啓明,是韓紹私封的。
忠順,則是太康聖旨敕封。
將啓明二字凌駕於忠順之前,可見他能在始畢手中苟活下來,甚至最後還能反手一刀,不是沒有緣由。
在場一衆王廷貴種見他這副恭順模樣,心中鄙夷。
可在面對前方那一列列衣甲華貴、嚴整肅殺的羽林郎衛時,卻齊齊露出討好、諂媚的神色。
沒辦法,這龍城王廷中真正有血性、有骨氣的。
要麼已經死在了當初城破之時,要麼就跟着那烏丸大石死在北海之畔了。
餘下這些人在這十年間,在經過負責龍城的六扇門幾輪清洗、篩選後,一個比一個乖巧、聽話。
而這時,一手墨色大槍、一手持節的那名年輕雍將策馬上前,漠然道。
“起來吧。”
“我奉父親之命,前來迎我阿弟歸家,若有叨擾之處,諸位見諒。”
父親?阿弟?
在場一衆王廷貴種全都面露驚疑。
等等!
那燕公除了公子坤外,還有子嗣?
心中念頭閃過,一衆王廷貴種頓時心中一慌,望向韓奉先的目光怯懦中隱隱帶上了幾分敵意。
畢竟公子坤是他們將來保住富貴與權貴的最大希望與倚仗。
任何可能破滅他們這份希望與倚仗的存在,都會讓他們狗急跳牆。
倒是啓明可汗在聽聞韓奉先這話後,打量了他幾眼,遲疑着試探道。
“你是……公子奉先?”
韓奉先本不打算搭理這個父親扶持的傀儡,可在想了想,還是給予了些許迴應。
“可汗好記性。”
昔日的光頭小沙彌,轉眼長成這般身披甲冑的威武模樣。
總是免不了讓人忍不住心生唏噓,感慨歲月荏苒,時間流逝。
只不過韓奉先並沒有給啓明可汗張口敘舊的機會,目光漠然地掃過在場一衆王廷貴種,不帶任何情緒道。
“本校尉時間寶貴,勿復多言了,前方引路吧。”
如果可能的話,他更願意揮動手中大槍,將這些蠻種屠個乾淨,讓這王廷長街喋血屍橫,方纔痛快。
而不是浪費時間與他們虛與委蛇。
這不加掩飾的傲慢與蠻橫,讓一衆王廷貴種臉色難看。
可真要他們拿出骨氣應對,他們卻是不敢的。
“公……公子請!”
……
龍城那支鎮遼甲騎駐軍已經十載,所以大多數人對雍人鐵騎並不陌生。
可當羽林郎衛這千騎踏動馬蹄,走過長街時,兩旁街道上窺探的目光還是忍不住發出陣陣驚歎。
“好一支威武雄壯之師!”
“你們看他們身上的甲,似乎都是墨……墨家玄甲?”
那些前來草原經商的雍人商賈見狀,下意識挺直了脊樑。
“壯哉我巍巍大雍!”
“雄哉我大雍勇士!”
舉杯爲之賀的時候,有雍人激動之下,甚至雙眼泛紅。
換到十年前,誰會想到自家的鐵騎能如此這般在這草原王廷耀武揚威?
再想到當初自己每次往來草原行商的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此刻更是恍然如夢。
而反觀身邊的蠻族之民見此雄壯森嚴之師,眼中生畏生懼者有之、空洞絕望之人亦有之。
但也有目光閃動間,盡是熱烈與嚮往的。
“要是老子這輩子能夠披上這身甲,老子死也值了!”
說話那蠻狗……哦,不對,是草原北民,操着幾分口音說着雍語。
引得酒肆中的雍人眼神嫌棄鄙夷。
身邊不少北民則是惱怒駁斥道。
“你還有沒有一點廉恥之心?雍人屠滅我族、奴役族人,你竟然還想替他們賣命?”
“不錯!我大烏丸也正是因爲你們這種敗類在,才淪落到今日這個地步!”
“是啊,有你們這樣的蟲豸,我大烏丸焉能不敗亡至此!”
一陣嘰裡咕嚕的蠻語向着說話那人口誅筆伐。
逼得那人飽經北地風霜的臉色漲紅一片,而後拍案而起道。
“胡扯!”
“當初兩族交戰,各爲其主,死傷在所難免!”
“幸得燕公仁德!在誅滅暴君始畢後,不但沒有追索我等北民昔日犯下的滔天罪孽與血債,大搞株連,還予以我等北民諸多恩典!爾等不思感恩,反倒是暗藏詭譎!端的是狼心狗肺!”
