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最難的,便是背叛自己的階級。
韓紹可以爲了他的使命感、或者說野心,行事毫無顧忌。
因爲他出現在此世時,便有如塵世浮萍,少有牽絆。
可公孫度不一樣,他有。
縱然他在看透了公孫一族的腐朽本相後,與之疏遠多年,可他終究是遼東公孫嫡脈。
當年的那場嫡庶兩脈的交鋒之後,更是成爲了遼東公孫的當代話事人。
在情況下,他又怎麼可能不爲遼東公孫的將來籌謀與憂慮?
而面對公孫度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韓紹並沒有任何躲避的意思,而是坦坦蕩蕩地回望。
他理解公孫度此刻的心情與念頭。
換位思考,若是自己此刻身處公孫度的位置,定然也好不到哪兒去。
手心手背都是肉。
一面是血脈至親,一面是家業繼承者。
前者是大家,後者是小家。
當二者利益相左,甚至爆發衝突的時候,夾在中間的他必然是左右爲難、備受煎熬。
若是真有禍起蕭牆的那一天,於他而言,何其殘忍?
“岳父,這世上的王侯將相是根絕不了的。”
聽到韓紹這句答非所問的話,公孫度微微擰眉,有些不滿。
“爲父只是想問你將來對公孫氏……”
公孫度終究是純粹的武人性子,喜歡直來直去。
韓紹在對天下世族高門敵意如此之大,恨不能除之而後快。
他不問爲什麼,也不想知道韓紹怎麼做,只想知道韓紹對遼東公孫的態度。
可韓紹卻不得不兜個圈子,在公孫度面前將事情剖析清楚,免得他日後再爲此事憂慮,甚至生出猜忌,壞了彼此明明這份沒有血緣、卻勝似骨血至親的翁婿情誼。
所以他沒有去管公孫度的追問,而是自顧自繼續道。
“我欲對天下世族高門斬盡殺絕,並不是爲了實現什麼平等黎庶衆生的夙願,如黃天道口中那般搞什麼人人如龍。”
“只是因爲如今的世族高門太貪了,已經居於雲端的他們,堵死了這世間所有的路,將這世間化作一攤死水,他們要拖着這世間跟他們一起腐朽、沉淪,最終墮入萬劫不復。”
韓紹說到這裡,徐徐吐出一口濁氣,目光堅定且執着。
“所以我要做的就是,將他們的筋骨打斷,骨肉碾碎,將他們從芸芸衆生身上攫取而來的一切,復歸衆生。”
“重新打造一條自下而上的通道,將這方世間的經脈貫通,以不斷滋生的新生血脈讓此世間獲得源源不絕的勃勃生機!”
“順便以此警示後來的居高位者,要有對天地、對衆生常懷一顆敬畏之心!”
人人平等,完全是一句屁話,甚至這世上最荒謬的謊言。
韓紹從來都不信,所以他對黃天道看似崇高的‘惟願天下蒼生人人如龍’,從來都是嗤之以鼻。
階級是消滅不了的。
強者註定會掌握大量的資糧用來供養、壯大自身。
而世間最廣大芸芸衆生,迫於天性、天賦等諸多禁錮,其實大多都是愚昧不堪。
若是任由他們胡亂施爲,只會讓他們陷入混亂的自我毀滅。
所以韓紹要做的事情,那便是重新制定一套規矩。
對居於上位的強者加以限制,扼制他們貪婪的本性,以免他們將本該遍灑衆生的資糧,全都攬入懷中。
取之盡錙銖注,用之如泥沙!
而對於最廣大的芸芸衆生,他要做的則是保證他們進取向上的通道暢通無阻。
不強求什麼人人如龍,但必須給他們中有志者、有天賦者打造一條成龍的路!
如此這般,這纔是一個相對健康、蘊含勃勃生機的世界。
聽完韓紹這話,公孫度神色怔愣,明顯還沒有消化完韓紹話裡的意思。
一旁默不作聲的李文靜那雙不大的眼眸卻是亮堂無比。
有那麼一瞬間,他甚至從韓紹這話中窺探出幾分這世間人道運行的本質與未來。
最關鍵的是這些,恰恰與他一向所奉行的道極爲契合。
‘法家治世!法家治世!’
李文靜心中不斷呢喃重複,眸光越來越亮。
他從韓紹這話中聽出一絲法家的影子。
如果不是他很清楚韓紹從未修行過法家經典,單憑韓紹這些話他差點要以爲韓紹也得到過法家遺脈的傳承。
不過也正是這樣,他越發激動。
因爲這豈不是證明了——
‘此天命也!’
也難怪早在當年他看韓紹第一眼起,便覺得極爲順眼。
也難怪當初……老師讓自己於這幽州貧瘠邊陲苦候!
