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紹的法眼之下,陰平城中赭黃之氣瀰漫,並且有越積越厚的跡象。
只是這股赭黃之氣與以往彙集的人道氣息不同,反倒是充滿了幽冥死亡之意。
若仔細去看,甚至能夠隱約看到其中有亡魂掙扎之相。
這無疑印證了韓紹之前的猜想。
天地人三書中的最後一卷【人書】,確實就在黃天道手中。
而眼下瀰漫在陰平城中的幽冥氣象,也必然跟那一卷天書有關。
再結合此時黃天軍強拉普通百姓入伍。
韓紹垂落眼簾,忍不住捏了捏眉心,等再擡首時,面上的神色已經一片漠然。
“不用去管。”
“這一仗該怎麼打,還怎麼打,些許手段,翻不了天。”
悍然引渡黃泉,映照人間,擾亂陰陽。
這就是他們想要的人人如龍?
韓紹嘴角泛起一抹嘲諷。
而原本因爲黃天軍異動有些不安的趙牧,在聽聞韓紹這話後,頓時沒了顧慮。
說起來,韓紹麾下四將都是忠貞不二。
但要論純粹,趙牧是爲最。
就連表面憨直魯莽的馮參,也比不得他。
這種近乎愚忠性子,也讓他對韓紹的話從來不會生出任何質疑。
哪怕有一天,韓紹指着天,說這是方的。
趙牧也會認真點頭,然後道上一句。
“原來如此。”
看着這廝對自己唯命是從的模樣,韓紹失笑,沒有再說太多,便直接斷開了聯繫。
和之前說的一樣,這一仗他只會在旁看顧,具體怎麼打,全權交由他們自己。
除非必要他不會出手。
……
自黃天軍攻取陰平後,接下來的兩日,數十萬大軍就這麼龜縮在城中,沒了動靜。
唯有那股讓人稍加感應便生不祥的氣息,越來越濃郁。
“難不成這些亂賊準備倚仗這陰平城跟咱們耗下去?”
不止趙牧的前軍諸將這麼想,位於後方的李靖中軍諸將也忍不住大皺其眉。
陰平城堅牆高,而鎮遼軍過去一直跟草原蠻族作戰,一應戰法大多是圍繞野戰展開。
就算是地字重甲十二營,對於這類攻城拔地的戰爭模式,也並不擅長。
再加上鎮遼軍在人數方面,本就數倍少於黃天軍。
想要靠數萬重甲攻取一座數十萬黃天軍防守的堅城,就算是拿命去填怕是也填不滿。
“早知如此,咱們就不應該放任他們奪取陰平!”
這一刻,不少鎮遼軍將都生出幾分後悔。
對此,早已得知陰平城中動向的李靖,倒是沒有多少意外。
眼看一衆軍將眉宇間盡是焦急煩躁之色,穩坐帳中的李靖難得哂笑一聲。
“急什麼?”
“咱們坐擁地利、人和,若亂賊要耗,咱們跟他們耗下去便是。”
在場諸將先是一愣,隨即忽然發現李靖這話確有道理。
這一次出征作戰,有州牧府的‘慷慨解囊’,軍資糧秣應有盡有。
就算不考慮這些,就前幾天訛來的那一筆資糧,也足以讓他們耗上不少日子。
想到這裡,在場諸將不禁有些唏噓。
細說起來,他們跟蠻族烏丸廝殺百年,哪一次不是勒緊褲腰帶?
從未打過這種富裕仗的他們,一度陷入了思維誤區。
那就是每逢戰事必須速戰速決,否則每多耗一天,就意味着多耗一份元氣。
這也導致過去很多戰事,將士們不得不拿命去填、去彌補這一天然缺陷。
“所以……中郎的意思是……任由他們在陰平枯守,咱們靜觀其變?”
見帳中諸將投來視線,李靖手指輕敲身前帥案,最後搖頭道。
“不。”
說完,李靖手指一頓。
“傳軍令,即刻進軍陰平。”
“本中郎要……攻城!”
……
當黃天軍在攻取陰平後便裹足不前的消息傳到州牧府的時候,一衆州牧府屬官顧不得兔死狐悲。
一時間,全都有些傻眼。
“這……這怎麼辦?”
仗到這個份上,就算他們不通軍事,也已經大概知道敵我雙方是個什麼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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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天軍兵多將廣,佔據絕對的數量優勢。
而鎮遼軍兵少,卻皆是百戰餘生的精銳虎狼。
甚至從這段時間的交鋒來看,鎮遼軍無論從實力和戰法,都明顯強過於數倍於己的黃天軍。
換而言之,若是真正打起來,勝算頗大。
可偏偏這個時候,黃天軍竟在拿下陰平後,選擇了龜縮不出。
且不說鎮遼軍接下來該如何攻城,單單是有陰平高城作背書,作爲鎮遼軍最強之矛的鐵騎便廢了大半。
除非他們捨得讓那些騎軍捨棄戰馬,否則這城根本就沒法攻!
