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衛營建立之初,只是被用來充門面的。
遴選的大多是身姿雄壯挺拔的華而不實之輩。
韓紹也並沒有太過放在心上。
可無奈呂彥太過盡心盡力,經過這一年的見縫插針,半蹭半刮的替那些傢伙弄來了不少資糧油水。
如今儘管人數依舊不多,但實力已然不弱。
如今少了呂彥這個主心骨,時間短了還好說,時日一長難免混亂。
真要是辜負了呂彥那廝的一番苦心,韓紹心中也有愧。
而聽到韓紹有關親衛營繼任者的問話,中行固神色有些訥訥。
他素來恪守本分,除了六扇門,不該插手的事情,他從來不在韓紹面前多嘴。
更別說這親衛營值守於內,這親衛營統將更是時常跟隨韓紹身邊的存在。
要論內外遠近,幾乎與他這個實際上的內府總管並無多大的區別。
這樣的人選又豈是他敢置喙的?
見中行固這副畏畏縮縮的模樣,韓紹無奈失笑。
這老貨在自己面前,膽子就從未大起來過。
虧得在外面擔了個足以令小兒止啼的【人貓】兇名。
不過韓紹也沒有太過爲難他,只道。
“罷了,本……孤再思量思慮吧。”
習慣了‘本侯’這個自稱,這驟然改口爲‘孤’,還真有些不大習慣。
而眼看韓紹不再揪着自己問那要命的問題,中行固如蒙大赦。
一邊動手抹着額間根本不存在的虛汗,一面訕笑着道。
“君上若無旁的事情,老奴這就去忙了。”
他這話倒不是在敷衍。
如今這府中要說諸事最繁雜的,除了他沒有別人了。
府中雜事頗多,事事要他安排妥當。
否則丟了韓紹這個君上的體面,就算韓紹不在意、不怪罪,他中行固卻是要羞愧難當。
除此之外,如今越來越龐大的六扇門也不可能因爲年節就陷入停擺。
稍有不慎,耽誤大事不說。
還很可能讓那些爲之奮死的人,因此丟了性命。
韓紹垂眼看了他一眼,最後親自上前將他躬着的身子扶起。
“辛苦你了。”
這簡單不加修辭的寥寥幾字,讓中行固心中暖流涌動,咧着嘴笑道。
“奴廢物了這麼多年,如今能夠物盡其用,奴只想將過去蹉跎的歲月彌補回來,並不覺辛苦。”
呵,這是什麼牛馬發言?
韓紹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
想罵他兩句,卻又顧慮這新年忌諱,故而只能無奈道。
“日後在孤面前不必稱奴,可稱臣。”
韓紹雖然拒絕了疆土國祚,卻有國名。
麾下之人自稱臣子,並不算僭越。
只是面對韓紹的施恩,中行固卻是一臉驚慌、抗拒。
稱臣?
這……這怎麼能行!
‘臣’是外人,‘奴’卻是家犬。
沒有這個身份,他中行固還怎麼在李靖那些人面前挺直腰板?
“君上這……這……老奴都已經習慣了,就……就不用改了吧?”
中行固小心翼翼地讓韓紹收回成命。
聽得韓紹又好氣又好笑。
媽的!賤骨頭!
給你當人的機會,你不要!
終究是沒忍住,韓紹有些破防地笑罵一聲。
“滾吧。”
此話揭過,中行固神色欣喜而嘚瑟。
“好嘞!老奴這就滾!”
說完,麻溜地轉身就走,幾步之後,甚至昂首挺胸起來。
韓紹一陣哭笑不得,卻也沒有多在意。
……
闊別已久的書房中,韓紹斜倚在書案後的軟塌上,隨意翻看着整齊堆放的案牘文書,。
北伐一去兩月,城中政務、民事皆被他交給了以秘書郎周玄爲首諸多文吏。
韓紹也說不上什麼放心不放心。
只要不生亂子就行。
可如今看來,周玄倒是沒有失望。
不說出類拔萃,卻也井井有條。
韓紹翻看了一陣,便輕笑一聲讚許道。
“最起碼足夠細緻周全。”
一樁樁一件件,都詳細記載在這些案牘文書中,擺放在身前的書案上,以供他回來翻閱。
單單是這份細心就足夠韓紹將來給予他更多的信任。
從手中文書上擡眼,韓紹瞥了一眼小心奉茶近前的嬌俏女侍。
水汽升騰的繚繞間,韓紹恍惚間差點將她當成了雲嬋。
“你叫什麼?”
