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章 大丈夫生不能五鼎食!死亦五鼎烹!
一葉障目,不見泰山。
佛家也有見知障的說法。
公孫度自問戰場之上,自己縱覽全局,不弱世間名將。
可在戰場之外,有些事情他就要遲鈍許多了。
就像是去年那場慘敗,他不是敗在了戰場之上,而是敗在了戰場之外。
他想不到有些人的膽量如此之大。
更想不到有些人的貪慾如此之盛。
對於韓紹這個未來半子,公孫度似乎也是如此。
有些事情他本該早些覺察到一些端倪的。
可年初時,李文靜說的那些話,他覺得有些言過其實,沒往心裡去。
還有趙家那老不死對公孫辛夷批下的那‘天生鳳命’的命格。
他也只是將信將疑。
甚至在韓紹出現在公孫辛夷身邊時,便徹底不信這所謂的命格之說了。
直到這一次的族地之行,公孫老祖順手將一向不容他人染指的白馬義從,分割出小半歸於韓紹麾下,公孫度也只以爲老祖這是跟自己一樣,憐惜韓紹這小子的天賦與才華。
這纔有了這樣出人意料的舉動。
可現如今當這些過去有意無意被自己忽略的要素,在腦海中拼湊組合而後串成一線時,有些脈絡、真相便忽然一下子清晰起來。
公孫度微眯着凌厲飛揚的雙眸,虎視眼前的少年郎,充滿了審視。
似乎想要從中看出那常人看來堪稱驚世駭俗的野心與慾望。
不出意外,就在公孫度問出那句石破天驚的低語時,那張年輕得過分的面容上浮現出一抹恰到好處的錯愕。
而這份恰到好處的反應,甚至讓公孫度有種自己是不是想多了的錯覺。
是了!
按理說,一個年不及弱冠的少年郎。
出身低微、父母早喪。
靠着戰場之上的死中求活,以及那遠超常理的‘修行天賦’,纔在極短的時間裡一步步走到今日。
這樣的人又怎麼可能擁有這樣可怕的想法?
道理很簡單。
就像是一個整日飢寒交迫的乞兒,有一天突然吃飽穿暖,這個時候他只會想着如何吃得更好,穿得更暖,然後拼命保住這一切,而不是會像那些天生的富貴種一樣,去幻想一些看似遙不可及的東西。
說得再直白一些,他的眼界、底氣,根本無法支撐他生出這樣的想法。
欲……天下?
呵,就算是他公孫度素來桀驁、目空一切,又有遼東公孫這樣的數千世家大族在背後,也從未敢生出這樣的妄念。
‘或許真是老夫想多了……’
一念至此,公孫度心中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卻又莫名有種微不可查的失望。
正想着該如何將那句驚世駭俗的問話,不着痕跡地掩蓋過去。
公孫度卻見韓紹面上原先掛着的錯愕神色,竟不知何時悄然逝去。
取而代之的卻是用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自己。
這一瞬間的發現,讓公孫度剛要開口的動作,猛然一頓。
不對!
平靜!
這小子從始至終都表現得太平靜了!
面對自己剛剛那句堪稱大逆不道的問話,他的臉上甚至找不到任何一絲驚慌之色。
意識到這一點,公孫度驀然睜大了雙眼。
“你……”
話音一起,卻被韓某人勾起的嘴角以及輕笑之聲打斷。
“岳父當真是慧眼如炬……”
承認了!
這廝竟然就這麼承認了!
怎麼可能?!
又或者說……他怎麼敢!
幾乎是瞬間之間,原本高居殿堂之上的公孫度驟然出現在韓紹面前。
一貫平靜的凌厲雙眸,難得帶着幾分駭然看着韓紹。
“你真是……好大的膽子!”
一向在公孫度面前表現得還算恭謹的韓紹,此刻毫不避讓地看着公孫度。
“岳父這是要循大義滅親之故事……爲姬氏,誅殺小婿這不臣?”
這話說的時候,韓紹眉眼含笑,語調平緩,彷彿在訴說家常之事一般。
老實說,剛剛公孫度毫無徵兆地問出那句話,確實讓韓紹微微驚了一下。
但驚恐卻是談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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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至今日,韓紹雖然依舊不忘行事謹慎,卻不需要再像過去那般如履薄冰、小心翼翼了。
唯一讓他有些猶豫的是,該如何應對公孫度那句毫無徵兆的試探。
他自問以他的演技,只要他想,想要在公孫度面前暫時將這個問題糊弄過去,也不算是一件難事。
可念頭幾轉過後,韓紹還是決定了……攤牌!
