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康六十一年,九月十七。
鎮遼軍合步騎十五萬與青州黃天軍會戰於陰平城下。
此戰青州渠帥程元義以黃天秘法引幽冥黃泉,煉百萬邪屍,將陰平一地數十里方圓化作幽冥鬼蜮。
幸得燕國公韓紹出手,陣斬程元義,逆轉戰局。
並以大神通移來大山鎮壓幽冥,至此以後此山便以陰山命名。
九月二十。
燕國公韓紹親率三軍,於陰山祭拜此戰無辜罹難的陰平百姓,歷數黃天軍入幽州來的一路殘暴行徑。
當然,弔民伐罪、述說自己的正義性,這些都是自古以來的常規操作。
所有將目光放在此戰的有心之人,也沒有太過在意。
唯一讓他們在意的是在這之後的事情。
九月二十一。
陰山腳下,黑壓壓的鎮遼黑甲盡皆縞素。
燕國公韓紹站在那座臨時搭建的點將臺之上,再次披上那身久未穿戴的黑色龍甲,沒有多說太多的廢話。
“亂賊禍我幽州!踐踏高門!戮我百姓!致我幽州生靈塗炭、遍地羶腥!”
“今孤欲弔民伐罪、誅討逆賊,挽我大雍河山於狂瀾既倒!”
“何人願與孤同往?共復此仇?”
話音落下,十餘萬鎮遼將士整齊劃一地振臂高呼。
“我等願與君上同行!共復血仇!”
點將高臺之上,韓紹拔刀出鞘,肅殺呼喝。
“既如此!煩請諸君,隨孤南下!馬踏黃天!”
南下!南下!
頃刻間,黑壓壓的幽州虎狼裹着飄搖縞素,悍然南下。
一切都彷彿將來某些畫面的預演。
勢如破竹,無可抵擋。
只短短數日便將青州黃天軍殘留在幽州的殘餘力量,一掃而空。
奪城十五,之前陷落在黃天軍手中的幽州城池,盡皆收復。
在這之後,又馬不停蹄殺入咫尺之遙的涿州。
一路攻城拔寨,誅殺黃天逆賊無數。
等到時間轉到十月時,原本被黃天之勢侵染大半的涿州,便大多重歸蒼天之下。
而面對韓紹及麾下鎮遼軍的強大攻勢,黃天道自然不可能坐視不管。
首先便是青州黃天軍。
儘管因爲陰平一戰,渠帥程元義被陣斬、五十萬精銳大軍全軍覆沒,整個青州黃天軍遭受重創。
但終究還是存留幾分底子在。
在不捨涿州這塊到嘴肥肉的前提下,轉眼便再次聚起一支大軍北上。
十月初八,雙方在涿郡重鎮廣陽城外,大戰一場。
結果不出大多數人的預料,倉促北上的黃天軍又是一場屍山血海的慘敗。
期間,燕國公韓紹悍然出手,不但一連斬殺數尊七境真仙,就連那臨時接任程元義青州渠帥之位的八境天人也被重創。
要不是黃天三老之一的張宗再次出手,整個青州黃天軍怕是要徹底葬送。
“姓韓的那廝,當真是可惜了!”
有在暗中觀摩那一戰的太乙天君,事後不無唏噓地感慨道。
憑心而論,黃天三老張氏三兄弟得天地人三才,又有黃天道和八州氣運加身,確實遠超大多數太乙天君,令人生怖。
可就是這樣可怕的實力,姓韓的那廝竟能以合道天人的修爲,與之戰得有來有回,不落下風。
這等可怕的天資,着實讓人心驚。
要是他日後能夠證道太乙,問鼎這人間絕巔,實力又該如何可怕,簡直是難以想象。
只可惜這等假設也只能是假設罷了。
天譴加身、劫氣縈繞,不死已經是萬幸,又何談更進一步?
意識到這一點,有人幸災樂禍,有人則暗自惋惜。
“哎,他這是想趁着如今劫氣還能壓制,替姬太康多爭取一些籌碼啊!”
“他姬太康何其有幸,得遇此等孤臣、忠良?”
他們在替韓紹感到不值,嘲笑他的愚忠。
卻又不得不佩服韓紹的忠直。
有些人甚至隱隱猜測,或許此子的誕生,可能是大雍兩千餘載累世氣運的最後一次反撲與掙扎。
這才突然降此天賦妖孽之忠勇良臣,想要妄圖挽此狂瀾於既倒,扶此大廈之將傾。
只可惜大勢如此,大雍的命數已經註定。
天要他姬氏亡,也是天要斬此當世驕子!
