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外表兇惡,內裡柔軟。
有人則外表乖巧,內裡兇狠。
相較於姜嬸,姜婉無疑是從一個極端走到了另一個極端。
若是依着本性行事,這個表面看來溫婉可人的北地女子,其手段、心術怕是足以跟世間無數男子爭雄。
只可惜時也命也,她的出身、背景給她套上了一層又一層的枷鎖,徹底掩蓋了她該有的光芒。
而‘紹哥兒’這三個字,更是她此生最大的枷鎖。
韓紹有時會想,若是當初自己並沒有繼承紹哥兒的一切,沒能從戰場上歸來,婉孃的結局又會如何?
是隨‘紹哥兒’而去?
亦或是……不惜一切代價,讓整個草原雞犬不留?
韓紹猜想,很大程度可能是後者。
匹夫的恨意,只能血濺五步。
可若是姜婉這樣的女子,怕是註定會天翻地覆。
因爲除了潛藏在骨子裡的兇狠和心智城府外,她還有極具欺騙性的美貌。
……
一番曲意小心地再三保證,不會讓姜婉受了委屈。
韓紹終於從姜嬸的‘魔爪’中解脫出來。
而他在姜嬸面前這副頗爲狼狽的模樣落入在場一衆婦人女眷眼中,頓時讓她們望向姜嬸的眼神憑添了幾分敬畏。
她們早已聽說過如今這鎮遼城中,新晉顯貴的姜氏一門最是特殊。
今日一見才發現傳言不但沒有半分虛假,甚至還顯得太過剋制。
這哪是什麼特殊?分明是超然!
不少鎮遼顯貴家中的婦人女眷,心中暗自咋舌。
於是韓紹這邊剛剛離開正堂前去內宅閨閣迎接新婦,身後便是一陣按捺不住的阿諛奉承。
而骨子裡天性張揚的姜嬸,向來喜歡這種衆星捧月的感覺。
她一句喜慶話,你一句‘姜夫人好福氣’的豔羨之語縈繞耳邊,姜嬸很快就展顏開懷笑了起來。
一直陪在她身邊的李靖老妻見狀,不禁微微皺眉,正猶豫着要不要提點兩句,讓姜嬸不要太過親近這些人。
卻見姜嬸衝自己眨了眨眼,示意她心中有數。
李靖老妻會意之下,頓時眉頭舒展,有些被逗笑了。
是她門縫裡看人,小覷這位姜夫人了。
本以爲這位姜夫人出身不高,如今一朝顯貴,難免會因爲種種緣由,不懂人心之防。
殊不知這市井中人最不缺的就是生存的智慧與……狡猾。
而這位姜夫人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佔便宜的事情,她當仁不讓。
可要說旁人上竿子說上兩句好話就想佔她家的便宜?
那是門都沒有!
而這時,李靖老妻似是想到了什麼,隨後便不動聲色地落後了姜嬸大半個身位。
別看她家李靖在軍中的地位和權柄遠超姜虎。
可說到底,李靖是外臣。
而姜虎卻是內戚,更佔着一個君上長輩的名分。
兩相一對比,高下立判。
另一邊趙牧等一衆將佐的夫人也是人精,在覺察到李靖老妻這般動作後,頓時便回過味來。
除了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的馮參老妻反應慢了一拍,全都刻意凸顯了姜夫人的地位。
就這樣,這位昔日縱橫市井的‘悍婦’,終是更進一步。
一朝傲立於一衆貴婦人之中,居高臨下。
……
正堂之外,韓紹步履匆匆,頗有幾分急切模樣。
沒辦法,齊人之福,不是這麼好享的。
今日他的工作量是尋常新郎官的雙倍,要在保證不耽誤吉時的前提下,將兩位夫人親迎入門,在時間上着實有些趕了。
不過好在韓紹前世就久經考驗,是出了名的時間管理大師。
大抵也出不了什麼亂子。
神魂鎖定那道於閨閣之中苦苦等候自己的女子,韓紹根本不給府中女侍引路的機會,便直奔目標而去。
這樣一來,狼狽的反倒是本該在前方引路的那些女侍了。
偏偏礙於韓紹的身份不敢橫加阻攔,只能硬着頭皮跟在韓紹身後追趕。
“君……君上,慢……慢着些,娘子又跑不了。”
聽着身後某位女侍壯着膽子的小聲嚅囁,韓紹被逗笑了。
眼看已經臨近內院閨閣所在,索性順從地放緩了腳步,而後笑着道。
“世間男子迎娶美嬌娘,又豈有不心急的?”
這句玩笑一開,頓時消解了幾分女侍們面對他的敬畏與緊張。
先前說話的大膽女侍,忍不住抿嘴笑道。
“君上這等世間偉男子、大英雄,也會心急?”
這話說完,韓紹還沒回應,女侍自己便羞紅了臉。
女子慕強。
時至如今,韓紹的名聲早已隨着一場場輝煌大勝傳遍幽州,乃至整個天下。
隨同這些過往戰績一起流傳出的,還有他那遠甚世間尋常男子的出衆姿容。
兩相結合,別說是她們這些身份低微的女侍了,就算是那些看似孤高矜貴的世族貴女,在深閨夢中又何嘗不會生出某些不切實際的幻想。
大英雄?
韓紹莞爾一笑。
“孤亦凡夫。”
“心頭有佳人常駐,不忍她久坐苦候,自是急切。”
這話看似是在迴應女侍的好奇,實則是說給姜婉聽的。
女人嘛,又哪有不喜歡聽情話的?
這不,這話一出,韓紹頓覺那深閨中的某道氣息紊亂了一瞬。
妥了!
