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隊這個組織架構,自誕生的那天起,其本質就不會變。
這是一臺專職殺戮的暴力機器。
而當這臺暴力機器開動起來的時候,意味着什麼,不言而喻。
一聲‘攻’字出口,馬蹄雷動,踏碎一切。
有曾經倚仗主人作威作福慣了的豪奴,眼看這一幕怒不可遏地上前呵斥了什麼,其話音卻被隆隆的馬蹄聲直接淹沒。
斗大的六陽魁首飛舞當空的時候,那雙眼睛似乎還在疑惑。
疑惑這些黑甲的武夫怎麼跟城中那些欺軟怕硬的酒囊飯袋有些不一樣?
只可惜這個疑惑或許只有等到下輩子才能找到答案了。
而同樣對這些黑甲鐵騎抱有疑惑的還有那些世家族人。
當那些黑甲鐵騎斬落他們指向他們的臂膀,座下沉重的馬蹄踏碎他們軀體的時候,他們臨死前的最後反應竟然是——
‘這些卑賤武夫!他們怎麼敢的!’
愚蠢?
也不盡然。
他們只是高高在上得太久了。
從出生的那一天起,入目盡是低眉順目地卑躬屈膝。
這讓他們慣性地認爲,這世上除了同爲世族高門出生的人才有資格讓他們平等視之。
餘者,要麼是供他們驅使的牛馬,要麼是可以讓他們隨意踐踏的草芥!
這種認知上的巨大謬誤,讓他們下意識忽略了這世上除了牛馬、草芥、螻蟻,還有虎狼!
而在虎狼的爪牙下,什麼天生貴胄、什麼高高在上,都顯得那麼脆弱、那麼不堪一擊!
“別殺我!我……我可以讓你做我的奴!以後……”
刀口之下,面對那世族子弟獨特的求饒方式,那雙黑色面甲下的眼眸明顯錯愕了一下。
直到斬落對方首級,他纔有些回過神來。
“這些世族高門的人……他媽的!神經病!”
殺戮還在繼續。
爲了不出意外,這一曲攻入其中的五百騎並未分兵,而是沿着一族腹心的方向長驅直入。
至於說這樣會有漏網之魚?
這不在他們考慮範圍之內。
封堵長街各處的其他袍澤,腳踏虛空的一道道軍中強者已經在這慶縣編織出了一張足以網羅一切的地網天羅。
逃?
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往哪兒逃?
“斬!”
一道璀璨刀罡,直接將前方阻路的礙事屋舍、院牆蕩平,眼前的視線一清。
五百鐵騎循序漸進,不斷推進。
幾乎沒費多少工夫,便來到王氏族地正堂所在。
爲首的曲軍候有些疑惑地自語嘀咕一聲。
“外表錦繡,內裡竟是這般的不堪一擊。”
隨即他又有些疑惑。
“就這樣的貨色,究竟是靠着什麼世代顯貴一方的?”
你看,只需動用一點點力道,就能將眼前的金碧輝煌與不可一世踩在腳下。
爲什麼之前沒有人這麼做?
望着前方那片雕欄玉棟的富貴與壯麗,那小小曲軍候眼中閃過一抹不屑。
因爲他已經看透了這錦繡表象下的腐朽、脆弱,乃至軟弱。
就像此刻那些煞白着臉色,顫抖着走到自己面前的王氏嫡脈。
“不……不知我慶縣王氏如何得罪了鎮遼軍,以致於興兵毀我族地、戮我族人?”
鮮血淋漓的屠刀之下,就連色厲內荏他們也不敢有。
看似是在質問,可這神態語氣卻是卑微低賤到塵埃。
策馬而立的曲軍候抖了抖刀上殘留的王氏族人鮮血,正要開口,隨後就是一愣。
因爲就在此時,一連數道赭黃身影驟然從王氏族地衝霄而起。
一衆散佈在慶城上空的鎮遼軍強者見狀,神色也是一愣,繼而衝着虛空疑惑問道。
“這些就是你們六扇門安排的人?”
虛空中傳來的迴應有些無奈。
“不是。”
想要做事,總要師出有名。
六扇門做事向來妥帖,雖然已經確認了黃天道人在幽南諸郡縣存在的事實,但凡事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多準備一手,以備萬無一失,這也是常規操作。
但現在看來,卻是用不上了。
一衆鎮遼軍強者面對隱於暗中六扇門諸人的無奈,哈哈一笑。
“那感情好,省得出手束手束腳,不甚爽利。”
演戲,他們實在不擅長。
都是一個飯盆裡討食的,真要是一時失手,面上過意不去不說。
回頭要是被這些六扇門的狗東西記恨,給自己穿上一次小鞋,那他媽纔是真的冤。
而眼看沒有這個顧慮,一衆軍中強者頓時有如脫繮野馬,肆無忌憚地出手。
幾乎只是一個剎那,原本平靜的慶城上空風雲變幻,無數強大的法力匯聚成恐怖的神通術法,亦或者就是簡單一道凝聚到了極點的可怕刀罡,集中宣泄而下。
意識到局勢不妙決議拼死搏上一把的幾名黃天道人剛剛衝上九天虛空。
一擡眼便面對這鋪天蓋地的可怕一幕,饒是他們道心堅韌,對大賢良師的虔誠也達到了頂點,此刻也忍不住怒罵一聲。
“狗賊無恥!焉能以衆凌寡!”
