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泉宮,帝座高懸。
周身大半隱匿在陰影中的太康帝,神色晦暗。
就連匍匐在地的忠犬李瑾也猜不透他在想什麼。
在長久沒有得到迴應後,只能叩首告退。
只是就在他即將退出甘泉宮大殿的時候,身後的威嚴帝座上卻是忽然再次傳來太康帝的聲音。
“對了,老九這些年……過得如何?”
李瑾佝僂彎曲的身形一頓。
南海郡,相距神都數萬裡之遙。
中間還有妖邪遍地的十萬大山阻隔。
要不是此刻太康帝突然提起,他差點都忘了那位自貶出京的九皇子了。
不過蘭臺閣作爲天家耳目、爪牙,就算早已不如當年盛景,這天下間的大小諸事還是多有回稟,李瑾只稍稍動用神念,便從秘閣留檔中搜羅出相應的訊息。
“回陛下,南海路遠,往來通傳不便。”
“不過就目前來看,九皇子過得還算舒心。”
李瑾仔細斟酌了措辭,最終用了‘舒心’二字。
帝座之上的太康帝沉默了一陣,忽然道。
“朕想詔他回來,你覺得如何?”
李瑾聞言,趕忙跪地叩首。
“天家父子之事,老奴一介閹奴不敢妄言,伏惟聖裁!”
說完,猶豫了半晌,咬牙道。
“不過陛下如今正是取用燕公之時,此時若詔九皇子歸京,恐燕公心生嫌隙……”
“故老奴斗膽,還請陛下三思!”
當年還只是初露鋒芒的燕國公便敢張口喊出‘姬氏負我’的浮言浪語,若此時詔令九皇子歸京,萬一燕國公心生怨懟,那該如何是好?
聽聞這話,帝座之上的太康帝再次陷入了沉默。
好半晌之後,才喟然長嘆一聲。
“可是朕只怕若是現在不詔老九歸京,纔是真正的禍端啊……”
蘭臺閣早已不是曾經的蘭臺閣了。
看似依舊在行使着監察天下之責,可實際上能看到的東西已經只剩表象了。
否則當年又豈會給黃天道起勢的機會?
而如今的南海郡遠在數萬裡之外,更是隻剩捕風捉影了。
帝座之上的陰影中,太康帝垂目間眼中盡是無奈。
他後悔了。
若是早知道老九是這麼不安分的性子,他就不該因爲那點惻隱之心,放他南下。
不!
他早該想到的,若是老九真的甘於安穩,又怎麼可能冒着天大的危險,毅然選擇這條路?
‘終究是朕老糊塗了啊!’
只可惜現在後悔也晚了。
管不了。
他已經管不了了……
“朕一生小心謹慎、如履薄冰,只盼最終不要落得個亡國之君的名頭,便是此生幸事。”
心酸、無奈、頹然,暮氣沉沉。
如果說十年前的太康帝還有幾分中興振奮的躊躇滿志。
那十年之後的今日,這位人間至尊卻是已經被消磨去了大半心氣,一如眼下這風雨飄搖的大雍朝,渾身上下盡是破敗、腐朽的氣息。
李瑾心中慼慼,咚咚咚叩首不斷。
“陛下振作啊!”
“天下尚有忠良之臣!大雍還有燕國公!假以時日,必能爲陛下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
對於李瑾這條忠犬的勸諫,太康帝不置可否。
擺了擺手,便道。
“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說完,又突然拋出一句令李瑾如墜冰窟的話。
“對了,待會兒你直接去曌兒府上吧,不用遮掩,朕不在意。”
一句話直接點破了李瑾與姬瞾的隱秘聯繫後,太康帝又道。
“另外,那小子想必託你帶了不少好東西給曌兒吧?”
“你幫着勸勸曌兒,好歹是他的一番心意,讓曌兒都收下吧,這世間的男子大多好個顏面,總是端着她的帝姬架子,再深厚的情意遲早也要消磨乾淨……”
李瑾渾身戰慄,最終期期艾艾,頓首應聲。
“喏。”
……
天下離亂。
朝堂之上禽獸食祿,爭鬥不止。
四野之下烽火已起,賊亂不休。
這立國兩千餘載的煌煌大雍,在這短短十年間,已經儼然是一派亡國之相盡顯。
不過正應了那句棋道術語。
金角銀邊草肚皮。
在這場已然掀起的紛亂大勢中,反倒是很少被人看在眼裡、視作蠻荒貧瘠的四方邊陲之地,顯現出幾分平和安寧之相。
不過誰都知道,這只是暫時而已。
當局勢演變到一定程度,等這天下盡皆燃起烽火,哪會有什麼世外桃源?
