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五百騎,這個數量乍聽起來不多。
在動輒上萬的大規模戰場交鋒中,甚至可以稱得上一聲渺小。
可當你真正面對這五百騎衝鋒的時候,纔會明白那種宛如山傾的巨大壓迫感是何等的恐怖。
那越來越近的隆隆馬蹄聲,更是會瞬間擊碎你所有的勇氣,讓你生不出任何想要抵擋的心思,下意識就要轉身就逃。
哪怕在你身邊其實依舊有着不遜色於對方數量的‘夥伴’。
於是剛剛還一臉得意的潰兵們,在臉色煞白後,瞬間便選擇了再次亡命奔逃。
至於那些丟了馬一連跑了數百里,現在累癱在地的同夥,在生死關頭誰還顧得上誰?
“該死!不是說進了涿州那些狗孃養的就不敢追了嗎?這他媽是怎麼回事?”
當匪的時間長了,身上也沾染了匪氣。
這言語之間便可見一斑。
此刻面對有人咒罵出的這話,正奮力奔逃的所有人心中全都充滿了不解。
‘莫不是他鎮遼軍……真的要造反?’
如今黃天道爲禍八州,天下大亂已經徹底展現出端倪。
這個時候北邊那些窮瘋了的武夫因此選擇趁勢而起,似乎也算是合情合理。
只是讓他們更想不通的事情,是‘你他媽造反就造反,追老子屁股後面砍,又是哪門子道理?’
而這時,跑得最快的爲首幾人卻是呵斥了一句。
“都他媽別罵了!省着點力氣跑吧!”
“再堅持堅持,等涿州這邊的人察覺到動靜,咱們或許……就安全了。”
剛剛鎮遼軍直接跨過兩州邊界的舉動,讓他們說這話時少了幾分底氣。
可這話卻讓一衆潰兵心中再次涌出幾分了求生的希望。
至於說破釜沉舟,選擇轉身跟那些該死的混蛋拼了的想法,或許有人會有。
只是身邊所有人都在跑,他們也只能被裹挾其中,按捺住胸中的血性與勇氣盲目跟隨。
不得不說,袁奉爲了養他們是真的下了血本的。
饒是鎮遼軍全員配乘的都是多年苦心培育的遼東大馬,在這樣一前一後的追擊中,那些潰兵座下的戰馬依舊堅持了下來。
可見都是一等一的良馬。
身後沉默追擊的鎮遼軍曲軍候見狀,忍不住咒罵一聲。
“如此良種竟生生給這些廢物糟蹋了!”
這些戰馬、這些兵甲若是能夠給他們鎮遼軍,足以讓他們鎮遼軍多上無數袍澤。
那樣的話,當初他們面對烏丸部時,又怎麼會束手束腳?
或許前年的那場大敗也就能夠避免了。
這般想法一出,曾經經歷過那場慘敗的曲軍候胸中頓時涌出一股嫉恨之意。
幽州,難道就只是他們幽北人的幽州?
憑什麼他們幽北人在北邊跟烏丸族打生打死,這些混蛋卻能坐享其成!
明明擁有着如此良馬、兵甲卻一直躲在暗中,坐視他們在北邊熬幹骨血!
他們該死!
於是竟不顧‘緩追之’的軍令,直接拔高了馬速,擺出了一副要將對方整個吞下、徹底趕盡殺絕的架勢。
隨軍充作行軍司馬的元神境強者見狀,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沒有選擇阻攔。
他也是幽北人,那曲軍候能夠想到的事情,他也想到了。
惱怒、憤恨的情緒,他也有。
所以此刻的他不但沒有阻攔,甚至鼓勵了一句。
“去,帶兒郎們扒了他們的兵甲、奪了他們的戰馬,有事老子跟你一起扛!”
軍中武人的性子就是這麼直接。
一旦有了決定,就是一莽到底。
至於事後上官的怪罪與責罰,那也是事後的事情。
圖的就是一個念頭通達,先爽了再說!
而隨着身後的馬蹄聲越來越近,那猙獰的面甲也越來越清晰,一衆潰兵自是亡魂皆冒。
“該死!他們追上來了!快!”
口中呼喝,個個奮勇向前。
生怕落在最後,成了對方的刀下亡魂。
只是要論爆發力,他們座下的良種終究是差了遼東大馬一籌,再加上這一路奔逃他們真氣、真元消耗得太多,無法給座下戰馬足夠的補充。
眼看着對方已經近在咫尺,並且不少人已經被對方的騎弓射落墜馬,一衆潰兵面上已經浮現出了絕望之色。
就在這時,前方卻是突然傳來一陣劫後餘生的驚喜呼喊。
“來了!”
