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騎出去,歸來只剩一半。
這對於家底子本就不厚的赤勒部而言,着實令人心痛。
可相較於愛女心切有些亂了方寸的族長赤勒博日,剩下一衆族老倒是頗爲冷靜。
很快他們便發覺到有些不對。
因爲這歸來的兩百餘騎全都衣甲齊整,神完氣足,完全不像是歷經苦戰後的樣子。
“族長,族長,勿要急切,具體情況如何,且讓他們慢慢說。”
聽到身邊族老的勸諫,赤勒博日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
努力平復了焦躁的情緒後,他目光掃過眼前的兩百餘騎沒有繼續說話,只等他們自己開口解釋。
而這時,終於從赤勒博日暴怒威壓下解脫出來的兩百餘騎,這纔有了開口的機會。
“族長寬心,族姬應是無事,與我們同去的族人也無事。”
說着,趕忙將兀朮部內部生亂,剛剛經歷了一場互相攻殺的事情講了出來。
兀朮部內亂?
聽到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包括赤勒博日在內的一衆赤勒部族人無不震驚,繼而大喜過望。
畢竟以兀朮部的龐大體量,一旦內亂,必然是曠日持久。
這樣一來,短時間內肯定再也無法顧及他們這樣的小部族了。
這對於之前整日擔心兀朮部打過來的他們,無疑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只是還沒等他們高興太久,這些剛從兀朮部歸來的族人接下來的話,便將這份欣喜徹底掐滅。
“什麼!你說,只兩日這動亂就已經被平定了?”
“這怎麼可能!”
但凡動亂,大多是勢均力敵,最起碼也有個差不離。
否則也不可能有膽子掀桌子。
有此前提,沒有個數月、甚至數年,不殺個血流成河、屍橫遍野,怎麼可能輕易結束?
赤勒博日同樣也爲此疑惑不已,等聽聞此次兀朮部動亂,最後的勝利者竟是兀朮部原可汗金兀朮的結義安答後,這份疑惑更是濃郁。
金臺吉,這個相對陌生的名字,如果不是他刻意打探過,怕是聽都沒聽說過。
所以……這樣一個幾乎毫無存在感的人,是怎麼能夠在如此短暫的時間內,做到這一切的?
不過眼下他最關心的,並不是這個。
他只想知道,“他兀朮部爲什麼扣下烏娜跟那兩百多族人?”
沒理由啊!
兀朮部剛經歷了一場動亂,不管結果如何,結束的有多快,實力受損是肯定的。
難保不會有部族蠢蠢欲動。
這個時候赤勒部選擇請降投靠,對兀朮部絕對是一件好事,又怎麼會……
等等!
‘那兀朮部新可汗不會是看中了烏娜的好顏色與出衆天賦,想要迎娶她吧……’
赤勒博日想到這裡,神色忽然一僵,終於意識到了問題出在哪裡。
“阿紹呢?他怎麼樣了?”
阿紹?
見提起阿紹,歸來的兩百餘騎霎時露出自己看不懂的怪異眼神,赤勒博日嘆息一聲。
“他可是遭了兀朮部的毒手?”
若是那兀朮部的新可汗看上了烏娜的顏色,想要與赤勒部聯姻,再加上烏娜那個不懂得遮掩的性子,阿紹那個亡族之人,必然凶多吉少。
畢竟草原上的英雄,向來都是喜歡將綠色種在他人頭上,以此彰顯自己的武勇與強大。
從來沒有給自己頭上戴點綠的癖好。
又豈會留着一個未來可敦舊情人的性命?
想到這裡,赤勒博日不禁有些惋惜。
說到底,他其實很欣賞那個年輕人的,眼光卓越、能力出衆,甚至就連心性也是上佳。
讓這樣的人物做自己的女婿,也不算辱沒了他的烏娜。
只可惜啊,這個年輕人運數差了點……
而就在赤勒博日心中感嘆唏噓之際,歸來的二百餘族人面面相覷了一陣。
本想將自己知道的坦白講出來,可張了張嘴竟驚悚的發現,每到關鍵處竟是半個字也吐不出。
想到歸來前,兀朮部那些人的告誡,他們最終也只能無奈閉嘴,含糊其辭地迴應道。
“沒有,阿……阿紹他活得很好……”
等說完這些後,他們這才彷彿如夢初醒般,說起兀朮部放自己等人歸來的目的。
“對了!族長!”
“兀朮部讓我們回來,是要族長親自去一趟,說是有要事與族長商談……”
果然如此!