說話這人出身小部族。
原先也曾追憶過烏丸族曾經的榮光,可隨着這些年來雙方熄了兵戈,南地的貨物源源不斷地輸送進草原。
曾經被他們視若珍寶的鐵鍋、鐵器乃至麻布衣衫,早已不再是那些大部族的專屬。
而且有鎮遼軍在最上頭鎮壓着,那些大部族再也不敢肆意壓榨、吞併他們這些小部族了。
總的來說一句話,他們現在的生活相較於過去,早已好上了若干倍。
傻子纔會抱着過去的所謂大烏丸的輝煌不放。
“一幫蠢貨!都醒醒吧!烏丸,亡了!”
一句近乎吼出的‘烏丸,亡了’,瞬間讓整個酒肆中鴉雀無聲。
先前駁斥嘲弄他的人,或是面如豬肝、或是蒼白如紙。
也不知是被揭開遮羞布的憤怒,還是心中信念崩潰的惶然。
烏丸,亡了嗎?
明面上確實尚有族名,甚至有可汗坐鎮王廷。
可實際是個什麼情況,但凡長了腦子的,誰又會不知道究竟是個什麼情況?
所以面對這話,他們根本無力反駁,也不敢反駁。
此刻已經冷靜下來的他們,甚至感到了幾分後悔跟恐懼。
畢竟六扇門的那些番子無孔不入,很多時候甚至比雍人還要兇狠殘暴。
剛剛他們那些話要是落到六扇門耳中,怕是不死也要脫層皮。
意識到這一點,不少人背後發寒之下,哪裡還顧得上與那‘叛族之人’爭辯,要麼閉口不言,要麼悄悄溜走。
倒是那些沒有參與爭辯的人,在沉默中眼神一陣變幻。
他們中的不少人同樣懷念曾經的烏丸。
可汗始畢馬鞭所指,草原諸部無不臣服。
南下寇邊,視南人如牛羊。
何其煊赫!何其痛快!
可這一切不是沒有代價的。
始畢雄才大略,卻性情暴虐,喜怒無常。
動輒興兵屠戮,視人命如豬狗。
冠軍一戰的終局時,更是一掌血祭了數萬大軍,令人恐懼、心寒。
而如今始畢敗亡,曾經由他打造的榮光也早已隨之煙消雲散。
現在擺在他們面前的只有兩條路。
一是繼續抱着過去的驕傲與榮光不放,任由歲月蹉跎,與曾經的烏丸一同腐朽逝去。
二是成爲那位燕公口中的草原北民,供他驅使、替他賣命。
這二者如同天平的兩端,在這十年間不斷上下搖擺。
但這一日,眼看那一千威武雄壯的羽林郎衛策馬入城,那些王廷貴種有如奴僕般前頭引路。
這架天平似乎終於徹底失卻了平衡。
‘罷了,當個順民似乎也不錯,最起碼那位燕公將咱們當了人,族人也能活得安穩些……’
縱然平日裡那些北上南人,總是鼻孔朝天,十分傲慢。
雙方產生了矛盾,最後處置起來,往往吃虧的總是他們。
可正如剛剛那人所說。
自從那位燕公實際上統治這片草原後,他們這些草原北民確實活得要比之前好上太多了。
而這時,最開始說話那人,眼看自己一人‘鎮壓’得整個酒肆寂靜無聲,不免有些得意。
只是就在他一口將碗中酒水飲盡,準備大步離去的時候,忽然聽得這間酒肆的角落,有人出聲叫住了他。
“這位勇士,怎麼稱呼?”
這聲勇士倒是與他頗爲相襯,畢竟他生來筋骨強健,靠着部族的支撐,也有了幾分修行的底子。
他轉身回眸,只見叫住自己的那人,雖然是一身雍人儒衫打扮,可無論是他本人的氣質,還是身邊幾人卻都是一派武人氣象。
“某家本族拓跋,不過後來取了個雍名,喚作元宗。”
有些生疏的行了個雍禮,已經暗自打量過對方的拓跋元宗,心下明白這雍人定然有些來頭,故而不敢怠慢。
被韓紹扔在草原,一扔就是十年的曹武見他這般反應,頓時興趣大增。
“某觀你頗有見識,可願與某身邊做個親隨?”
親隨?
拓跋元宗聞言微微蹙眉。
他生來就是有大志向的,又豈會甘願做個替人牽馬墜蹬的親隨、奴僕?
所以哪怕明知道這雍人有些身份,他還是選擇了拒絕。
“承蒙貴人看重,元宗感激不盡。”
“只是元宗志在馬上建功,卻是要辜負貴人一番好意了。”
要是忽略對方的口音,單單是這話已經幾乎與雍人無異了。
與曹武同坐的幾人雖對這蠻子有些另眼相看,但也爲對方的不識擡舉而勃然大怒。
“放肆!我家郎君乃燕公親賜的秘書郎、龍城令!”
