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度、李文靜聯袂而來,韓紹着實有些意外。
畢竟正如他剛剛說的那樣,這新年伊始,從來只有晚輩拜見長輩,哪有長輩親自登門的道理?
匆匆迎二位入座後,韓紹揮手讓一旁伺候的貞娘退下,自己則親自爲他們煮茶。
水汽升騰,茶香縈繞。
“唔,好茶——”
香茗尚未入口,李文靜就忍不住讚歎一聲。
韓紹聞言,笑道。
“岳父登門,紹若用劣茶侍奉,豈非不孝?”
這話出口,公孫度冷硬的臉色明顯舒展了幾分。
端起茶盞細品了一口,頓覺神思清明。
若是尋常修士飲用,定能滌盪神魂,不亞於一味寶藥。
“吾婿,有心了。”
公孫度給出了自以爲的最大讚許。
說完之後,又狀若無意地道。
“這茶……從神都來?”
韓紹聞言,呵呵一笑,也不隱瞞。
“負責神都那邊的李赫,是個心思靈巧的。”
“隔三差五就送些東西回來,岳父若是喜歡,回頭不妨帶些回去。”
李文靜聞言,眯着眼睛笑道。
“神都路遠,道阻且長,交通不便。”
“這一來一回,又能帶上多少東西?你還是自己留着吧。”
韓紹見這倆岳父一唱一和,試探不斷。
失笑間,索性直言道。
“那是之前,現在沿途交通已經被六扇門打通,倒是方便了許多。”
這話說起來輕巧。
可實際上這幽州往來神都的一萬餘里,中間地方豪族、山門無數,佔地、佔山爲禍一方的匪徒更是多如牛毛。
想要打通這萬里路途,又豈是易事?
公孫度眼中閃過一抹訝異與驚歎。
而李文靜更是對六扇門生出了濃厚的興趣。
畢竟真要說起來,這六扇門可是在他的獬豸衛扶持下才打下的根基。
如今這纔不過一年的時間,竟發展到這般地步?
李文靜有些好奇。
“岳父若是感興趣,稍後我讓中行固與岳父聊聊?”
見韓紹如此識趣,李文靜呵呵笑道。
“紹哥兒倒是信任老夫,不怕老夫壞了你的謀劃?”
類似六扇門這樣的存在,最大的價值便在於一個‘暗’字。
一旦由暗轉明,稍稍動些手腳,便是整條脈絡的土崩瓦解。
無數投入、付出,皆會功虧一簣。
韓紹聞言,渾不在意道。
“岳父何以出此誅心之言?”
“這世上從來只有子坑父,焉有父害子?”
韓紹這話一片赤忱,聽得李文靜這頭盤踞幽州多年不禁一陣怔愣,隨後哈哈大笑。
“不錯,不錯。”
“確實是這個道理。”
“吾婿純孝,倒是爲父着相了!”
這邊父慈子孝,李文靜大笑連連。
那邊公孫度卻是頓感不滿。
假父,也算父?
將某家這個真父,置於何地?
鼻音重重冷哼一聲,公孫度斜睨了一眼李文靜,神色不屑。
‘什麼稷下七十二賢,瞧瞧這副小兒得志的嘴臉!’
感受到對面目光的李文靜,不以爲意。
又是問了韓紹幾個有關於六扇門的問題,纔不無感嘆道。
“吾婿天縱奇才,無怪乎能一路青雲,以弱冠之齡,立於這天下之巔。”
在明,一戰蕩平幽州百年大患!
在暗,六扇門有如藤蔓悄然蔓延,甚至早早便在神都落下一子。
這等深耕一域,卻着眼全局的胸襟,或許也只有天縱奇才能夠解釋了。
一旁的公孫度雖然也是這麼覺得,可嘴上卻是硬邦邦道。
“年少登高,更當小心謹慎。”
“天下矚目,縱然風光無限,卻也是衆矢之的!”
“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汝當常懷敬畏之心,不可孤高自傲!”
公孫度這話爹味十足,甚至帶着幾分訓斥。
可韓紹卻絲毫也不着惱。
見李文靜並沒有反駁公孫度的話,反而附和頷首。
韓紹忽然明白過來這二位今日不顧長輩體面,匆匆上門的目的所在了。
‘這是怕是自己被太康帝的大餅砸昏了頭,做出什麼衝動之舉……’
韓紹心中失笑,卻也因此生出一股難得的暖流。
‘這世上終究不只有權謀算計與腥風血雨,亦有脈脈溫情存乎於心、存乎於世……’
心中感慨一聲,韓紹起身鄭重一揖。
“兩位岳父且放寬心,紹心中亦有分寸,萬事當量力而行。”
見韓紹不但瞬間明白過來自己倆人的來意,還直白地作出表態。
二人彼此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出幾分欣慰。
公孫度搶先李文靜一步,上前將韓紹扶起,口氣轉柔道。
“非是爲父不信任你。”
“只是如今你肩負的,非一人之身家性命。”
說着,公孫度似有所感地嘆息一聲。
“我幽州兒郎流的血夠多了,兵家熬乾的骨血也夠多了。”
“如此多的屍骸、骨血,他姬氏不憐惜、這天下不憐惜,我等當自憐之!”