這是什麼蠢話?
大兵壓境、聚兵合圍,軍中從來講的就是以衆凌寡的那一套。
你當是混江湖呢,誰他媽腦子有病,跟你玩單挑?
而就在一衆鎮遼軍強者面露嘲諷之際,那幾名衝上虛空的黃天道人其中一人,猛地一把撕開道袍,而後衝着虛空虎喝一聲。
“諸位師兄弟!你們先走!”
已經意識到對方要做什麼的剩下幾名黃天道人面色一變,正要出言阻止,可這時那黃天道人已經一臉決然向着前方虛空邁步而去。
一步、兩步、三步——
只須臾間的數步之後,那道看似渺小的身影已經化作了擎天巨靈。
以自身龐大的身形,硬生生吃下那無數道恐怖神通與刀罡。
“走啊!”
聽着這聲壓抑痛苦的怒吼,再看他渾身被那些神通與刀罡轟開而鮮血淋漓的殘破法身,在場幾名黃天道人無不表情痛苦,神色猙獰卻戀棧不去。
他們求道,求這天下人人如龍!
可他們也是人。
有人,就有血有肉,就有感情!
“師兄/弟!一起走!”
面對這樣的蠢話,那身化擎天巨靈的黃天道人反手一撈,將他們擎於掌中,而後拼盡全力向着遠處擲出。
“黃天大業未成,爾等當留待有用之身!續我之信念!承大賢良師之志!”
“闢此人人如龍之煌煌大世!”
這一瞬間,崩裂的傷口灑出鮮血,有如瓢潑大雨,傾盆而下!
被這滾燙熱血染紅的幾名黃天道人於遠處虛空穩住身形,望着那道接天連日的巨大身影,雙目赤紅。
“蒼天已死!黃天當立!”
“願天下人人如龍!”
躬身執下道禮,幾名黃天道人終不再有絲毫猶豫。
手中指訣一引,一道原本看似尋常的符紙便化作一頁紙舟,現於虛空。
而後徑自遁空而去。
一整個過程說起來慢,可實際上不過是須臾間的事情。
衆軍中強者只稍稍愣神,局勢便已經一變。
“黃天力士!”
濟水一戰的過程,在如今的鎮遼軍中早已熟悉到了極點。
其中以百尊之數阻攔十萬禁軍渡河的黃天力士,更是給了他們不小的震撼。
如今親眼目睹這一尊恐怖巨靈,說是震撼有些誇張,卻也難免有些失神。
不過不管怎麼樣,若是今日他們佈下這天羅地網,還讓幾名黃天賊道跑了,那他們也就沒臉見人。
只是就在他們準備分出幾人去追擊時,虛空中隱匿的六扇門中人卻是急切道。
“那幾個跳樑小醜,你們不用管!”
“抓住這黃天力士!要活的!此事若成,我六扇門承你們一個人情!”
濟水一戰的結果剛剛傳來,韓紹這個君上就對黃天力士生出了興趣,並讓六扇門弄一個回來見識。
正所謂上面張張嘴,下面跑斷腿。
這黃天力士涉及到黃天道幾分核心秘要,想要‘捉上一隻’,哪有這麼容易?
只是誰沒想到,正在六扇門所有人爲此苦惱的時候,竟有主動送上門來的意外之喜。
“你們不會跑了剩下那幾個賊人吧?”
面對這些軍中匹夫的不信任,那六扇門管事氣急反笑。
要論這種捉生拿人之事,咱們六扇門纔是行家,好吧?
擱我們面前說這話,班門弄斧也不是這個弄法!
“放心,就算咱們不行,這不是還有你們李中郎跟馮參將在?”
聽得對方這番沒好氣的話,一衆軍中強者也起了性子。
他媽的,這就是你們求人的態度?
好在這個時候李靖的聲音適時傳來。
“答應他們。”
一衆軍中強者這才哼哼唧唧地依令行事。
不得不說,儘管如今大家所處的廟堂雖然依舊不大,可已經顯現出幾分涇渭分明之相。
就拿六扇門和軍方來說。
過去李赫當六扇門提督的那段短暫日子,有些六扇門中人甚至直接就是從軍中抽調過去的。
有這個前提在,不少軍中武人都沒將六扇門當做外人。
可隨着李赫南下神都,中行固這個閹人走馬上任,這一切就漸漸開始變味了。
曾經的那些親密無間,也早已隨着時間的流逝而煙消雲散。
馮參那個直腸子更是從來沒有給過中行固這個六扇門提督好臉色,若非中行固壓着,怕是六扇門中不少謀求上位的有心人,早就按捺不住給他上上眼藥了。
怕被馮參這位七境真仙隨手捏死?
怕死,當個混吃等死的鹹魚不就好了,何必謀求上位?
當然,這些只是補充閒言。
眼下有李靖點頭,一衆軍中強者自然沒什麼話好說。
一番聯手之下,一尊只有六境修爲的黃天力士如何能夠抵擋?