什麼來了?
正疑惑間,前方又是一陣隆隆的馬蹄聲快速接近。
一衆早已有如驚弓之鳥的潰兵先是一陣絕望,可隨即便是面露狂喜。
來了!
是涿州軍!
他們有救了!
意識到這一點,他們顧不得自己座下戰馬的股後已經被抽出了血,馬鞭舞動如風。
而這時,身後緊追不捨的鎮遼黑甲鐵騎也已經意識到了什麼。
眼中盡皆露出了惱怒之色的同時,追趕愈急。
“賊匪!哪裡走!”
爲首的曲軍候怒目之下,彎弓如滿月,彈指射出。
竟在穿透一騎甲冑後,一連將三騎串了葫蘆。
只可惜在不捨棄陣勢的前提下,他能做到的也只有這麼多了。
眼睜睜地看着那些潰兵馬頭一轉,直接於陣前繞道至前方那支突然到來的大軍身後,那曲軍候眼中直欲噴火。
而與之相對,那支奉命急匆匆趕來的大軍眼看對面那一片黑甲鐵騎,此刻面對自己這一支大軍竟是速度不減,擺出一副要直衝己方軍陣的架勢,全都露出了震驚之色。
爲首的將領更是怒不可遏地道。
“區區五百騎就敢衝我軍陣!好膽!”
這一通斷喝,在裹挾強大法力的裹挾下,震撼虛空。
可對面那五百騎卻彷彿沒有聽到一般,依舊沉默衝鋒。
爲首的涿州軍將領面色一變,而後慌忙吩咐道。
“列陣!迎敵!”
老實說,這涿州軍儘管名聲不顯,卻還是有些底子的。
軍令一出,列於主將身旁的一衆軍士瞬間拔刀,並且已經開始緩緩趨步。
三百步!
二百步!
一百五十步!
而就在雙方臨近百步時,前方那五百沉默無聲的五百黑甲鐵騎卻是猛地一勒座下戰馬。
戰馬長長的嘶鳴聲中,又前衝了幾步,而後近乎整齊劃一地雙蹄高高揚起。
就此於兩軍陣前,轉瞬止步。
反倒是對面那些剛剛提起一些馬速的涿州軍,突遭此番變故,陷入了一片混亂。
而對方如此狼狽的一幕,頓時引得那些黑甲鐵騎爆發出一陣哈哈大笑。
面對那一瞬馬蹄高高揚起的居高臨下,再聽得對面笑聲中毫不掩飾的嘲諷之意,涿州軍統兵將領臉色鐵青地低聲咒罵了一句。
“該死的瘋子!”
兩軍陣前玩弄這種把戲,若非自己剛剛反應快及時下達了軍令,此刻必然已經血流成河。
‘難道這些該死的混蛋,真的不怕死?’
想到這裡,涿州軍統將努力平復了情緒,而後厲聲喝道。
“無詔出境,妄入我涿州境內!你鎮遼軍這是要造反嗎?”
身後萬騎在列,自身修爲更是不弱。
可對面那小小曲軍候卻是絲毫不懼。
順手抖落刀上沾染的血跡後,歸刀入鞘,這才透過那猙獰面甲直視對面,淡淡道。
“造反?呵,好大的帽子!”
“我等只爲剿殺黃天亂匪而來,何談造反一說?”
說着,目光越過重重阻隔落在躲在涿州軍身後的一衆潰兵,竟是反過來質問道。
“反倒是本軍候想問問你們涿州軍,如此明目張膽地庇護黃天亂匪,莫不是與黃天賊道早有勾連,欲要圖謀不軌?”
無詔過境,只是有造反之嫌。
庇護黃天亂匪,那一衆潰兵,卻是實實在在的證據。
涿州軍統將眼中閃過一絲慌亂,可面上卻是沉着自若。
“胡言亂語!哪來的黃天亂匪!本將怎麼沒有看到?”
對面的曲軍候聞言,冷笑一聲。
“你們身後不就是?”
這時,那些好不容易死裡逃生的潰兵也急了。
“放你孃的屁!老子纔不是黃天道的人!”
對於這樣的謾罵,對面那曲軍候全當沒聽到,他只是冷笑不變。
“哦?那你們是誰的人?”