姬氏刻薄寡恩、天下涼薄冷血。
皆視幽州兒郎、視兵家爲器物。
想用之時,笑臉相迎,稍加施恩,便當施捨。
不想用時,便棄之如敝履,橫加打壓、冷落。
當我幽州、當我兵家是什麼?
夜壺嗎?
公孫度這話裡的怨氣與戾氣,不加掩飾。
這或許也是幽州武人、乃至兵家一脈不少人的心態體現。
人心,自有一杆稱。
世間好壞,稱量過後,便很難再有反覆。
很顯然,太康帝還是將這世間諸事想得簡單了。
他以爲自己只要稍加示好、主動緩和與兵家的關係,兵家便會像曾經那樣接納這份示好,重新聚攏於那竿姬氏的皇道龍旗下,爲他衝鋒陷陣、替他蕩平一切。
卻沒想過,這被澆滅、冷卻的熱血與忠心,想要再次熱忱、滾燙,何其艱難!
被公孫度攙扶起身的韓紹,聽聞公孫度這話,不禁有些感慨,併爲之暗自警醒。
這世上沒有什麼是理所當然的。
忠誠二字,尤其是。
此刻唯一讓他感覺有些古怪與不理解的,是一旁老神在在、神色平靜的李文靜。
公孫度這個兵家嫡脈,對大雍姬氏心寒齒冷,還好理解。
他這個昔日的聖地七十二賢,如今的稷下棄徒,其目的又是什麼?
老實說,直到現在韓紹也沒能真正看透自己這位半路白撿來的便宜老岳父。
總感覺這位老岳父一如那座‘生而有涯,學也無涯’的無崖山。
攏於雲霧,讓人看不真切。
……
公孫度和李文靜來時,已經臨近午時。
顯然是知道韓紹早間忙碌,掐着點來的。
一番話事之後,二人謝絕了韓紹爲他們安排的酒宴。
他們還是要點老臉的。
這新年伊始,長輩登晚輩的門,本就有些不妥。
若還大張旗鼓,傳出去豈不讓人笑話?
不過他們也沒有直接離去。
翁婿三人就這麼窩在這書房私室中對飲品茗,倒也有幾分怡然自得之意。
“差點忘了,尚未恭喜吾婿晉位國公之位。”
李文靜一臉懊惱。“真要說起來,倒是老夫這個小小長史在君上面前放肆了。”
韓紹頗爲哭笑不得。
“岳父卻是慣會戲弄於我。”
“我今日這點成就,若無兩位岳父的傾力支持,焉能如此順暢?”
這話倒是不假。
公孫度的鎮遼軍盡數交於他手中,就不說了。
若是沒有李文靜背後調動大半個幽州的資源,全力支撐這一戰。
就算韓紹放開了開掛,最後能勝,也頂多搏一個慘勝罷了。
這些韓紹心中都有數。
而李文靜說出這話,也不是爲了從韓紹這裡認領這份居於幕後的籌謀之功,只是爲了引出後面的話而已。
“爲何拒絕那燕國國祚?”
公孫度語氣有些低沉道。
公孫老祖公孫郢有個武夫當國的夢想。
他公孫度未嘗沒有。
在他看來,若是韓紹不拒絕那喂到嘴邊的燕國國祚,名正言順地囊括萬里疆土、廣納臣下。
接下來面對這日漸紛亂的天下局勢,無疑會進退自如上許多。
再說句小家子氣的話。
若韓紹順勢建立宗廟,他家木蘭過門之後,便是一國之後。
而他公孫度也能光明正大地被人稱上一聲——國丈。
如此有名有利,他都動心了。
可偏偏自己這好女婿卻是拒絕了。
這讓他……好生心痛!
見公孫度眉宇間的不善,韓紹有些無奈。
“就算沒有這燕國之名,這燕國之土,亦在我掌控之中。”
“既然如此,又何必貪此虛名?”
道理是這個道理。
甚至就連公孫度先前話裡話外,也是告誡韓紹要戒驕戒躁,不要被虛名所累。
可當如此名利擺在面前,又有幾人能夠真正冷靜?
公孫度徐徐吐出一口濁氣,有些不滿地瞪了韓紹一眼。
“還有呢?”
“接下來若太康要你兵出幽州,你待如何?”