唯一讓所有天下有心之人意外的是,還沒等中原膏腴之地的亂世火焰舔舐到四方邊地之時,身處大雍東北邊陲之地的幽州自己便亂了起來。
太康七十年,七月中。
已經消失在所有人視線中有些年頭的鎮遼軍,竟毫無徵兆地悍然興兵。
這一突如其來的舉動,不但讓天下人有些震驚錯愕,被當成目標的幽州牧袁奉更是措手不及。
當來自鎮遼軍的靈紋巨炮招呼在居庸關城頭上的那一刻,袁奉麪皮抖動,怒火沖霄。
“他怎麼敢!他怎麼敢的!”
明明只要再等上一段日子,等他與幷州演上一齣戲後,便可聯手北上出擊。
可現在劇本明顯出現了偏差!
本該落於羅網的獵物,竟在羅網準備好的前一刻,便向着他這個獵人撕咬而來。
一股莫名的恐慌滋生之下,惱羞成怒的袁奉臉色近乎扭曲。
“擅自攻打城地,形同造反!”
袁奉怒吼出聲。
“誰給他的膽子!”
而就在袁奉的聲音在法力的裹挾下,盪漾四野、虛空之際,一聲哂笑附和而至。
“州牧是在說孤?”
聽到這道既熟悉又陌生的聲音,袁奉眼中閃過一抹心虛。
可面上卻依舊強硬且憤怒道。
“燕公,你可知你在做什麼?”
對於袁奉的質問,虛空中的笑意不減。
“瞧州牧這話問的,孤尚處壯年,耳聰神清,又豈會糊塗到連自己在做什麼都不知道?”
袁奉神色一厲。
“所以你這是打定了主意要造反?”
面對袁奉這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扣下的大帽子,並未從虛空中現出身形的韓紹趕忙打斷。
“孤這忠良之名,世上誰人不知、誰人不曉?豈會冒天下之大不韙行此悖逆之舉?”
袁奉似乎怒極反笑。
“荒唐!今你無故興兵、明犯關城、殺戮守軍,也配自居忠良?”
對於這樣的指摘,韓紹連忙出言反駁道。“非也非也!孤這哪是無故興兵?”
說着,韓紹話音稍稍一頓,而後語帶戲謔道。
“孤這分明是……奉旨討賊而來!”
奉旨討賊?!
此話一出,居庸城關之上衆人無不變色。
誰是賊!?
已經覺察有些不妙的袁奉,面上閃過一抹慌亂,可他還是強作鎮定地厲聲喝道。
“一派胡言!老夫乃是陛下親封的幽州牧!”
“你今討賊,如何能夠討到老夫頭上?”
聽到袁奉這番色厲內荏的爭辯,韓紹哈哈一笑。
“行了,袁奉!收起你那套虛僞的嘴臉吧!陛下聖明無過,縱然你大奸似忠、善於僞裝,卻殊不知在陛下法眼之下,你這等奸吝之徒,早已無所遁形!”
“對了,你先前不是問,究竟是誰給孤的膽子嗎?”
“現在孤便告訴你!正是陛下!”
說着,韓紹根本不給袁奉繼續爭辯的機會,先是大笑之聲驟然一收,而後肅聲斷喝。
“袁奉老賊!你的事發了!”
“孤今日奉旨而來,若你尚且顧念陛下曾經對你的厚恩、顧及我幽州千萬黎庶,那便束手就擒!免得刀兵之下,生靈塗炭!”
一通戰前垃圾話飆得袁奉臉色鐵青。
眼看居庸關城頭上的一衆士卒將官,在韓紹的話音之下遍生惶恐、軍心浮動,袁奉雙目直欲噴火。
“胡言亂語!老夫久鎮幽州,對陛下忠心不二!如何就成了亂臣賊子?”
而韓紹卻不與他廢話,一步踏出虛空現身居庸關外後,直接當着所有人的面取出了聖旨,朗聲誦讀了一通。
衆人眼睛不瞎,一眼便知道韓紹手中那道聖旨之上皇道龍氣纏繞,直觀雲霄。
定然做不了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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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聽聖旨上歷數的袁奉數條罪狀,其中最主要一條的便是勾連黃天賊道,意圖謀反!
一瞬間,整個居庸關上的人無不色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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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惶、恐懼、難以置信……諸般神色連番變幻。
衆目睽睽之下,袁奉目眥盡裂。
“豎子!奸佞!竟敢於陛下面前讒言構陷於我!”
“老夫袁奉忠貞不二!汝南袁氏累世公卿!世受君恩!豈會……”
見袁奉搬出袁氏作背書,立於居庸關外虛空的韓紹,忽然笑着打斷道。
“讒言構陷?”
