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熟而蒂落。
這桃子熟了,自然是可以動手採摘了。
此刻,聽到韓紹吩咐的臺吉才猛然驚醒過來。
從始至終,金兀朮和兀朮部都只是一件替主人攻略草原、吸引旁人目光的趁手工具,從來都沒有真正得到過主人的信任。
這麼些年,之所以一直讓他隱藏在金兀朮身後,目的也就是爲了這一天。
借雞生蛋!
取而代之!
手中長刀一現,臺吉在站在面無人色的金兀朮面前。
“金臺吉!你……你要做什麼!”
“別……別忘了!我與你約爲安答!可是在長生天的見證下——”
安答?
哈哈,安答這東西不就是拿來賣的嗎?
至於說長生天?
“抱歉,兀朮安答,忘了告訴你,臺吉我從來不信長生天的。”
小時候,臺吉也曾畏懼長生天。
直到某天,他違背了在長生天下許下的諾言,終日惶惶了一段時間後,並沒有得到該有的懲罰。
他就知道長生天的存在是假的。
但主人不同。
因爲主人的懲罰是真的。
違逆了長生天,他會平安無恙。
但違逆了主人,他真的會死。
所以很早他就得出了結論,他可以不信長生天,卻不能不信主人。
更何況相較於長生天那虛無縹緲的祝福與庇佑,主人的獎賞也是實實在在的。
若非如此,他也不可能從赤樹部少族長的小跟班,一步步走到今日。
“所以……好安答安心去吧,對了,嫂嫂有我,你放心……”
冰冷的刀尖挑起下頜,金兀朮怒目圓瞪。
憤怒、仇恨、恐懼、後悔……完全囊括不了他此刻眼中的情緒。
倒是與當初被臺吉一刀捅穿背心的圖蘭安答有些像,這讓臺吉握着的長刀有些顫抖。
不是不忍,而是興奮。
這一遲疑間,金兀朮抓住機會,霍然望向上方的汗座。
“君上!不!主人!我還有用!有大用!”
“讓我活!我能替主人穩住兀朮部百萬帶甲!還能替主人蕩平草原……”
“我金兀朮可向長生天起誓!自此之後,永不背叛!”
一連串的求饒之語在求生欲的本能驅使下,連珠炮式的脫口而出。
只可惜這個時候的後悔,毫無意義。
“臺吉,你是在質疑孤的話?”
聽出上方汗座的語氣不耐,原本還爲金兀朮的話猶豫了一瞬的臺吉,下意識將手中長刀遞出。
噗嗤——
長刀貫喉而出,鮮血滴落。
洶涌的法力,將獨屬於大修士的強大生機飛速湮滅。
喉間發出怪異聲響的金兀朮,眼中的不甘逐漸寂滅,死死抓着臺吉的衣角。
‘看在過往的情分,留我子嗣一條命……’
臺吉實在沒想到這傢伙到這個地步了,竟還如此天真。
留他子嗣一條命,然後等若干年後,跟自己上演一出‘落難王子復仇記’嗎?
熟讀雍人史書的臺吉,莫名感覺有些滑稽。
“我與安答情義深厚,讓安答一人上路,臺吉於心何忍?”
“吾侄賢孝,想必也不會怪我。”
一家人就該整整齊齊,下得九幽碧落纔不會孤單。
看着金兀朮最後一絲希望黯淡後的怨毒眼神,臺吉溫言寬慰。
“安答,不用謝本汗。”
是的。
從這一刻起,他就是兀朮部新的可汗了。
只是這位草原新晉可汗並沒有絲毫草原霸主的霸氣,初登汗位的第一件事,不是向他的部衆宣示自己的威嚴,而是以祭祀長生天的至高禮節,恭恭敬敬向着汗帳寶座行禮。
“謝主人恩賜!”
剎那間,高居汗座的韓紹驟然感覺冥冥之中一股浩大的氣運向着自己匯聚而來。
‘果然跟預料的一樣……’
韓紹心中思緒稍稍起伏,隨後很快將之壓下。
畢竟這股氣運散而不凝,想要徹底收歸己用,還需要時間的磋磨。
不過既然臺吉送了他這份大禮,讓他心情大好,他自然不會吝嗇賞賜。
“行了,起來落座吧。”
原本打算趁機跟韓紹討個便宜行事之權,將兀朮部徹底清洗一番的臺吉,神色一愣。
可在擡眼看了韓紹一眼後,還是按捺住想說的話,在汗座下首的位置,安然落座。
他與主人無異於螢蟲之於皓月,他能想到的事情,主人自然洞若秋毫。
果然,就在他輕拍手掌示意酒宴開始之後,外間漸漸瀰漫起劇烈的兵戈煞氣。
運轉法力側耳傾聽,甚至能夠聽到那此起彼伏的慘烈廝殺之聲。
……
汗帳之內,滿堂高坐。
酒肉如流水一般,落於列座桌案之上。
若是忽略眼前那些個死後依舊散逸着恐怖氣息的頭顱,以及前任可汗金兀朮死不瞑目的屍體的話,定是歡聲笑語不斷。
可此刻的汗帳卻是死一般的寂靜。
那些出身歸義軍的昔日奴兒還好,他們此時不說話,更多的是一種獨屬於勝利者的矜持。
居於幕後這麼多年,一朝揚眉吐氣。
自然是無不眉飛色舞、心情愉悅。
毫無疑問,今日之後的草原,除了烏丸王廷一支,當以他們爲尊。
富貴、權勢、美人,在不違逆主人威嚴的情況下,任他們予取予奪。
可漸漸的,他們便覺察到了有些不對。
等等!