這纔是公孫度真正顧慮的地方。
若韓紹擔下燕國國君的名頭,尚可用‘一國之君’不可擅動的理由,只派麾下將領敷衍過去。
現在沒有這個‘國君’名頭遮掩,一旦太康帝下旨,有些事情就無法逃避敷衍了。
韓紹聞言,卻也不得不承認公孫度的擔心不無道理。
只是他卻是無所謂道。
“那便出兵就是。”
聽聞此言,公孫度眉頭一蹙。
“你當真願意替他姬氏賣命?”
韓紹聞言,一臉訝異。
“岳父,紹大雍之忠良也!此陛下親口御言!”
“爲陛下盡忠效死,豈非忠良本分?”
忠良!
公孫度眉鋒一挑,剛想呵斥幾句,卻被一旁李文靜的嗤笑聲打斷。
“你這老匹夫笑什麼?”
李文靜搖頭笑道。
“老夫這是替我大雍有此忠良,幸甚至哉!”
說着,擡眼看着一臉正色的韓紹,淡淡道。
“行了,伱這一副忠良模樣,倒顯得我們兩個老東西是亂臣賊子了。”
“說吧,是不是太康承諾了你,等閒不會讓你出兵?”
這話倒是沒有明說。
但韓紹要的只是太康帝現在不讓他出兵就夠了。
呵呵一笑,收起那副大雍忠良的嘴臉,韓紹坦白直言道。
“倒是能拖延上一段時間。”
這個時間,可能是一年、可能是兩年,甚至是更久。
這取決於曾經橫掃天下的神都禁軍,如今還剩幾分戰力。
又或者說這取決於太康帝與丞相上官鼎的博弈,激烈到什麼程度。
此外,還有八州之地的世族高門、黃天教是否真的撕破臉皮……
諸般因素,其中變數太多,實在無法估量。
但韓紹料想,至少也能給自己一年的時間,讓自己看清這其中的局勢變化與走向。
“拖不下去了呢?你當真要率軍南下,替他姬氏抵定天下,中興大雍?”
面對李文靜這句直至核心的問題,韓紹一時沉默。
“我幼時學儒,不成,方從軍。”
“倒是對有句話,始終不忘。”
韓紹說到這裡,按了按腰間的睚眥長刀。
“君子藏器,待時而動。”
這話看似含蓄,可結合他之前在公孫度面前展露過的一些東西。
公孫度還是因此漸漸瞳孔收縮了一瞬。
李文靜看了眼韓紹,忽然對某個詞有了深刻的認知。
大奸似忠。
古人誠不欺也!
不過李文靜卻不以爲杵,反倒是那雙半眯的小眼神光熠熠。
“紹哥兒,欲謀國乎?”
話已至此,韓紹也沒什麼好遮掩的了,徹底展露野心道。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紹起於微末浮萍,昔不過草芥小卒!”
“日拱一步,亦能奪帥!”
“今有兵有將,亦有兩位岳父支撐,這天下他雍州姬氏坐得,我幽州韓氏如何坐不得?”
話音落下,公孫度手中香茗灑出。
李文靜小眼徹底綻放光亮,哈哈笑道。
“幽州出龍!”
“吾婿,果爲當世異數也!”
世間諸事玄妙異常。
或許當初散播那句‘北方當有黑龍出,斬赤龍而代天下’時,誰也沒有想到這則原本是刻意編造出來的讖言,竟應驗在今日!
李文靜笑聲不止,隨後在公孫度驚詫的目光中,向着韓紹躬身一揖。
“稷下棄徒李文靜,兼修儒法,習得一身王霸屠龍之術,卻無有可屠之龍!”
“若君上不棄,文靜願助君上屠此赤龍!”
屠龍!
這就是李文靜的目的所在?
韓紹不知道。
但他算是終於驗證了一點,那就是李文靜窩在幽州這麼多年,或許等的就是今日,等的就是自己!
見李文靜以君臣之禮,向自己稽首作揖,韓紹慌忙起身阻攔。
“岳父如此,豈非折煞於我?”
素來以笑面虎示人的李文靜,難得正色。
“先論君臣,再論翁婿。”
“此爲禮。”
禮,是什麼?
是規矩!
而規矩就是法!
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講,儒與法,殊途同歸。
或者說,本就同出一源。
而就在李文靜這一揖過後,他身上的氣息驟然涌動。
隨後那一道自從出走稷下便被斬斷的文脈,轟然續上。
這一刻。
儒家至人門下七十二賢之一的李文靜,周遭金色文字書就的錦繡文章,化作道道天鎖。
又有法家神獸獬豸,於虛空俯瞰。
法相森嚴,鑄成法獄!
這一日。
這頭於幽州沉寂數十年的笑面虎,重歸八境天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