“當然是——”
有潰兵心急之下,正要開口,卻被人瞬間封口。
豢養私兵,陰私行事,這事要是捅到出去,且不說神都那位陛下現在有沒有精力顧及到幽州這邊陲之地,單說天下人的那一關就不好過。
一旦招致口誅筆伐,壞了名聲,必然會爲將來的舉事,憑添諸多事端。
當然不能認!
那鎮遼軍曲軍候其實也沒指望他們能認。
只是讓他目光玩味的是剛剛阻止那些人開口的,不是別人。
反倒是那急匆匆趕來的涿州軍統將。
身處他這個位置自然是窺不得事情的全貌,可此刻卻是讓他看到了一些東西。
正欲再行開口,耳畔卻是傳來一道沉穩聲音。
“涿州刺史是袁奉故舊,早年更是袁氏門生。”
門生故舊。
簡單一句話,便說明了一切。
那曲軍候瞬間明悟,而後不再開口。
畢竟這個時候也輪不到他開口了。
隨着身後馬蹄聲漸近,他這五百騎旋即撥馬回身,而後有如滴水匯入大海一般,隱沒于軍陣之中。
望着在一片森寒黑甲簇擁下策馬而來的李靖和馮參,那涿州軍統將瞳孔微縮,頓時知道今日這事已經不是自己這個一營主將能夠左右得了的了。
而這時,已經降下馬速緩步趨近的李靖同樣沒有開口。
他在等。
等能夠做主的人來。
事實上,他也沒有等得太久,便聽得虛空中傳來一聲輕嘆。
“哎,有話就不能好好說?非要舞刀弄槍,流血、結怨?”
或許考慮到馮參在鎮遼軍的地位,以及他本身的修爲,那聲音並沒有將他排除在外。
而聽到這話的馮參冷哼一聲,撇嘴道。
“好好說,你們能聽?能答應?”
破屋理論,換到此世依舊適用。
所以聽到這話的涿州刺史沉默了一陣,竟是對馮參這莽夫的話不知如何反駁。
確實,若非兜這麼大一個圈子,順帶將自己那位恩主的麪皮打腫,有些話還真不是這麼好談。
只是儘管他們已經明白了韓紹的意圖,可爲了儘可能護住道誠口中的那名‘暗子’,涿州刺史還是明知故問道。
“說吧,你鎮遼軍到底想要什麼?”
面對如此直白的話,李靖淡淡一笑。
“借道,要人。”
涿州刺史聞言一愣,似是一時沒明白這話的意思。
“要什麼人?”
此刻李靖頗爲開誠佈公。
“我主欲要往草原填充人口,無奈幽州地廣人稀,故而不得已想要跟州牧和刺史兩位大人尋個方便,弄點人回去。”
對此,涿州刺史聲音一沉。
“要是本刺史不答應呢?”
李靖哂然一笑。
“刺史當知,我輩武人性子憨直,從來都是手比嘴快。”
“想要做的事情,想要的東西,不給?”
說着,李靖話音稍稍一頓,而後才吐出一句。
“那我們就自己拿。”
這一刻的李靖儘管依舊是那副不急不緩的語氣。
可卻是將武人的嘴臉,演繹得淋漓盡致。
霸道、蠻橫、絲毫不講道理!
饒是涿州刺史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也是被氣得夠嗆。
“你真當這世上沒人能治得了你鎮遼軍?”
李靖聞言,想了想,道。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自是有的。”
但在說完這話,卻是話鋒一轉。
“只不過依本中郎看,這個人卻不包括刺史。”
說着,又強調地輕嗯一聲。
“嗯,袁州牧也不行。”
這話一出,饒是彼此只是虛空對峙,依舊隔着不近的距離,李靖依舊能感受到對方的惱怒。
只是這份惱怒在己方八境天人顏術的氣息散佈虛空後,漸漸地便偃旗息鼓起來。
“刺史須知,我等武人從來不會無的放矢。”
“說話、做事也只會從實力的角度出發……”
涿州刺史很想用一句‘你鎮遼沒有資格從實力的角度跟本刺史說話’來回懟。
可他懟不出來。
畢竟以目前的局勢來看,無論從哪個角度他這個涿州刺史、乃至幽州牧袁奉在那位燕國公面前都處在了弱勢。
所以……
“今日之後,不可再妄言剿匪!”
“除此之外,既然你鎮遼軍只想要人!那你等須得保證!不得插手我等任何事務!更不得肆意探聽機要!”
“除非必要!你我井水不犯河水,彼此各行其道!”
“若有違逆,休怪本刺史翻臉!”
李靖聞言,終於展顏滿意一笑。
事情,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