“拖拖拖!現在好了吧,我倒要看看,接下來的仗他們怎麼打!”
“哎!兵法有云,兵貴神速!如今那些亂賊有了防備,接下來該如何是好!”
州牧府正堂之上,有人語氣嘲諷、有人急切跺腳,神色焦急。
居於主座之上的袁奉,此刻也是臉色陰沉。
‘難不成老夫那麼多投入,當真就要打了水漂?’
要不是有着多年的養氣功夫打底,此刻的他已經忍不住跑去質問韓紹了。
而這時,堂外突然傳來一陣急切慌亂的稟告。
“不好了!州牧!不好了!”
“鎮遼軍主力突然加快了行軍速度,他們……他們說……說要那李靖要引兵直接攻城!”
若是之前聽到這話,在場衆人必然鼓掌叫好、喜不自禁。
可此刻他們只感覺渾身一冷,臉色漸漸發白。
就連袁奉也是忍不住拍案而起,隨後用陰冷的目光掃過在場衆人。
“是不是你們又逼他們進軍了?”
這些混賬身在州牧府任職,可心卻全在各自家族的自留地上。
爲了保住自家家業,做出逼迫鎮遼軍進軍的蠢事,也符合袁奉對他們的一貫認知。
可聽聞袁奉逼問的衆人卻是一臉冤枉。
“州牧!沒有啊!”
“自打鎮遼軍動身後,咱們再沒有催促過他們一次啊!”
“是啊,州牧!州牧也知道,那些匹夫跋扈至極,又豈會任由我等擺佈?就算咱們逼他們進軍,他們也不會聽我們的啊!”
在場一衆屬官你一言我一語,說出來的話也很是實在。
確實,鎮遼軍那些悍將悍卒目中無人,又豈會任由他人擺佈?
‘所以……此次進軍是他們自主決定的?’
袁奉心中雖依舊有些猶疑,卻漸漸相信了這些混賬的話。
可也正是意識到這一點,他才越發惱怒。
‘這李靖莫不是腦子缺根筋!’
‘他手中鎮遼軍不過十多萬,怎麼可能攻下數十萬亂賊固守的堅城?’
‘還有姓韓的那廝!難道就任由李靖那蠢材胡鬧?’
正準備以神念質問韓紹,讓他暫緩攻城。
卻沒想到韓紹那混蛋竟搶先一步降下神念。
“州牧慌什麼?不妨先看看再說。”
袁奉腦門青筋跳動。
老夫慌?笑話!老夫是心疼那些錢糧!
“攻城,是你的意思?”
韓紹口中嘖嘖兩聲,而後模棱兩可道。
“算是吧。”
袁奉差點被氣笑了。
“你就不怕你這點家底,就這麼葬送在陰平?”
韓紹輕笑。
“怎麼會?李靖是孤愛將,孤相信他。”
輕飄飄一句‘相信’,讓袁奉嘴角泛起一抹嘲諷。
不過韓紹既然已經這麼說了,他還能說什麼?
當真是崽賣爺田心不疼!
可憐公孫度、李文靜這一對老匹夫辛辛苦苦攢下的這點家業!
“燕公須知,老夫的錢糧不是那麼好拿的,若事情出了岔子,莫怪老夫不近人情。”
還不知道自己已經被打上‘敗家子’標籤的韓紹,不置可否地笑笑。
明顯對袁奉的威脅沒有放在心上。
……
短短一日的加速行軍。
鎮遼軍十多萬大軍主力終於抵達了陰平城下。
沒有任何停歇,中軍便傳來了第一道軍令。
“圍城!”
呵,十多萬大軍對一座數十萬黃天軍固守的堅城,發起圍城。
這就好比打羣架,形單影隻的一人面對烏泱泱的一羣人喊出了那句‘你們被我包圍了’。
聽起來着實有些滑稽。
可事實就是如此。
當鎮遼軍抵臨陰平城下後,便直接分作四股,封堵四門。
沒有什麼圍三缺一,直接就擺出了一副甕中捉鱉的架勢。
看着將自己等人‘死死’圍困在城中的那些鎮遼黑甲,有些黃天軍將甚至被逗笑了。
“這些幽州蠻子的腦子怕不是被草原蠻族給打傻了吧?”
“就這點人,也想圍困我等?”