能被安排在書房侍奉的女侍,無一不是經過六扇門層層篩查。
無論忠心還是姿容,都算是上上之選。
所以韓紹並沒有太多的複雜心思,只是隨口一問。
驟然聽聞韓紹聲音的女侍,身形微微一顫,似膽怯似激動地小聲迴應道。
“君上,婢子貞娘。”
名字很是尋常。
韓紹招了招手,示意道。
“近前來。”
貞娘沒有猶豫,匆忙屈膝近前。
手指挑起她的小臉,韓紹仔細端詳了一陣,發現剛剛並不是他的錯覺,確實與雲嬋有幾分神似。
韓紹有些哭笑不得。
這些傢伙逢迎上意,倒是無師自通。
剛想揮手讓這名爲貞孃的女侍退下,卻對上那雙頗爲有幾分雲嬋神韻的眼眸。
水光盈盈,盡是期盼與渴求。
韓紹微微蹙眉,有些不喜。
可終究是愛屋及烏,心軟了。
“罷了,近前替孤鬆鬆肩頸。”
“喏。”
玉指柔荑,少女幽香縈繞鼻息。
墮落了啊!
韓紹有些慚愧。
可隨即便坦然起來。
劉皇叔都說了,孤打了這麼久的仗,就不能享受享受?
沒有這個道理,對吧。
將身前這些案牘文書大概翻閱了一遍,感受到身後越貼越近,逐漸急促的呼吸,韓紹放下了手中最後一份文書,阻止了那隻已然越界的纖細玉手。
貞娘有些惶恐,卻還是鼓起勇氣道。
“有……有嬤嬤專門教授過婢子這些的……”
“婢……婢子學得很好。”
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
韓紹無語。
正要說什麼,卻聽耳畔少女顫聲道。
“婢子父兄之仇,因君上而得報。”
“故不奢求名分,甘願以此鄙薄之身侍奉君上。”
聽到這話,韓紹不禁默然。
這世上有多少苦難事,就有多少苦命人。
若換到文人筆下,就是一段或涕淚、或感慨的悲劇故事。
而對於一方勢力而言,這樣的苦命人,只需稍加引導利用,就是絕佳的忠僕、死士。
卑鄙嗎?
韓紹不知道。
他只是拒絕了貞孃的報恩與奉獻,替她攏上已然半解的衣襟,然後輕揉螓首,柔聲笑道。
“孤分內之事,不用你報恩。”
“好好替自己活着。”
說完,韓紹留她自己整理一下衣衫,起身離去。 ……
從書房出來之後,時間也差不多了。
虞璇璣這些內苑婦人已經起身。
招呼着她們聚在一起用完一頓新歲朝食,韓紹依葫蘆畫瓢給她們每人派發了紅包。
紅包銀錢並不多,卻是一種儀式。
有這一打岔,昨晚獨守空閨的怨氣頓時消散了不少。
但該有的酸話,還是沒能避免。
諸如‘妹妹吃得這般少,定是昨晚吃得太飽吧’之類的話,上官芷冷冰冰的臉上隱隱泛紅,韓紹聽得也是頭大如鬥。
有些不耐煩地揮手讓她們自己玩去,便懶得再管了。
等回頭公孫辛夷和姜婉過了門,自有她們整肅這內宅風氣。
而該韓紹操心的事情,同樣不少。
不出意外,昨晚被他打發回去的軍中諸將這一大早,便再次鼓譟着‘打’上門來。
等韓紹去到前庭,那過去用來議事的廳堂已經羣魔亂舞。
一衆軍中廝殺漢聚在一起,那嗓門兒一個比一個大。
這邊叫嚷着冠軍城一戰,自己麾下兒郎如何死戰、勇猛。
那邊吹噓着自己跟着韓紹馬踏草原,如何直搗龍城、橫掃一切敵。
與之相較,以秘書郎周玄爲首的文士倒是安靜如雞,在這些虎狼之輩面前,表情看似不屑,實則戰戰兢兢。
“君上到!”
隨着侍衛在外的親衛一聲沉喝。
整個議事廳堂瞬間安靜下來。
等看到韓紹出現在門口時,趕忙齊齊起身,行禮道。
“恭迎君上!”
聲音洪亮,似是要震破這廳堂穹頂。
那一雙雙灼熱的眼神,更是帶上了幾分狂熱。
韓紹踱步而入,視線在廳堂衆人一一掃過,最終落在被擠兌到角落,明顯處於弱勢的文吏一方。
腳步微頓,韓紹走到周玄面前,上前拉着他的手,盡顯親近道。
“孤不在的日子,辛苦了。”
“做得不錯,沒有讓孤失望。”
說着,引着他越過一衆軍中武人,走到主座下首的位置。
這一舉動不只周玄渾身戰慄,眼眸發紅。
整個文吏團體也是神色激動、振奮不已。
而一衆軍中武人儘管迫於韓紹的威嚴,不敢說什麼。
可那一副副不屑不忿的表情,卻足以說明一切。
憑什麼!
老子趟血海、踏屍山,他們這些刀筆吏不過舞舞文弄弄墨,讓他們跟自己等人共居一室,已經是開恩,憑什麼讓他們與我等並居。
韓紹卻是看也不看他們,只是衝周玄示意道。
“坐。”
許是堂中那些軍中武夫的煞氣太過濃郁,周玄有些惶恐。
“君上,臣……臣位卑,焉配居此高位?”