“今日孤手持聖諭,你可敢以汝南袁氏列祖列宗的名義、在天道之下起誓,言說孤手中聖旨所列罪狀,皆非你所爲?”
袁奉敢嗎?
他不敢!
雖然他早已與黃天賊道斷了勾連,可事情他確實做過!
僅此一條,餘下諸般罪狀,都已經不再重要。
而世間大修士在邁入上三境的第一步,便是映照天心、留名天道。
若是此刻他按照韓紹的話起誓,不但天譴立至,甚至就連袁氏列祖列宗也要被牽連。
額,雖然十年前,也不知那九幽冥土發生了什麼變故,天下世族高門的祖宗牌位全都碎裂了一地,恐已生不祥。
可袁奉依舊不敢去賭!
所以面對韓紹的步步緊逼,他只能憋得漲紅了臉,對着韓紹怒目而視。
“豎子!你……你……”
他這般反應無疑是直接坐實了聖旨上列舉的罪狀,並非無端構陷。
一時間,整個居庸關之內一片譁然。
原本因爲鎮遼軍突然殺來而同仇敵愾生出的磅礴戰意,幾乎是瞬間便被削去了大半。
大雍再是不堪,可大雍姬氏御宇兩千餘載的慣性卻依舊存在。
在毫無心理準備的前提下,沒有人能夠坦然揹負造反之名!
其實這也並不難以理解。
別說是兩千餘載了,就算是隔壁四百年的兩漢,‘生前’不論,‘死後’的千百年依舊還流傳着【金刀劉】的讖言!
而在法眼之下將這一幕盡收眼底的韓紹,淡淡一笑,朗聲道。
“今幽州牧袁奉枉顧君恩,勾結道賊、陰私謀亂!”
“孤奉旨興兵,擒賊平亂!念及爾等不知內情、爲袁賊矇蔽,若放下刀兵、回頭是岸,孤可網開一面,既往不咎!”
“可若是冥頑不靈,甘心從賊!那就休怪孤馬踏此關後,加以誅戮!”
不得不說,惡名有惡名的用途。
在某些世族高門的有心推波助瀾、添油加醋之下,韓某人的人屠之名,早已深入人心。
此刻一番勿謂言之不預的殺伐警告下,居庸關內不少人頓時面色慘白、戰慄不已。
而隨着韓紹不加掩飾地釋放氣息。
恐怖強悍的威壓席捲之下,就連袁奉身後的親信近人也是不由色變。
不對!
不是說這幽北蠻子十年前被黃天賊道坑害,導致天譴降臨、劫氣纏身嗎?
可現在看來,怎麼好似不但沒有絲毫被劫氣消磨修爲、精血的模樣,反倒是修爲更上一層樓了?
“州……州牧,這……這怎麼辦?”
聖旨在手,師出有名。
反倒是一朝被打爲叛逆的他們,如今軍心浮動、兵無戰心。
原本籌謀已久、眼看就要成功的局面瞬間逆轉。
你讓他們如何不慌、如何不亂?
甚至不止是他們,就連袁奉這隻老狐狸此刻也有些失了方寸。
韓紹來得太快、太突然,而且正好卡在這最關鍵的時候,讓袁奉一口氣堵在心口,幾欲吐血。
明明只要再等幾天!
只需要幾天的工夫,自己就有逆轉局面的機會!
可偏偏——就差這麼一點點!
心潮涌動之下,袁奉悶哼一聲,將那口將要噴出的熱血生生嚥了下去。
而眼看袁奉驟然煞白的臉色,在場隨行衆人越發慌亂。
“州牧!州牧,你沒事吧?”
袁奉揮手,示意自己沒事。
“速速以秘法通知幷州!告訴他們,老夫在居庸關拖住鎮遼軍!讓他們速速發動!”
“若大事得成,許他們的利再加五成!”
有那姓韓的狗東西在,就算他這個九境太乙也無法宣泄神念,只能以秘法溝通內外。
至於許出的利益,袁奉倒是一直看得很透。
這世間的珍惜寶物只有到了自己手中才是自己的,若是連得到的希望都沒有,想得再多也沒有意義。
此刻,他只後悔——
“老夫只恨沒有早日將這孽障扼殺,否則焉有今日之事!”
早在韓紹展露出非同尋常的‘天賦’時,他就滅殺了他!
根本就不該顧慮遼東公孫!
後來更不該存有將這狗東西收歸己用的幻想!
若非如此,焉有今日之禍!
而就在袁奉後悔不迭的當口,已經將該說的話說完了的韓紹,衝着臉色扭曲猙獰的袁奉,咧嘴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