……
太康六十一年,十月中。
就在鎮遼軍手握廣陽一戰的大勝之勢,再次南下勢如破竹之際,變故突生。
十月十三。
一直沒有參與這場戰事的冀州黃天軍,突然出現在涿州邊城。
而這時,一路南下的鎮遼軍已經只差臨門一腳,便可尾隨潰逃的黃天道兵直接進入青州。
“君上!冀州那邊的黃天軍來勢洶洶啊!這青州咱們是入還是不入?”
鎮遼軍中軍帳中,氣氛有些沉悶。
突如其來的消息,有如一盆涼水將所有軍將澆了個通透。
這一路接連大勝積累的激昂情緒,頓時冷卻了下來。
看着一衆軍將愁眉苦臉的樣子,韓紹沒有說話,而是從軍帳中沉默走出。
出了帳門,跨上無所事事的烏騅,緩步而行。
身後一衆軍將見狀,趕忙呼來戰馬,緊緊跟隨。
一行人就這麼一路前行,轉眼便來到了陣營的最前方。
望着橫亙在所有人面前的那條大河,韓紹忽然道。
“你們有沒有覺得孤的此時此刻,跟之前公冶縉的彼時彼刻,很是相似?”
唯一不同的是,公冶縉那十萬禁軍面前的那條大河名爲濟水。
而如今鎮遼軍面前的這條大河,名爲通天河。
此河洶涌,東匯大海。
傳聞,上古之時,龍族由此走蛟入海,便可化作真龍,上天聽封。
故而纔有通天之名。
只可惜此刻的通天河,不但無法讓鎮遼軍通天,反倒是成了阻攔他們進入青州的天塹。
此情此景,還真是與公冶縉當初那十萬禁軍面臨的局勢很是相似。
想到公冶縉那一戰覆滅的十萬禁軍,趙牧上前試探着道。
“君上的意思是……要退兵?”
退兵?
廢話!當然要退兵!
且不說此河難渡,河上必有陷兵之陣,身側還有冀州那邊的黃天軍虎視眈眈。
就算在付出一定的代價後成功拿下青州,又有什麼用?
青州四戰之地,黃天道的反撲是必然的。
除此之外,還要防備諸多明槍暗箭。
他韓某人得蠢什麼地步,纔會做這樣吃力不討好的賠本買賣。
他只是在等,等一個體面且合理的退兵之法。
所以在面對趙牧這話,韓紹故作沉吟了一陣,面色冷肅道。
“退兵?青州就在眼前!焉能說退就退?”
“都去準備吧,待舟船打造完畢,孤帶你們過青州,復血仇!”
聽到韓紹這話,一衆軍將神色幾經變幻、猶豫,可最終還是全都抱拳應聲。
“喏!”
“末將等謹奉君令!願爲君上踏平青州!”
韓紹見狀,不禁有些傻眼。
他媽的!
老子這麼蠢的軍令,你們這些夯貨就沒有人出面阻攔一下?
竟然……這就麼應了?
看着這一個個的全都一臉視死如歸的模樣,韓紹真是被他們氣笑了。
自己這個假愚忠,竟然帶出了一幫真愚忠的‘蠢貨’。
還真是讓他哭笑不得。
韓紹心裡罵着這幫不知變通的夯貨,面上卻是不加掩飾的黯然。
“此河難渡,孤也知曉。”
“徐徐圖之,方爲上策。”
說罷,有些悲嗆地嘆息一聲。
“只是……孤沒有時間了……”
風蕭蕭兮易水寒。
通天河畔,大河滔滔。
更是爲韓紹這句‘沒時間了’,憑添了幾分悲涼哀傷之意。
一衆軍將聽聞這話,再看着自家君上那蒼白的面容,無不神色悲痛。
若非是爲了避免將士們在無窮無盡的死亡屍海下傷亡慘重,君上也不必出手拍出那兩掌,以致於被程元義那賊道算計,以致於如今劫氣纏身,自毀道途。
說到底,這一切都是他們的錯。
是他們欠君上的!
“君上莫要亂說,君上乃合道天人,壽元綿長,日後定能更進一步!”
“是啊,君上!區區劫氣焉能奈何得了君上?假以時日,君上必能消解劫氣,重續道途!”
馮參那大嗓門更是嚷嚷道。
“還請君上振作!末將還要追隨君上橫掃四方,踏盡不臣呢!”
“還請君上振作!”
一時間,波濤洶涌的通天河畔,衆將跪伏、聲音懇切。
韓紹見狀,趕忙上前將他們攙扶起身,神色動容道。
“好!孤聽你們的,你們快快起身!”
