人的勸誡,程元義哈哈一笑。
“區區小兒輩,幸得幾分天賜,方有如此成就,本渠帥又何足懼哉?”
“今我大軍雄兵五十萬有餘!他鎮遼軍撐死不過十五萬!”
“無論怎麼講,五十萬對十五萬,優勢在我!”
或許是被程元義的自信所感染,又或是剛剛覆滅涿州軍的大勝,給了他們足夠的底氣。
在場衆人微微蹙起的眉頭漸漸舒展。
“渠帥高見!”
這一陣齊聲呼應雖有些參差,卻勝在人數衆多,頗有幾分豪烈氣勢。
程元義笑聲更甚。
“本渠帥就怕他鎮遼軍龜縮在幽北,回頭咱們攻過去,定要費上一番手腳!”
“如今倒是省卻了咱們一番工夫!”
這般說罷,程元義順勢擺了擺手,吩咐道。
“行了,都下去準備準備。”
“等打贏了這一仗,咱們徹底抵定幽、涿二州,本渠帥親自到大賢良師面前,替你們請功!”
如果說這世上當真存在神明的話,於整個黃天道而言,大賢良師張顯就是活着的神明!
所以程元義這話看似尋常,實則勝過任何陣前許諾。
“喏!”
一聲鏗鏘有力的應喏,衆人齊齊施了個道禮。
“願天下人人如龍!”
說罷,這才躬身退出了中軍帷帳。
一人獨處的程元義這才收起了臉上的輕鬆神色,多了幾分凝重。
之前他在那姓韓的大婚之時,鬧騰了一通,最後被斬了法身。
由此,也算是對韓紹的修爲實力有了幾分瞭解。
不可否認,雖同爲八境天人,確實比他強上不止一線。
“哎,好好的,幽州這鳥不拉屎的鬼地方怎麼就突然生出了這般妖孽?”
而且還正巧撞在了他黃天道起事的關鍵時候。
若能晚上一兩年,等到他黃天道佔據了幽州,這樣的人傑豈不正好能爲他黃天道所用?
可惜啊,現在卻是不可能了。
短短几年,對方已經成功合道,又與遼東公孫這樣的頂尖世族高門結爲姻親,怎麼可能輕易捨棄一切?
“莫不是他大雍姬氏當真氣數未盡?”
程元義感嘆着呢喃一聲。
“這才天降此等無雙人傑,欲挽天傾?”
只是很快他便否認了這個說法。
“不可能的,大賢良師不會錯……”
“蒼天已死,黃天當立!”
“就算有着些許波瀾,也不過是他姬氏臨死前的迴光返照罷了!”
望着大帳中懸掛的那副輿圖,程元義面上再無踟躕。
幽州,是必須要拿下的!
它離冀州這個黃天道腹心太近了!
一旦將來幽州鐵騎自北向南順勢而下,便是肘腋之患!
所以這一戰晚打不如早打,早一日解決這個隱患,大賢良師也能徹底安心地佈局天下,早些建立起那人人如龍的黃天道國!
心中念頭倏忽轉過,這位青州渠帥猛地抽出了腰間的法劍,刺破輿圖上的幽州所在。
“此戰,必須要勝!”
“哪怕付出再大的代價——”
……
這世上太多的事情,都可以用一個詞語來形容。
那就是不得已而爲之。
程元義如此,韓紹又何嘗不是如此?
事實上,府中一衆婦人之前提前做的準備是有必要的。
韓紹終究是沒能在家中安心待過這個月圓中秋。
塗山妃璇整理着已經做好的月餅,有些不滿地抱怨道。
“今日已經是十五了,就不能待完今晚再走?”
對此,韓紹只能報以苦笑。
要是能夠安逸度日,他又何嘗想到處折騰?
只是這一次面對青州黃天軍看似輕鬆,實則單從鎮遼軍近乎傾巢出動,便可以看出有些東西不過是裝出來給外人看的。
這種在賭桌上一把梭哈的舉動,又怎麼可能真的那般隨意?
縱然以他的修爲抵臨戰場,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
可凡事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程元義那個八境天人也就算了,萬一黃天道那三個老不死不講武德,抽冷子給他來上一下狠的,而自己又沒反應得過來,那豈不是偷雞不成蝕把米?
所以啊,若不親自在暗中坐鎮,他又如何能夠安心?
好在這時,一旁的陳文君適時替他解圍道。
“郎君別聽她那婦人之見,安心忙正事即可,家中一切安好,郎君無需顧慮。”
被懟了一通的塗山妃璇有些氣急敗壞。
我是婦人之見?
你就不是婦人?
“馬屁精!”
對於這種不疼不癢的咒罵,陳文君這個陳氏貴女早已脫敏。
有些不屑地瞥了塗山妃璇一眼。
心道,自己當初也不知道哪個筋搭錯了,竟跟這女人結下了師徒孽緣。
她那點所謂魅惑男人的手段,除了在牀笫上能靠狐族天賦硬撐,簡直是一無是處。
“我關心、體諒自家郎君,怎麼到了老師這裡就成了拍馬屁了?”
而眼看這一對師徒再次上演起了針鋒相對,在場諸女有好笑看戲的,也有準備出言相勸的。
最後還是公孫辛夷冷哼一聲。
“夫君即將出行,都省點心,不怕給夫君招來晦氣?”
不得不說,大婦天生帶着大婦的威嚴。
縱然塗山妃璇在修爲上遠勝,在這個時候也只能偃旗息鼓。
只敢在心裡腹誹自己那個弟子‘當真是孽障’。
而另一邊的姜婉則彷彿沒看到這邊的鬧劇一般,在仔細清點了一番糕點,確認無誤後這纔對韓紹柔聲道。
“這些夫君都帶上。”
“我們都分門別類歸置好了,到時候按順序分發給他們就行。”
還有什麼比主母、夫人親手做的東西,更能熨帖人心?