原來這一切皆如大禪寺那些賊禿所言那般,一飲一啄、皆爲前緣天定!
這一刻,隨着李文靜不斷將韓紹的那三言兩語,於神魂中具現、勾勒,他身上的氣息竟劇烈洶涌起來。
攀升、迅速攀升!
覺察到這一變故的公孫度面色一變,因爲此刻的他忽然從李文靜這老匹夫身上感受到了幾分超脫八境天人的氣息。
九境太乙?
意識到李文靜即將完成世間修士最後蛻變與昇華的公孫度,嘴角抽動、心中犯酸。
什麼叫‘既怕兄弟過得苦,又怕兄弟開路虎’?
這就是。
過去李文靜文脈被斬,前途盡毀時,他還爲此唏噓感慨遺憾過。
可此刻他只想怒吼一聲,‘他媽的,憑什麼!’
不過李文靜身上那股玄之又玄的洶涌氣息終究還是差了些許,幾乎就在臨門一腳時戛然而止。
但霍然睜眼的李文靜卻沒有任何遺憾、頹喪之色,反倒是哈哈笑道。
“吾道將成矣!”
說着,竟是起身在韓紹面前作了一揖。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古人誠不欺也!”
“爲父今日卻是再次沾了賢婿的光了。”
同樣有些懵的韓紹避開了這一揖。
他也沒想到他一番話,尚未說通公孫度,竟反倒是給了李文靜提供了一縷成道的引子。
這怎麼說呢?
無心插柳,柳成蔭?
不過在將其中的因果稍稍梳理一陣後,韓紹便明悟過來這其中的關節所在。
有些好笑的失笑一聲,韓紹趕忙將李文靜攙扶起身。
“岳父根基深厚,但有所成,與我關係不大。”
對於韓紹的謙辭,李文靜不置可否。
左右早已是一家人,有些話說得太多、太透,也沒多大的意思。
“如今爲父道途已明,眼下所差的只是踐行,接下來還望賢婿勿要怪爲父這個老傢伙倚老賣老,指手畫腳啊!”
這些年隨着韓紹的‘親政’,不止是公孫度退居幕後,李文靜也已經不大管事了。
此刻說出這話,無疑是在宣告自己的復出。
對此,韓紹不但沒有着惱,反倒是面露欣喜。
“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岳父願意爲我指引、鋪路,我求之不得,哪裡會生出別的心思?”
要不怎麼說某人生來一張好嘴呢?這話說出,就算沒有姜婉這層關係,李文靜也是心甘情願出上幾分死力。
而眼看這一對便宜假翁婿竟在自己面前上演了一出父慈子孝的戲碼,公孫度有些傻眼。
不是,今日在場,不是我纔是主角嗎?
怎麼就讓李文靜這匹夫露頭了?
抱着這樣的不滿,公孫度眉頭緊皺,正要說什麼,卻聽李文靜嗤笑一聲。
“行了,紹哥兒都說得如此直白了,你還糾結個什麼勁?”
說完,見公孫度依舊是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樣,李文靜帶着幾分嘲笑,沒好氣道。
“放心吧,只要遼東公孫不作死,紹哥兒不會動他們的。”
“這天下的黎庶終究是要文人治理,釐定四方、安固社稷,也需要武人效命。”
“所以就算沒有了世族高門,也有王侯將相……富貴權勢,皆在此間。”
只是待到將來韓紹成事,再想像過去一樣世代盤踞地方,有如神明一般生殺予奪、主宰一地,卻是不可能了。
最後這話李文靜沒有明說,可這對於公孫度而言,卻是已經足夠了。
等到李文靜話音落下,他便目光灼灼地看着韓紹。
“賢婿……當真如此?”
韓紹失笑,然後點頭。
對於這世間世族高門,斬盡殺絕要做。
因爲若非如此,無以殺雞儆猴,警示後來者!
不過手段也分輕重緩急。
凡阻路的,必絕其苗裔,斬草除根,以絕後患。
除此之外,可以用來借力的,手段則可以溫和一些,慢慢瓦解、改造。
就如隔壁太祖掀起的那場浩浩蕩蕩、轟轟烈烈的人道洪流,不也是如此。
說到底,韓紹這些所謂的雄心壯志,從始至終都只是延續隔壁的前人故智,縱然有些成就,也不過是站在隔壁那些巨人的肩膀上罷了。
“有岳父在,終歸是一家人,岳父勿要多慮。”
見韓紹如此坦然地給出了承諾,公孫度心中徹底安定下來的同時,竟生出了幾分愧疚。
面上猶豫糾結了一陣,就在韓紹以爲他還有什麼顧慮的時候,卻聽公孫度道。
“其實那什麼……若是真有腦子不清醒的,倒也不用太看在爲父的面子,該如何行事就如何行事……”
“畢竟咱們翁婿纔是一家人……”
內外親疏,公孫度一向理得很清楚。
不忍禍起蕭牆是一回事。
可要是因爲這份不忍,耽誤了自己這個小家的大業,豈不顯得愚蠢?