他們這些人都在汗帳中,那外間廝殺、屠戮的又是哪些人?
一念至此,他們下意識望向上方至始至終神色平靜的韓紹。
很快他們臉上的輕鬆愉悅之色,一點點淡去。
轉眼之後,不少人額間見汗,背後隱隱發寒。
與之相對的另一邊,那些追隨金兀朮的兀朮部本族之人,則一開始就各個臉色慘白惶惶不安。
輸了!
這場宴席尚未開始,他們就輸了個一乾二淨。
斬落九天的那幾顆頭顱,尤其是那顆特徵最爲明顯的龍首,一瞬間摧毀了他們的所有膽氣。
而後便是他們的族長、可汗金兀朮,幾乎是束手就擒一般,被金臺吉那狗東西直接斬殺。
這無疑是直接碾碎了他們心中最後一絲希冀。
現在的他們有如砧板上的魚肉,最後的下場也無非是肉糜與魚片的區別。
直至此刻,他們才猛然發現兜兜轉轉這十年,任由他們如何努力折騰,其實都只不過是在某人的掌間蹦躂罷了。
當真是可笑而滑稽!
而與他們兩方相比,此時心態最爲放鬆的反而是這些年新歸化的那些部族中人。
畢竟過去的他們,不過是在雙方人的明爭暗鬥中負責搖旗吶喊罷了。
就算是打板子、砍人頭,也必然是先緊着那兩方人來,暫時還輪不到他們。
只是眼下這看似已經明朗、實則依舊詭譎的局面,他們也不敢多說話,生怕引火燒身。
“呵,怎麼一個個的,都在喝悶酒?”
死寂沉默的汗帳之中,韓紹忽然發出一聲輕笑。
“孤嘗聞你們這些草原北民,性情豪烈疏狂,怎麼今日如此拘謹?”
豪烈疏狂,這話倒是不錯。
過去的他們喝多了,甚至敢在可汗面前放浪形骸。
可眼下的局面,誰敢?
所以哪怕韓紹主動提起酒盞,笑道。
“來,孤先提一個,咱們飲甚!”
滿堂高坐依舊是一副戰戰兢兢的惶恐模樣,狠灌了一口烈酒後,便不敢多言。
韓紹見狀,面上浮現不滿。
“怎麼?你們這是對孤心懷怨懟?想要給孤難堪?”
這話一出,滿座之人無不驚惶。
就連臺吉也變得忐忑不安,一時有種君心難測的忐忑。
小心翼翼給另一邊的李靖遞過去一個求救的眼神,李靖本不想搭理這昔日小蠻奴。
可在想到這小蠻奴確實今非昔比後,終於還是決定賣他一個面子。
於是稍加沉吟便道。
“某常聽人說草原擅舞,你們誰擅長此道,不若於君上獻舞一二,以搏君上一樂?”
汗帳獻舞,還讓他們親自跳。
這無疑是一種再明顯不過的羞辱。
若是換做以往,哪怕是金兀朮這個可汗提出這樣的要求,他們也會斷然拒絕。
可現在面對這樣的提議,他們儘管心中羞恥,可彼此對視間,竟發現不少人有些意動。
沒辦法,此刻的氣氛實在太過壓抑沉悶,簡直熬煞人!
再加上外間慘烈的兵戈煞氣太過濃郁,誰也不知道外間究竟是個什麼情況,更猜不透汗座那人究竟是個什麼心思。
若是繼續這麼熬下去,他們真的要瘋了!
所以哪怕明知道這是羞辱,是在將他們的尊嚴與血性放在腳下踐踏,他們還是意動了。
於是幾乎就在李靖話音落下的那一刻,當即就有人起身道。
“我來!”
韓紹見狀,瞥了眼身邊端正坐姿的赤勒氏,玩味道。
“烏娜可想看?”
從始至終都木然着臉,也不知道在想什麼的赤勒烏娜,看着下方那人。
要是她沒記錯,下方那人曾經她跟父親參與某次草原會盟時見過。
這是一個萬騎大部的族長。
那日會盟時,她與父親卻只能在邊角感受對方的煊赫威嚴。
可現在……這樣尊貴的豪雄人物,竟要在自己面前獻舞?