這話無疑是佐證了赤勒博日剛剛的猜想。
‘沒想到留來留去,最終還是沒能留得住……’
他的烏娜天賦不俗,將來在修行一道上的成就,有很大機會能超過他這個做父親。
一直以來他都想着將她留在族內,就算她是女子很難坐上族長之位,但他可以將族長之位傳給他的外孫啊。
可現在看來,計劃終究趕不上變化啊……
赤勒博日心中嘆息一聲。
“罷了,你們先去休息吧,此事等我與族老們商議過後再說。”
……
兀朮部太過強大,就算剛剛經歷過一場血腥動亂,也不是赤勒部能夠比擬的。
所以既然對方已經開了口,赤勒部是無論如何也拒絕不了的。
除非……他們捨棄一切,直接選擇往西逃。
只是如果是這樣,他們之前又何苦搭進去一個族姬和兩百餘族人?
“準備一下吧,我明日就啓程去往兀朮部。”
一陣意義不大的商討過後,赤勒博日最終還是有了決定。
甚至對於兀朮部可能再次扣下自己,圖謀徹底吞併赤勒部做出了後手與安排。
“若我久去不歸,不用管我。”
“族長之位由也速繼承,你們直接帶着族人西去。”
凡事都做兩手準備。
由此也可以看出赤勒博日這人無論心性還是擔當都極爲出衆。
也無愧於韓紹之前對他的評價與讚譽。
只是就在他已經做出了最壞的打算,親率千騎前往兀朮部的時候,情況卻並沒有他想象的那麼糟糕。
不對!
準確的說,大大出乎了他的預料。
當看到兀朮部萬騎大軍遠出數十里前來迎接他的時候,饒是赤勒博日心性堅韌,還是忍不住露出了不知所措的錯愕。
尤其是當那兀朮部萬騎長在自己面前,近乎諂媚與奉承的態度,赤勒博日的不知所措,更是化作了濃郁的惶恐。
“這……這如何使得?”
面對赤勒博日惶恐不安地下馬拜見,前來迎接的兀朮部萬騎長連連擺手。
“貴人萬萬不可如此,能來迎接貴人是我的榮幸,怎麼能受得起如此大禮?”
貴人?
他一個小部族族長,族人能戰者不過數千,這聲‘貴人’,他配嗎?
赤勒博日腦子有些亂了。
而那萬騎長自然看出了他的驚慌,卻也沒有多做解釋,只是主動引路道。
“貴人不用多想,等到了族中,一切就會明瞭。”
就這樣,赤勒博日就這麼稀裡糊塗地被那萬騎大軍簇擁着往兀朮部行去。
一路毫無阻礙,直接便進了兀朮部,並且沒有多少停留,又被人帶着進入了兀朮部的可汗大帳中。
“貴人安心,你族勇士待會兒自有好酒好肉招待,斷不會虧待了他們。”
“至於貴人……稍待一會兒,我家主人便來了。”
主人?不是可汗嗎?
聽到這個稱呼,赤勒博日腦子越發亂了。
跪坐在空無一人的汗帳中,越發坐立不安,心生惶恐。
而就在他腦海中誕生出種種猜測之際,一聲熟悉到骨子裡的驚喜呼喚打斷了他混亂的思緒。
“阿爸,你來啦——”
赤勒博日聞聲回首,看着自家愛女神色雀躍地走進汗帳,跑到自己面前,頓時大喜。
“烏娜!你沒事吧?”
說着,急忙上下打量了一陣,見自家愛女神態輕鬆,沒有蒙受什麼苦難的樣子,這才放下心來。
只是他隨即便反應過來,趕忙壓低了聲音呵斥道。
“這裡是可汗大帳!不是族地!豈能如此放肆?”
可沒想到赤勒烏娜聽聞這話,卻是無所謂地撇撇嘴。
“阿爸怕什麼,沒事的,他很疼愛烏娜,不會怪我的。”
‘他’?
那個兀朮部新可汗……金臺吉?
“他很寵幸於你?”
面對阿爸的疑惑,赤勒烏娜粉面微紅,有些羞惱地錯開目光,輕嗯了一聲。
“嗯,阿爸放心,他對我很好。”
世間女子懷春,心滿意足,大抵都是如此模樣。
只是赤勒博日腦子裡的問號,卻是越發大了。
等等!
你之前不是在阿爸面前尋死覓活,非阿紹不嫁嗎?
這才幾天就改主意了?
這一刻,哪怕是父女,赤勒博日還是對自己愛女的薄涼,感到了幾分心寒。
可偏偏赤勒烏娜絲毫沒有覺察到自己阿爸的想法,兀自在他面前轉了個圈,歡快道。
“阿爸,你看我這身衣服好看嗎?還有這首飾……也是他送我的。”
剛剛赤勒博日只顧着關心她的安危,此刻聽到她這話,這才猛然意識到赤勒烏娜此時竟穿着……
“你……你怎麼能穿雍人女子的衣裙?”
赤勒博日大驚。
雖說此處草原與雍人的關係,不似過去的幽北那邊不死不休互爲仇讎,卻是彼此戒備。
所以儘管不少草原貴女心慕雍人女子衣裙的華麗,卻也只敢在暗地裡嘗試,不敢在明面上穿戴。
更何況眼下這是哪裡?這是汗帳!