見公孫度吞吞吐吐地說出這話,韓紹忽然感覺自己這個嘴巴不饒人的岳父有些可愛。
哈哈一笑間,韓紹道。
“箇中取捨,我省得,岳父放心就是。”
……
彼此親近之人,最怕將話藏着掖着,憋在心裡。
凡事只要將話說開,也就不存在什麼陰私詭譎的猜忌。
公孫度和韓紹這一對翁婿,好就好在前者武人心性,大抵有什麼說什麼,而後者的韓紹則是人情練達、心思通透。
再有李文靜這個老狐狸居中調和、潤滑。
這也是這麼多年來,三人同處一處屋檐下,從未生過什麼齟齬的根本原因。
就像是今日這般,隨着一番坦蕩交心的話說完,本就遠勝尋常父子的翁婿三人頓時言笑晏晏起來。
鎮北高樓上,心情大好的公孫度強行將茶水換成了烈酒後,便推杯換盞起來。
期間,剛開始是起了酒興的公孫度,抱着自己過去的輝煌在韓紹面前大吹大擂。
其中最讓他得意的,那便是當白衣白馬,單騎下江南,最後抱得美人歸的諸般事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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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得韓紹也不由感慨。
如果將時間切片,再收縮視界,自己這個老岳父當年又何嘗不是一段小說故事的主角?
而有公孫度作爲引子,韓紹又豈能不好奇李文靜的過往?
出身三大聖地之一的稷下學宮、儒家至人門下七十二弟子,縱然他那一雙天生小眼,讓他少了幾分公孫度和韓紹這樣的主角氣質,卻也足見其過去的輝煌與驕傲。
或許是酒酣意正濃,又或者是今日機緣巧合終於得見太乙曙光,心情大好,再或許是眼下沒有外人……
這頭遼東笑面虎難得敞開了幾分心扉,終於開口闡述起了過往。
講他當年如何風華正茂,引得佳人垂青。
講他天資如何縱橫無雙,拜入那位儒家至人門下後,又是如何得老師獨寵。
只是像這樣的故事,總是免不了先揚後抑的結局。
李文靜講着講着,臉上的神色便漸漸黯淡起來。
才高者必自傲。
年少得志更是如此。
總覺得這世上很多事情、很多人都是俯仰可得。
可就在他自矜自傲,最自鳴得意時,現實很快便打了他一巴掌。
曾經的佳人,嫁作他人婦。
而且還是他當年最看不起的那位古板師兄。
再然後,便是他因爲沾染法家這個儒門禁忌,被老師親手斬斷文脈,淪爲棄徒。
而那位被他看不起、娶了佳人的古板師兄,卻是一朝得勢,當上瞭如今稷下學宮的山長。
“世事無常,當真是艹蛋!”
見李文靜猛灌了一口烈酒,難得出口成髒,韓紹不禁有些稀奇。
隨後忽然對李文靜口中那位‘師兄’生出幾分興趣。
畢竟從李文靜的口述來看,他那位抱得美人歸、坐上聖地山長之位的師兄,倒是很符合廢材流主角的設定,倒是自己這便宜岳父李文靜,怎麼看看怎麼像是個反派配角啊……
心中有些古怪地嘀咕一聲,還沒等他開口細細探究,卻見李文靜忽然將手中的酒盞往桌案上一砸。
“紹哥兒,爲父你對付女人很有一套,能不能替爲父出了這口惡氣?”
額,這話從何說起?
難不成你要我替你撬對方牆角?
不行啊,一來這不道德,二來對方是什麼身份?那可是稷下學宮的山長!
這三來——
老子也下不去這個嘴啊!
而就在韓紹心中腹誹之際,李文靜似乎看透了他的想法,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
“混賬!想什麼呢!她可是我……也是你的長輩!”
白月光嘛,我懂。
只不過如果不是我想的這樣,那你想幹嘛?
“她……她替那混蛋生了個女兒,回頭你把她娶了!”
一個女婿半個兒,四捨五入一下,便是親兒子。
讓自己兒子娶了他女兒,想想都痛快!
這話說完,韓紹尚來不及感慨這老傢伙的變態,一旁原本還聽得津津有味的公孫度當即翻臉掀了桌子。
“李文靜你這老匹夫當我是死的不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