除非他們全擁有中三境之上的修爲,否則就這麼點人一旦他們黃天軍一涌而出,要不了多久便會將他們淹沒。
只是他們很快便笑不出來了。
隨着鎮遼中軍傳來一聲‘攻城’的軍令,這些圍堵四門的黑甲軍士並未動彈。
可在他們的身後卻是傳來一陣震耳欲聾的巨大轟鳴。
並且這一次,因爲沒有馬蹄聲掩蓋的緣故,這巨大的轟鳴聲越發清晰、也越發令人震怖。
轟、轟、轟——
伴隨着城頭上一連串的轟鳴聲傳來,本該堅若磐石的城牆碎石飛濺。
不少探頭看戲的黃天道兵甚至來不及發出慘呼,便被撕裂了軀體。
就連位於城頭後方的道兵也被恐怖的氣浪直接掀飛出去,筋骨斷裂。
一時間,血腥刺目的紅色塗滿了整個城牆。
妖冶而殘酷。
“不好!是先前那墨家造物!”
有黃天軍將驚呼一聲。
很明顯之前一戰,那恐怖墨家造物給他們留下了刻骨銘心的印象。
以致於此刻迅速便反應過來,讓城頭那些道兵小心防護。
只是面對那等恐怖造物又豈是小心防護就有用的?
很快,又是一陣劇烈的轟鳴聲從四方傳來。
但凡在城頭一處炸響,暴烈的天地元氣裹挾着無數碎石便是橫掃一片。
無數道兵因此身死,就算僥倖未死,也是肢體不全,只能躺在地上發出陣陣哀嚎。
這一刻,所謂的悍不畏死在那墨家造物的恐怖肆虐下變得毫無意義。
而在這接連不斷的轟擊之下,有軍將終於忍不住了。
“將軍!讓信衆們退下來吧!再待在城頭,只能是待宰的羔羊!”
爲大賢良師的恢弘大業,拼盡全力而死,死得其所!
可現在……任誰都覺得這樣的死法,毫無意義!
只是在聽到麾下軍將的哀聲求告,負責鎮守四面城牆的主將卻全都做出了相同的反應。
“不行!不能退!”
一旦城頭無人,那些幽蠻必定會趁勢登上城頭。
屆時倚仗城牆反過來居高臨下,他們就真成甕中之鱉了。
所以哪怕明知道這樣繼續下去無數士卒道兵會因此而死,他們也不能退、不敢退!
“讓信衆們儘量往後面躲躲,但決不能離開城牆!”
毫無疑問,只要不硬頂在城頭前方,活命的機會必然大大增加。
只是這樣一來,原本辛苦準備、本該予以敵方大量殺傷的那些守城器械,便沒有了任何意義。
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它們被一個個全部摧毀。
這其中甚至包括那珍貴至極的……破罡弩。
望着那些一箭未發便化作一地零碎的破罡弩,城頭上黃天軍將心在滴血。
這一刻他們恍惚間忽然意識到,這戰場上的事從今以後怕是要變了。
……
轟——
八月三十,巨大的轟鳴聲整整響了一日。
整個陰平城頭幾乎沒有任何一處是完整的。
期間,城中黃天軍並不是沒有做出應對之策。
只可惜就連他們花費不小代價,倉促間佈置的大型道門防禦陣法也只堅持了兩三個時辰,便宣告破碎。
化作擎天之相的黃天力士,固然能夠抵擋那些墨家造物的轟擊。
可長時間駐留一處的他們,簡直就是天然的活靶子。
要不了一時半刻,便會被那些幽州狗的強者舉弓狙殺!
望着眼前塗滿血色、近乎廢墟的慘烈景象,剛剛走上城頭填補缺口的那些黃天道兵,無不臉色發白、張口欲嘔。
這一刻再是狂熱的信仰,也壓制不住人性的本能。
“將軍!讓咱們出城廝殺吧!”
“在這城頭也是個死!我等寧願出城殺上一波,至少……至少能殺上幾人!”
就這麼白白死在這裡,實在太冤了!
不得不說,這話確有幾分道理。
與其連敵人的面都看不到,就這麼白白死了。
還不如出城拼上一拼。
幾經猶豫的四門守將終於選擇了向上稟告。
而城中那些黃天軍核心軍將也覺得不無道理。
“可以一試。”
於是很快緊閉的高大城門轟然而開。
只是就在那些黃天道兵赤紅着雙眼,衝出城門的那一刻,卻是瞬間如墜冰窟。
因爲在他們面前,那一排排恐怖墨家造物就這麼張開着黑洞洞的‘血盆大口’,就這麼直直對着他們所在的城門方向。
轟——
爆裂的天地元氣裹挾着金屬彈丸,有如犁地一般,沿着城門的方向從前方到後方,生生犁出了一道長達百餘步的血色‘泥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