這一刻,烏娜莫名感覺有種不真實的荒唐感,跟做夢一樣。
而這一恍惚失神,竟讓她忘了迴應韓紹的話。
等回過神來,便聽韓紹道。
“這樣吧,你且舞了瞧瞧,若是能搏得孤這美人一笑,孤不吝賞賜。”
那大部族長聞言,面色一喜。
隨後似乎是生怕韓紹後悔一般,趕忙一邊輕拍着手掌,一邊扭動着壯碩的腰肢。
一圈兩圈……
看着曾經那般威嚴的人,此刻像個笨拙的肥鳥一般取樂自己。
饒是赤勒烏娜今日被震撼得有些木訥,依舊被逗弄得噗嗤一聲笑了。
“烏娜覺得可還有趣?”
聽到耳畔的溫言,赤勒烏娜粉面一紅,認真點頭道。
“嗯,有趣的。”
韓紹笑道。
“那孤便記他一功,你準備如何獎賞他?”
赤勒烏娜聞言再次一懵,然後湊到韓紹耳邊小聲道。
“阿紹別鬧,我哪有什麼東西能獎賞他?”
說完,她似乎這才反應過來,現在再喚身邊這人‘阿紹’有些不妥,頓時臉色有些發白、惶恐。
韓紹安慰道。
“那孤替你獎賞他,可好?”
見韓紹不介意自己喚他‘阿紹’,赤勒烏娜心中情緒涌動,哪還管得其它?
“嗯,烏娜都聽阿紹的……”
美人嬌憨,何其動人。
所以韓紹大手一揮,便對一舞結束的那人道。
“便賞你部衆五千,牛羊十萬,待會兒宴席結束自己去取吧。”
只是一舞,就獎賞部衆五千,牛羊十萬?
在場衆人全都一懵。
受了獎賞的那人也是神色錯愕,呆愣愣地站在原地。
韓紹蹙眉。
“怎麼?嫌少?”
撲通——
太乙威壓之下,那人神色惶恐,連道。
“夠了,夠了!謝……謝主人賞!”
直至此刻,汗帳中的不少人都還不知道韓紹的具體身份,不知道怎麼稱呼韓紹的他,只能硬着頭皮跟着臺吉以‘主人’稱呼。
而等到他渾渾噩噩地退回自己的座位,原本還有些猶豫的其他人頓時心中火熱、大受鼓舞。
很快便接連有人站起來,當堂獻舞。
韓紹也是頻頻揮手,賞賜無數。
就這樣氣氛一起,原本死寂沉默的汗帳中,頓時熱鬧起來。
感覺韓紹也沒有那般可怕的衆人,心中的恐懼稍緩,膽子也漸漸大了起來。
酒也敢飲了,肉也敢食了,就連說話的嗓門也大了起來。
說起來,這些莽夫粗壯身軀舞動起來,又哪裡有什麼美感可言?
唯一有些意趣的,不過是看個滑稽與反差罷了。
剛開始還能逗得赤勒烏娜咯咯直笑,可見多了也就膩了。
這不,隨着又一人上場故技重施,赤勒烏娜卻只覺乏味厭煩。
所以她沒笑。
於是她身邊的韓紹臉色一沉,直接吩咐道。
“廢物!舞都跳不好,留着何用?砍了!”
話音落下,一連數道身影瞬間出現在汗帳中,在以浩瀚法力將之鎮壓後,直接揮刀斬下了他的頭顱。
咚咚咚——
斗大的頭顱滾落之際,迸射的鮮血將汗帳中再次憑添了一股濃郁的血色。
霎時間,剛剛暖和的氣氛瞬間重新迴歸了原點。
一雙雙呆愣、錯愕、驚懼的眼神望着地上那具屍體,剛剛還在觥籌交錯的酒盞就這麼僵在了手上。
高居汗座之上的韓紹,目光漠然掃過衆人。
“繼續。”
只是已經被地上熱血澆得透心涼的衆人,哪還敢上前!
“剛剛排到誰了?”
韓紹視線遊走,落在一人身上。
“是你吧?來,跳給孤的美人看,跳得好,活,跳不好,死。”
不跳,更是死。
這等局面之下,那人怎敢拒絕?
就這麼顫抖着身子,煞白着臉色上場舞動起來。
只可惜任由他怎麼賣力扭動身軀,韓紹身邊的赤勒氏依舊沒有半點笑意。
沒辦法,她被韓紹剛剛突然殺人給嚇到了,哪裡還笑得出來?
所以眼下場中這人下場可想而知。
“砍了。”
簡單直白的一句話,斬落一方大酋的首級。
爲這場本就血腥的王帳宴席更添一道血色。
這樣一來,明知上場就是個死,誰還願意主動上場受死?
而這時,韓紹咧嘴一笑,終於圖窮匕見。
“既然你們不願意給孤獻舞,那便是不敬於孤。”
“孤也不必跟你們客氣了……”
說罷,目光一轉,落於先前獻舞得了賞賜的那些人身上。
“去吧,殺了他們,將你們的賞賜取回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