這世上從來沒有不透風的牆。
自己眼下所做的一切,又大多都在公孫度的眼皮子底下。
與其在日後讓公孫度自己發現端倪,從而讓彼此之間生出嫌隙。
還不如光棍一點。
正好也能借機看看公孫度的反應。
果然韓紹那話一出口,公孫度平素冷硬到幾乎毫無變化的臉上,此時幾經變幻。
片刻之後,這才徐徐一口濁氣,居高臨下地看着跪坐在自己面前的韓紹,冷聲道。
“你這般有恃無恐,是覺得老夫不會殺你?”
韓紹聞言,含笑回望公孫度。
這副笑而不語的表情,彷彿在問公孫度‘你會麼?’
而公孫度似乎是被韓紹這般篤定的表情氣到了,黑着臉步步逼近。
可是就在翁婿二人近在咫尺的時候,韓紹卻聽公孫度甕聲甕氣道。
“你這忤逆心思,可在他人面前展露過?”
看着公孫度眼中一瞬間閃過的焦慮與擔心,韓紹微微怔了下。
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
此時的他竟從這位平日裡高高在上的‘鎮遼王’身上,看到了幾分姜虎的影子。
只是韓紹有些想不通的是,他與姜虎有着多年的叔侄情誼沉澱。
可公孫度與他又有什麼?
單靠這個未來的翁婿身份,似乎並不足以支撐公孫度對他韓某人付出太多的樣子。
所以一直以來韓紹其實是對公孫度都是抱着幾分防備的。
不過此時此刻,話既然已經說到這個份上,什麼防備不防備的,也沒有意義了。
迎着公孫度目光,韓紹便笑道。
“岳父放心,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這個道理小婿還是懂的。”
韓紹一臉真誠。
“除岳父外,就算是親近信人也不知……”
這話韓紹倒是沒有撒謊。
就算是他與公孫老祖的那一番交談,彼此也只是含糊其辭,沒有直接點破。
公孫度聽聞這話,又仔細打量了韓紹的神色變化,緊繃的臉色才漸漸緩和了幾分。
也是!
這等殺頭的心思,只要不是蠢到一定地步,誰又會隨意喧諸於口。
定定地看了韓紹一陣,公孫度忽然無奈嘆息一聲。
這一刻的他終於體會到公孫峙過去總會罵他‘逆子’‘孽障’的心境了。
爲人父母,遇到這種不省心的後輩,確實有些糟心。
還好……
還好他公孫度心思敏銳,提前覺察到了這孽障的心思。
有些事情倒是可以提前應對。要是真要稀裡糊塗地看着這混賬惹出禍端,連累自己全家一起殺頭,那纔是真的冤枉得緊。
不過公孫度此時心中,倒也不是全是惱怒。
因爲就算是這等要命的心思,韓紹這小子在自己面前,竟然也沒有隱藏的心思。
單單是這份毫無保留的信任,就足以讓公孫度心生欣慰。
想到這裡,公孫度心中的氣順了不少,看向韓紹的目光也柔和了不少。
順勢與韓紹同案而坐。
沒有去問韓紹爲什麼會生出這般大逆不道的想法。
只是默默在身前的桌案上,爲兩人分別添了一盞茶水,然後自顧自道。
“你知道爲父這輩子最大的遺憾是什麼嗎?”
這種問題太寬泛了。
不用想也知道,自己一時間根本回答不上來。
公孫度果然也沒想着韓紹能答上來,自問自答道。
“無子。”
公孫辛夷天資再是出衆,性情再是類己。
可終究是女兒身。
公孫度曾經想過來日替她尋上一門夫婿入贅門中,延續血脈。
他們這嫡脈一支,倒也不算斷了源流。
可隨着公孫辛夷一點點長大,公孫度卻是捨不得了。
上陣殺敵、縱橫疆場,這本該是男兒的事情。
公孫度不想讓公孫辛夷揹負這些沉重的枷鎖,索性也就絕了這樣的心思。
他只想讓自家女兒如這世間尋常女子一般,度過一生。
只是這樣一來,有些遺憾就只能是遺憾了。
而這時,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韓紹突然出現在了公孫度的面前。
莫名的,公孫度某些未盡的東西就落在了他的身上。
縱橫疆場,北拒的使命。
重振昔日兵家榮光的夙願。
乃至數十萬鎮遼將士的未來。
諸般種種,在公孫度覺得韓紹這廝似乎能夠替自己接下這些後,公孫度的某些想法忽然就變了。
公孫辛夷傳承了他的血脈,而韓紹正好可以傳承他的其他東西。
所以他纔會在韓紹尚未跟公孫辛夷完婚時,便以半子視之。
這般心理變化說起來複雜,其實說白了韓紹的出現恰好承載、寄託了公孫度一直以來的那些遺憾。
有些看似不太合乎常理的行爲邏輯,便順理成章起來。
而聽着公孫度第一次溫聲在自己身邊,講述這些。
韓紹忽然感覺有些好笑。
一來,他沒想到自己一直以來的某些困惑,竟然在此刻豁然開朗。
二來,他也沒想到公孫度那看似凌厲、冷硬的外表下,竟然這般柔和。
這就所謂的反差萌麼?