“收你當親隨,那是看得起你,你安敢拒絕?”
拓跋元宗聞言,頓時臉色一變。
不是爲這些人的霸道無禮而惱怒,而是有些後悔與畏懼。
儘管他已經儘量高估了眼前這雍人貴胄的身份,卻沒想到自己還是低估了。
那秘書郎是個什麼來頭,他不清楚。
可後面那個龍城令,但凡有些見識的誰人不知?
不但統管着整個龍城的民事,草原各部族也要受他轄制。
甚至在特殊情況下,他還有權調動龍城守備軍,就連鎮守龍城的那支鎮遼軍也能借用。
拓跋元宗猶記得,四年前有大部族不滿龍城的重稅,便是此人親率大軍一月蕩平,將那萬騎大部整個屠滅、雞犬不留。
如此赫赫兇威在前,饒是拓跋元宗胸有傲骨,此刻也不禁額間見汗。
“元宗無知,不識令君真身……”
正跪地間,卻被一股柔和之力托起。
“不知者不怪,毋庸多言。”
說着,曹武繼續打量着他,口中笑道。
“至於親隨之說,也非是本官故意辱沒你。”
“這樣吧,你考慮幾日,再到本官官邸,給本官答覆便是,倒也不急。”
對於這些北民中的豪傑人物,曹武向來奉行的是收歸己用。
能夠成爲臂助不說,此消彼長之下,還能提前消除一些隱患。
這又何樂而不爲?
曹武在說完這話後,便帶着一行人走出酒肆。
身邊與之同行的夏侯敬德有些不滿地嘀咕道。
“那蠻子看樣子不過是小部族出身,修爲也就不過爾爾,大兄何必在意?”
曹武回眸看了他一眼,搖頭道。
“不可小覷天下人。”
“別忘了,你大兄我當年若非得了幾分運氣,也不過一部校尉爾。”
金鱗本非池中物,一遇風雲便化龍。
他曹武如非君上信重,焉有今日?
故而這些年來,他日日警醒、如履薄冰,如此才漸漸將君上交給自己事情做到今日的地步。
溫水煮青蛙,如今這草原的人心,終是漸漸的開始變了。
而今日這想要披甲投軍的拓跋元宗,就是很好的一個例子。
待得將來這些北民立下功勳,在君上那裡謀得一席之地,不怕他們不融入。
至於說先收歸自己麾下充當親隨一些時日,這就是他曹武的私心了。
忠誠於上,這並不意味着自己不需要羽翼屏障。
否則等到日後南歸,他如何在秘書閣立足?
如何有跟那周玄說話的底氣?
一旁的夏侯敬德雖然不知道自家大兄怎麼思量籌謀,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這十年間自己大兄有些變了。
但出於對自家大兄的信任,他也懶得多作在意。
轉而帶着幾分遲疑道。
“今日公子奉先南來,大兄不去迎接,會不會……有些不好?”
曹武聞言,笑道。
“你這夯貨竟也懂得人情世故了?”
夏侯敬德憨直一笑,撓了撓頭。
“那韓奉先縱非親生,到底是燕公之子,咱們這些外臣如此怠慢,會不會……”
曹武輕笑搖頭。
“正是如此,我纔不去啊。”
說着,也懶得跟他解釋太多,直接道。
“咱們這些人只需忠於君上即可,將君上交代的事情辦好,其他的不重要。”
這些年來,李靖之子李神通與那君上假子交好。
而曹武也已經暗自打聽過那位假子的過往,看似與公子坤沒有任何聯繫,實則二者的關係緊密得很。
別的不說,單單是二人那師兄弟的名頭就繞不開。
這個時候他湊上去獻殷勤,讓其他夫人怎麼想?
尤其是那兩位正室主母……
所以這個時候一動不如一靜,寧願怠慢得罪,也不能當這個顯眼包。
更何況他前面還有呂彥和涿州陳氏頂着呢!
且先看看他們怎麼應對。
……
曹武這邊撥弄着算盤珠子,計較着得失。
已經步入王宮大殿的韓奉先卻懶得在意這麼多,快步行進間,周身甲冑撞擊出陣陣鏗鏘,於空蕩的大殿迴響。
忽地,韓奉先腳步一頓,目光直視前方兩道翹首盼望的身影。
“你是?”
聽得這聲尚未蛻變的童音,韓奉先身形一震。
凝視了那道半大身影好一陣,然後緩緩摘下了猙獰的面甲,用連李神通都從未聽過的溫和語調說道。
“平安莫怕,是阿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