這種事情只能說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類似這樣的手段,根本不用韓紹指點,家裡這些女人也是得心應手。
只不過公孫辛夷是得益於公孫夫人的教誨,而姜婉則是天賦使然。
韓紹頗爲感懷地接過,順勢丟進了儲物空間。
正待開口,卻見公孫辛夷遞過來一個食盒,努了努嘴道。
“這……這些是我們特意給你準備的。”
“沒什麼特別的,就是姊妹們的一點心意。”
好好的話,本該脈脈溫情。
卻被這位公孫大娘子說得磕磕碰碰,甚至有些生硬。
倒也是爲難她了。
韓紹有些哭笑不得接過,一時間也不知道說什麼纔好。
“那就謝過夫人了。”
一指躲在角落裡沒什麼存在感的白真真,頓時有些不滿地嘟囔道。
“明明還有我們這些小妾,你就只知道謝過夫人!”
這話一說,在場除了兩位正妻,餘下諸女臉上不免有些黯淡跟委屈。
瞧瞧,這妖類就是不懂人事!
當初太康帝敕封時,唯獨把你漏了,當真是活該!
韓紹頗感頭大地狠狠瞪了她一眼。
“回來再收拾你!”
有些人來瘋的白真真不但不懼,反而挺起了圓鼓鼓的胸脯,一臉挑釁。
看得韓紹心中一熱,差點有種留宿一日,明日再行出門的衝動。
‘妖孽,安敢壞我道心!’
暗罵一聲的韓紹,生怕自己就此在這溫柔鄉中沉淪,當即不敢久留。
在留下幾句不值錢的溫言軟語後,一溜煙消失在家中一衆婦人面前。
……
“君上?”
韓紹的突然到來,以萬騎爲先鋒的趙牧明顯有些發愣。
本以爲是出了什麼變故,可轉眼卻見韓紹遞過來一些並不算精緻的食盒。
正疑惑不解間,韓紹笑道。
“月圓之節,本該闔家相聚,此孤之過。”
“夫人們做了些糕點,待會兒你看着分下去,讓大家夥兒嚐嚐。”
說着,韓紹頓了頓,才又道。
“提前說好了,她們都是些手指不沾陽春水的,手藝估計不那麼好。”
“若是不好吃,你們也得憋着,不許抱怨。”
“畢竟也是她們的一點心意……”
抱怨?
哪敢抱怨!
趙牧一一接過食盒,那雙足以撼動山嶽的大手,竟是有些顫抖。
韓紹見狀,笑罵一聲。
“瞧你這點出息!”
見趙牧嚅囁着嘴脣,幾度張口也未曾發出聲音,韓紹無奈道。
“就這樣吧,孤還得去給李靖他們送上一些。”
“替孤跟將士們道上一聲,就說等他們凱旋,孤再親自爲他們賀!”
匆匆而來,又匆匆而走。
終於回過神來的趙牧,衝着虛空重重叩首。
……
相較於趙牧那邊的輕便,李靖的中軍大營則要臃腫上許多。
韓紹來時一衆軍將明顯正在商議着什麼。
眼看韓紹現身,頓時齊齊一驚,趕忙起身下拜。
“君上!”
韓紹失笑。
“看來孤來的不是時候,沒耽誤你們的事吧?”
隨意道了幾句話後,見李靖準備事無鉅細地稟告這一路行軍,韓紹擺手打斷。
“這場戰事孤說了以你爲主,就不會多加置喙。”
說着,韓紹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勉勵道。
“孤相信你,你也要相信孤的眼光。”
“你李靖,不差的。”
沒人會懂這話落在李靖耳中的分量。
而君臣兩人這一小段插曲,落在帳中一衆軍將眼中,其羨慕之意自是溢於言表。
注意到諸將這一情緒變化的韓紹,終於從李靖身上收回了目光。
隨後有如變戲法一般,取出了早已準好的食盒。
將之前在趙牧面前說過的話,又依葫蘆畫瓢複述了一遍。
果然瞬間將所有人的注意力成功轉移。
“這……這……這如何使得?”
有鎮遼老將臉色漲紅,頗有手足無措地道。
其他人也沒好到哪兒去。
誰也沒想到值此月圓之節,韓紹這個主君沒有在家中獨享安逸,竟不辭辛苦親自替他們送來了糕點。
而且這糕點還是出自諸位夫人之手。
這一瞬間的感觸,當着……當真是讓人無所適從。
對此,韓紹只笑道。
“一些不值錢的東西,不知道的,怕還以爲孤這是攜萬金而來呢!”
老將挺直如青松的脊樑,重重下折。
“君上、主母之心意,雖萬金,亦不能敵!”
……
這一日,韓紹送來的這些糕點口味具體如何,其實無人說得清楚。
因爲那些分到糕點的將領,自己只是小心翼翼地拈了一小塊淺嘗輒止。
餘下的則全部分給了自己麾下的將士。
只是軍中將士太多,那點糕點就算碾碎了分,也做不少人手一粒。
所以也只能是一部、一曲的分。
如此摳摳搜搜的舉動,讓大手大腳慣了的韓紹頗感害臊。
可就在那點微不足道的糕點分下去之後,卻彷彿點燃了一團火。
“君上與我等同在!”
“願爲君上效死!”
那一瞬間爆發出來的狂熱戰意,讓韓紹稍顯愕然同時,忽然露出了安心的笑意。
因爲他知道,此戰——
必勝!
……
八月十八。
諸事皆宜。
前鋒趙牧萬騎,於武陽郊野臨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