只十幾個呼吸之後,道道法力神通構築的羅天之網便將之網羅其中。
層層堆迭的重壓之下,那道擎天巨靈的身影挺直高聳的脊樑如負山嶽之重,不堪彎折。
其中一名軍中強者淡淡道。
“敬你武勇、悍烈,有我軍中武人的幾分風骨,不若降了吧。”
面對眼前這朝廷爪牙的勸降,那黃天力士一口口水噴出,神色不屑且傲慢。
“爾等不過姬氏走狗,焉配讓某屈身降服?”
“殺了貧道便是!”
軍中武人大多口拙,此刻面對這黃天力士的話,一時有些不知如何反駁。
“你不怕死?”
那黃天力士脊樑雖彎,口中卻是哈哈笑道。
“怕死?”
“今日貧道落於你手,以這一身熱血替你染紅爾等的朱紫官袍,不過是時運不濟。”
“死貧道一人,卻換我黃天道國永昌,換得天下黎庶人人如龍,貧道死而無憾!”
又一軍中強者有些無奈與不解道。
“何以至此?”
什麼狗屁黃天道國,如何能讓這等人物甘願爲之而死?
重重合圍之下,那黃天力士環視四周,笑聲卻是直抒胸臆。
“爾等無信,怎知我等黃天道人的夙願?”
“看看這天下吧!”
“這些個世族高門累世顯貴!視百姓黎庶如螻蟻草芥!”
“動輒草菅人命!隨意踐踏!餐之如魚肉!”
“今我道大賢良師親率我等立此黃天,席捲天下!定要掀翻了這萬世不易!砸碎了他們的生來高高在上!哈哈!”
說着,目光一轉,忽然落在下方扼守慶縣的那些鎮遼軍士卒身上。
“貧道觀你們也是尋常黎庶出身,無有門第。”
“先前你們勸貧道投降,現在貧道卻是要勸一勸你們,不若皈依我道如何?”
“待得來日,大賢良師大業功成,爾等皆能成龍成鳳!”
這話出口,不但虛空一衆軍中強者面色一變。
就連李靖也是臉色瞬間陰沉。
一聲‘放肆’出口,直接打斷了對方的開口。
馮參那個急性子,更是怒意宣泄。
“媽了個巴子!好狗膽!老子讓你活命,你竟然亂我軍心!”
七境真仙的恐怖威壓之下,那黃天力士這才猛然想到了什麼,眼神一黯。
“竟未曾想,今日竟有兩尊七境真仙在此,貧道倒是好大的臉面。”
“看來,不止貧道那些個弟子、師侄活不了,那幾位師兄弟也無法倖免。”
換而言之,剛剛他那一番血勇拼殺,完全做了無用功。
只是儘管已經意識到如此殘酷的現實,這黃天力士卻沒有多少頹喪之意。
無非是殉道二字罷了,他殉得。
旁人也合該有此殉道之念。
正要以黃天秘法燃燒神魂就此寂滅之際,可這般念頭、秘法剛剛起了個頭,他便發現了一個殘酷的現實。
他現在是想死,也不死了。
還有高手?
帶着疑惑的目光望向虛空,那黃天力士有些不解地問道。
“爲何?”
對於他的疑惑,虛空傳來一聲清朗的輕笑。
“你用自己黃天道那套歪理邪說,意圖禍亂孤這些將士的軍心,要是就這麼讓你死了,豈不是顯得孤太無能?”
那黃天力士正疑惑虛空那聲音的來源,卻見此刻包括那領頭將領在內所有人,齊齊向着虛空行禮。
“見過君上!”
已經明悟了虛空那人身份的黃天力士,隱隱倒吸一口涼氣,隨後道。
“你待如何?”
韓紹並未露面,笑意不減的聲音繼續道。
“不待如何。”
說着,似乎是爲了強調自己這話的真實性,又道。
“以你的身份,孤要對你如何,豈不平白辱沒了自己的身份?”
這話是實實在在的在理。
虎狼縱橫於世,卻不會無聊到親手去按死一隻螻蟻。
雖不願去承認,可實際上與那位燕國公相比,他一個六境,確實不過螻蟻而已。
正思忖着如何迴應韓紹這話的時候,韓紹已經繼而道。
“正如孤的將士剛剛所言,他敬佩你的勇烈,孤同樣也很欣賞。”
“所以呢?”
那黃天力士語氣嘲弄,似乎已經意識到了韓紹要說的話。
“所以……你也要降服貧道?”
如此不恭不敬,頓時引得一衆如今已經視韓紹若神明的鎮遼將士勃然大怒。
“放肆!”
“好膽!”
陣陣怒喝隨着韓紹的一念,瞬間消失不見。
而這時,韓紹纔有些好笑地娓娓道來一句。
“孤麾下勇烈之士,有如過江之鯽,隨便擰出來一個都是鐵骨錚錚,又怎會缺你一個?”
這話頓時讓一衆將士榮光滿面,下意識挺直了胸膛。
“孤只是覺得你信他大賢良師,不若信奉於孤,如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