韓紹皺眉。
“孤讓你坐你就坐,誰若不服,可與孤說。”
說着,韓紹目光掃過堂中。
霎時間,剛剛望向着周玄的一道道凶神惡煞目光,此刻瞬間低眉順眼。
更加完美地詮釋了什麼叫做安靜如雞。
“坐。”
面對韓紹的再次命令,周玄無奈坐下。
可看那緊繃着處處透露不安的身形,簡直就是如芒在背、如坐鍼氈。
韓紹不再看他,面向那些軍中悍將的臉色,卻是忽然一緩,笑道。
“都先別忙着不服氣。”
“若心中不滿,可都回去問問家中眷屬。”
“你們出征的這段時間,是誰替伱們妥善安頓家人。”
“衣食、冬碳,哪樣不是他們費心費力地調配,然後送入所有將士家中?”
說到這裡,韓紹話音稍頓,倏而嘆息一聲。
“孤知道,你們肯定要說這是孤的恩澤。”
“孤不否認,這些都是孤爲了讓你們能夠安心出征,安排他們做的。”
“但孤只是動動嘴皮子,可無懼寒冬日日辛勞的,卻是他們。”
“所以縱然他們沒有上陣殺敵,縱然沒有如你們一般馬革裹屍,縱然沒有餐風嘗雪……”
“但他們也是有功的。”
“這個功,就算你們不認,孤也要認。”
韓紹說到這裡,議事廳堂中寂靜無聲。
而後只見其中一名文吏先是向着韓紹深深作揖,而後竟是跪地匍匐,顫聲涕淚道。
“君上!吾等慚愧!些許苦勞,不敢讓君上言功!”
韓紹緩步走到文吏面前,親自將之攙扶起身。
“有功便是有功,說甚慚愧?”
“沒有你們殫精竭慮、日夜辛勞,孤的將士何以冬衣禦寒?何以溫食果腹?”
“又何以甲兵奮勇殺敵?”
“只是你們的功勞不在戰陣、不在人前,故而常常被人忽略。”
“但孤看得到,也不會忘。”
“此戰的功勳與榮耀,有他們浴血殺敵、奮不顧死的一往無前!”
“同樣也該有你們的!”
這世上名、利二字,所有人都逃不開、捨不得。
文人尤好名。
故有士爲知己者死的說法。
所以韓紹這一番看似語氣平淡的話,落在包括周玄在內的一衆文吏耳中,無異於一記驚雷炸響。
震得他們神魂動盪,心旌搖曳。
片刻之後,一雙雙本該冷靜沉着的眼眸,此刻盡皆赤紅。
“願爲君上赴湯蹈火、熬幹骨血!百死不悔!”
說到底,他們這些人之所以能遠赴這幽北苦寒之地,又有誰不是出身寒門?
除了少部分人,又有哪一個不是在這世間蹉跎日久、受盡高門冷眼?
這麼多年除了一身被人嘲諷爲酸腐的自矜文人傲骨。
何曾嘗過這般被認可、被尊重的滋味?
所以被韓紹這一通狂轟濫炸,他們幾乎毫無抵抗地便‘降’了。
而一旁聽聞韓紹這話的軍中悍將,在經過一番若有所思的沉默後,忽然有老將嘆息道。
“君上所言,如醍醐灌頂!”
“今日這堂上高坐,當有他們這些文吏的位置!”
他是重甲營的統將。
守城十日血戰,他們在城上日夜血戰,這些文士同樣晝夜不休。
調配物資、梳理各方,乃至組織城中民衆救治傷卒。
要說他們沒有功勞,他確實沒臉說出這話。
而有他開頭,餘下很快便有人呼應。
“秘書郎上坐,末將服氣!”
“末將也服!”
“末將也是!”
軍中武人性子就是這樣,直來直去。
看不慣一個人、一件事的時候,十頭牛也拉不回來。
可要是你說服了他們,他們低頭同樣也快得很。
而且對於他們而言,一個‘服氣’二字,便是他們此生最大的認可。
這般鼓譟一起,這些悍將竟準備讓開前方所有的位置,讓文士們就坐。
只是面對他們的舉動,韓紹卻是笑着阻止他們。
開玩笑!
他確實是準備擡高一些文吏的地位,卻從未想過要打壓武人。
“孤肯定了他們的功勞,又何時否認你們的功勳?”
文武兩道,重在平衡。
也重在涇渭分明。
所以在韓紹安排下,以周玄爲首的文吏與軍中武人一左一右分坐兩邊。
居中高坐的韓紹,目視之下,雖依舊文武比重失衡,但格局和規矩已經定下,以後無非是不斷填充而已。
“臣等恭賀君上晉位燕國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