等到衆將起身,韓紹忽然話鋒一轉。
“說起來,也是孤自私了。”
“孤幸得陛下信重,簡拔孤於草莽微末,屢施恩德,若不能趁着眼下尚有餘力時還報一二,孤實在是良心難安!”
“此番一戰,明知必是一場苦戰,還要累得諸君爲孤效死,這是孤虧欠了你們啊!”
衆將聞言,趕忙道。
“君上莫要如此說,能爲君上效死,乃是我等此生幸事!雖百死亦無悔也!”
說罷,又是一陣叩首。
韓紹見狀,連忙再次上前攙扶。
這來回拉扯中,韓紹不禁有些撓頭、惱怒。
該死的!
老子戲都已經演到這個地步了,李瑾那老閹貨咋還不動彈?
難不成真要渡河打上一場?
已經有些被架起來的韓紹,心中將依舊躲在暗中的李瑾祖宗十八代問候了個遍。
“既如此,諸將聽令!”
“五日!五日之後,強渡通天河!”
五日之內,冀州黃天軍肯定過不來。
至於說五日之後,要是李瑾那老閹奴再不現身。
他就吐上幾口血,直接撤兵。
他媽的,愛誰誰,老子不玩了!
而就在韓紹心中盤算着接下來如何給李靖他們透露些許口風的時候,卻聽虛空中突然傳來一聲斷喝。
“燕公!且慢!”
媽的!終於捨得露面了!
韓紹心中鬆了一口氣,面上卻眉頭一擰。
“李中常?你何時來的?”
從虛空踏出身形的李瑾聞言,有些心虛的訕訕一笑。
“回燕公的話,咱家剛來、剛來……”
他有天家秘寶遮掩氣息,又有姬氏皇道龍氣庇護,別說是韓紹的天人修爲,就算是太乙天君也能遮掩一二。
所以他纔有自信在韓紹面前遮掩行藏。
韓紹上下打量了一番這位已經許久不見的故人,皮笑肉不笑道。
“李中常乃陛下近人、宮中貴人,倒是稀客。”
李瑾連道不敢。
“不敢當燕公貴人之稱,只是一直瞎忙,這纔沒能時常拜會燕公。”
韓紹冷哼。
“忙到當初孤大婚時,連杯喜酒都顧不上?”
李瑾哪能不知道這廝是分明在記恨大婚時,陛下遣人送賀禮的那幾名內侍身份太低,感覺自己被怠慢輕視了。
而事實上,這事不但他冤、陛下也冤。
哪是他不想來,又哪是陛下沒有讓他來?
分明是某人醋海翻天,繼而從中作梗,這纔沒能讓他成行。
說到底,這事還是他韓某人自己做下的孽,怎麼能怪他跟陛下?
而這時,見李瑾面露苦笑,韓紹心中一動,頓時也想到了什麼。
“可是因爲……昭陽帝姬?”
可不是!
你韓某人大婚喜慶歡愉,卻不知萬里之外的神都公主府裡,有絕世佳人在爲之默默垂淚?
李瑾心中嘆息一聲。
‘哎,孽緣啊——’
早知今日他就不該將那副美人圖留下。
見李瑾微微點頭,韓紹面色一滯,本想追問兩句姬瞾的近況。
但在考慮到眼下不太合適,故而收起了心思,淡淡道。
“不知李中常今日前來,可是陛下有旨意?”
李瑾聞言,目光從韓紹身上掃過一衆鎮遼軍將,最後嘆息道。
“燕公,退兵吧!”
韓紹聞言臉色一變。
“退兵?不行!”
“青州近在咫尺!孤屢敗黃天逆賊,將青州逆賊一掃而空,只要過河,整個青州便可盡入囊中,如何能輕言退兵?”
韓紹這話口氣強硬,可李瑾又如何能看不出他在強撐?
“燕公,保住幽、涿二州已經是大功一件,你爲陛下做的已經夠多了,陛下也是感念至深。”
“所以燕公……還是退兵吧!”
李瑾說着,手中現出一道聖旨,道。
“這也是陛下的旨意。”
韓紹聞言,神色怔愣,口中呢喃。
“陛下的旨意?陛下怎能這般糊塗!”
“只差一步!只差一步,孤就可以替他拿下青州!重振河山!”
當着這麼多人的面,張口就罵陛下糊塗。
韓紹算是第一人。
李瑾剛要呵斥他,休要放肆。
可下一刻,卻見韓紹蒼白如紙的臉色,陡然一紅。
噗——
一口熱血噴出。
這一刻,雙目圓瞪的韓紹,演技已臻巔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