而就在赤勒博日緊張呵斥之際,一聲輕笑將之打斷。
“她是雍婦,自當衣雍裙,着雍人錦繡華服,這有什麼不對?”
聽到這話,赤勒博日愕然回首。
只一眼他便睜大了雙眼,震驚且駭然地指着來人。
“你!你怎麼……”
看着韓紹身上那一身黑色錦衣,他似是猛然驚醒般,怒道。
“不對!你不是亡族逃人!你是雍人!”
身爲雍人,卻化身亡族逃人,目的不問可知。
“你是雍人派往草原的奸細!”
對於便宜老丈人的指摘,韓紹笑笑,搖頭表示道。
“族長說笑了,孤怎麼是奸細?”
赤勒博日聞言,氣急反笑。
“笑話,你一個雍人僞作身份出現在草原,你不是奸細,誰是奸細!”
想到此獠混入他赤勒部,不但勾引了他的愛女,還蠱惑他說什麼‘想不想當可汗’,赤勒博日不禁臉色一白,背後陣陣發寒。
而就在他怒斥着韓紹的時候,又是一道聲音趕忙替韓紹解圍道。
“主人,確實不是奸細。”
赤勒博日側目望向來人,見他一身草原貴服,目光一凝。
“你憑什麼這麼說?”
跟隨韓紹而來的臺吉,攤了攤手錶示。
“這不是很明顯嗎?因爲我纔是奸細。”
王帳之內,直言不諱地坦白自己纔是雍人奸細。
這是怎樣的底氣,才能如此肆無忌憚!
赤勒博日額間見汗,已經汗流浹背。
而更讓他三觀崩塌的是,那跟隨‘阿紹’而來的年輕貴人,隨後便笑着自我介紹道。
“倒是某失禮了,忘了介紹了。”
“我名金臺吉——”
金臺吉!
兀朮部的新可汗!?
見赤勒博日睜大雙目,滿是駭然,臺吉咧嘴一笑。
“不錯,正是族長想的那個金臺吉。”
說着,又恭聲替韓紹揭開身份道。
“至於這位……乃是大雍燕國公、徵北將軍,亦是金某的……主人。”
大雍燕國公、徵北將軍!
兀朮部新可汗的主人?
瘋了!瘋了!
赤勒博日只感覺這個世間真的瘋了!
因爲任憑他想破腦袋,也無論如何無法將這八竿子打不着的關係聯繫到一起。
除此之外,還有‘阿紹’!
他可是親眼看到他被族人欺凌,看到他像個普通部民一樣,割草放馬牧羊的。
若真是如此顯貴的身份,何至於此?
“赤勒博日!既見吾主,還不上前拜見?”
見赤勒博日身形僵在那裡,有些不滿的臺吉頓時沉下了臉。
對主人不敬,此罪在臺吉看來,幾乎等同於‘獲罪於天,無可禱也’!
只是韓紹卻是阻止了他的興師問罪,無所謂地擺擺手道。
“算了,都是姻親家人,就不用多禮了,落座吧。”
聽到這句‘姻親家人’,臺吉心中大喜,頓時顧不得跟赤勒博日計較,有如忠犬一般,跟在韓紹身後,伺候落座。
韓紹當仁不讓地坐在汗座之上,見赤勒博日依舊愣在原地,失笑道。
“烏娜,還不安頓你阿爸入座?”
赤勒烏娜聞言,趕忙拉着她阿爸在臺吉對面的位置落座。
而後不理會赤勒博日錯愕,大大方方地走上汗座,與韓紹並肩而座。
那模樣已然是全當自己是這汗帳的女主人一般。
赤勒博日呆愣愣地看着這一幕,哪裡還不明白,從此刻起,自己怎麼想、怎麼覺得都已經不重要。
賊船已經上了,想下?
自是門都沒有。
鐵青的臉色,陰陽變幻了一陣,赤勒博日終於咬牙道。
“阿紹……哦,不!君上——”
“君上要我赤勒部怎麼做盡管吩咐,我赤勒部赴湯蹈火絕無二話!”
見他如此光棍地選擇了躺平,韓紹笑着對臺吉道。
“你看,孤就說赤勒族長是個聰明人,孤看人準吧。”
臺吉聞言,一臉感慨。
“主人聖心獨照,臺吉佩服!”
他這話也不完全是拍馬屁。
畢竟單論這份果決與不要臉的勁頭,這人就有了成大事的基礎。
餘下不過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罷了。
不過有主人在,這個‘天’也完全不是問題。
因爲主人手握天命,他就是這個天!
而韓紹在笑過之後,也不墨跡。
“行了,這草原上的事情,你比孤瞭解,接下來就由你跟赤勒族長溝通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