端起茶盞與公孫度對飲一盞後,沒等他開口,公孫度便繼續道。
“今日老夫跟你說這些,不爲別的。”
“只是想要告訴伱,待你與木蘭完婚,你便若我親子。”
“老夫如今擁有的這些,你若想要,老夫都可以予你。”
公孫度此刻語氣親和,字字句句,仿若承諾。
就算是韓紹一時分不清真假,竟也忍不住生出幾分觸動。
還是那句話,這種源自於長輩傾盡所有的給予,是韓紹前世從未感受過的。
陌生,卻又忍不住心生悸動。
所以饒是韓紹早已深沉如淵的心境,也免不得生出幾分混沌,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迴應公孫度的話。
對此,公孫度只是笑笑,而後用力拍拍他的肩膀。
“有些事情不能急。”
“如今的大雍姬氏根基還在,等閒撼動不得。”
“別說是你我翁婿了,就算是加上遼東公孫,在天家姬氏面前,也不過爾爾。”
“爲父的意思,你明白麼?”
這有什麼不明白的?
他腦子又沒病,這種時候急着跳出來,不是找死是什麼?
看着公孫度帶着幾分小心勸慰自己,似乎生怕自己一言不合上來就舉兵喊上一句‘幽州韓紹,永不朝雍’的模樣,韓紹暗自失笑。
“岳父放心,小婿明白。”
“天時未至,強行爲之,要麼死無葬身之地,要麼爲王前驅,智者不爲也。”
爲王前驅?
公孫度眸光一亮。
而後見韓紹神色認真,不但真將自己的話聽進去了,還有如此清醒的意識,頓時心情大好。
“爲父果然沒看錯你。”
年輕人容易熱血上頭,往往一個衝動,事情便不可收拾了。
他公孫度也是這個歲數過來的。
想當初,公孫峙不知道給他擦了多少屁股。
如今一代管一代,他自然是心驚肉跳。
但就算是這樣,他也從未想過因此讓公孫辛夷與韓紹斷絕聯繫,避免日後惹出禍事,牽連自己。
說到底他公孫度又不傻。
一尊年不及弱冠的七境真仙女婿,可謂世間奇貨。
怎麼可能捨得棄如敝履?
就這樣,翁婿兩人同案跪坐,舉杯互飲着,竟然一下子聊了許多。
這在過往倆人的相處中,可以說是從未有過的事情。
甚至就連韓紹都感覺到了幾分新奇之感。
直到覺察到時間已經差不多了,韓紹這才起身告辭。
他今日來尋公孫度本就是爲從旁支那三尊七境真仙中選出一人,充當那萬騎白馬義從的統將。
如今雖然出點小插曲,卻也算是意外收穫。
至少自此之後,他在面對公孫度時,完全不用再像過去那般小心試探,行事自然能夠順暢許多。
就像是此刻,在韓紹起身告辭時,公孫度甚至主動爲韓紹從旁支那三尊七境真仙中推薦了一人。
“公孫恂,修爲不錯,統兵能力也不差。”
韓紹點頭表示知道了。
只是就在韓紹準備轉身就走的時候,公孫度卻還是沒忍住問了一句。
“神都路遠,爲父很是好奇,吾婿何以生出窺伺神器之心?”
還是那句話,在公孫度看來,以韓紹的出身,本不該生出這樣的心思的。
韓紹聞言,微微一愣。
一時間竟不知道如何迴應。
畢竟總不能說,自己天生一身反骨吧。
所以想了想,纔回應道。
“大丈夫生不能五鼎食,死亦當五鼎烹!”
公孫度眼神頗爲複雜地看着韓紹,甚至夾雜着幾分彷彿在看瘋子的意味。
可旋即又覺得如今這世道,又有幾人不瘋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