韓紹心中一樂,大步而行。
到了閨閣所在的院外,不出意外被一羣鶯鶯燕燕的年輕婦人、小娘子相阻。
這一衆女子有軍中將領、也有將軍府文吏家中女眷。
也不知姜婉哪來的本事,竟在短短一年多的時間內,將這麼些個女子撮合到一起,引爲閨中密友。
平日裡交往甚密外,今日大婚更是被拉來替她搖旗助威。
這不,饒是韓紹能看出來這些女子有些畏懼他的身份和實力,可依舊能夠‘悍不畏死’地阻攔在他面前。
只是就在她們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準備好好爲難一下韓紹的時候,卻聽得裡間傳來一聲溫柔似水的聲音。
“罷了,讓他進來吧。”
攔在院門前的一衆女子聞言,徹底傻眼。
不是!
‘臣等正欲死戰,陛下怎可先降?’
韓紹也有些意外。
畢竟閨閣攔門是慣例,所謂的刻意刁難,大抵上也有讓新郎有種歷經‘千辛萬苦’才娶得良婦,日後當珍之重之,不可輕賤的寓意。
而姜婉這一突如其來的舉動,不止給一衆‘閨中密友’整不會了,就連韓紹也有種一拳當空的感覺。
說起來,他爲了過這一關,可也是好好準備的。
只是就在所有人都有些不知所措的時候,閨閣內的那道溫婉聲音再次道。
“放心吧,他會對我好的。”
“我相信他。”
一句簡單的‘我相信他’,足以讓在場不少人神色動容,無聲震動。
剩下那些欲言又止的,在聽到隨後那句話,也同樣靜寂無聲。
“因爲他是我的紹哥兒。”
紹哥兒,如今這世上有資格能喚出這個的,屈指可數。
姜婉可以,因爲她是她紹哥兒的婉娘。
青梅繞竹馬,兩小無嫌猜。
獨一無二的婉娘。
簇擁在內院閨閣門前的人羣讓開,韓紹望着面前一片坦途直通閨閣目標的‘康莊大道’。
腳步擡起間,竟感覺遠比歷經九九八十一難還要沉重。
不過在落下時卻是堅實無比。
美人情深,這個時候稍稍遲疑一瞬,都是辜負。
所以韓紹撇開身後跟着的所有人,毫不猶豫地大步向着閨閣走去。
在這過程中,幾乎沒有半分阻礙。
就如他與姜婉這一生這般,小時相伴嬉戲,少時情意萌動,再到此時即將結髮、合巹,一切水到渠成得就彷彿命中的註定。
“婉娘,我來了。”
一聲輕喚,美人回首,人比花嬌,好似小時候一般,俏皮一笑。
“紹哥兒,來尋我作甚?”
原本還繃着臉故作嚴肅的韓紹,莞爾失笑。
“我來接你回家。”
“接誰?”
韓紹緩步上前,動作輕柔且不容拒絕地牽起柔荑玉指。
“我家夫人。”
說着,又加重了幾分語氣,重複了一遍道。
“爲夫來接我家夫人回家了。”
姜婉聞言,這才滿意一笑。
“那紹哥兒還等什麼?我們走吧。”
兩人攜手,一如當初相約出門嬉戲那般走出閨閣。
閨閣內外光暗交替間,韓紹稍稍恍惚了一瞬。
這一刻,記憶中那面容稚嫩的俏麗女童與眼前那道背對自己的婀娜身影,一如韓紹和‘紹哥兒’,似是終於徹底完成了重迭。
夏日已經升起的金陽下,韓紹扭頭垂眼,望着姜婉笑着道了一句。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姜婉笑着迴應,眼眸中的光亮勝過金陽璀璨。
“紹哥兒是在取笑婉娘沒讀過什麼書,不通文賦麼?”
她說謊了,其實從小時候開始,她不但武道天賦比韓紹強,書也讀得比他好。
但她又沒有說謊。
因爲就算是在現在,她誦遍儒家經義、法家規律,自問也能書寫出旁人眼中的華麗文章。
可字字句句,都不如她家紹哥兒的隨口一言,來得動人。
恰如此刻,一句‘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便讓她難以自矜。
唯有強撐體面,纔不至於在院中那些投來目光的‘姊妹’面前,暴露出自己那副‘不值錢’的本相。
感受着掌間交接的細微顫抖,韓紹失笑。
“婉娘說笑了。”
“紹哥兒就算讀盡天下文賦、經義,也無法書盡我家婉娘之萬一。”
說完,爲了避免她失態,韓紹顧不得再逗她,趕忙拉着她緩緩走過人羣。
不得不說,此刻的姜婉一襲喜服華裙,渾身綻放的光芒,讓人有些難以直視。
彷彿多看一眼,心中便會多上一份自慚形穢一般。
再看與她攜手而行的韓紹,面冠如玉,金質玉相,氣度斐然。
一衆女子心生妒忌,再想到剛剛自己等人壯着膽子攔門的舉動。
心中更是沒好氣地腹誹一聲。
好吧,小丑竟是我自己。
……
新婦出閣,臨行前要給父母奉茶、叩首,以此謝過父母養育之恩。
只可惜姜父薑母早早故去,多有遺憾。
不過有姜嬸在,也是一樣。
“嬸孃多保重。”
飲完茶水,姜婉雙目微紅,依依不捨。
姜嬸更是抓着她的手,淚眼婆娑。
“乖囡,以後嬸孃不在身邊,你可要好好照顧自己,千萬不要委屈自己。”
那模樣不知道的,姜婉即將要遠嫁萬里一般。
可實際上,韓紹那座新府距離姜府說是擡腳即到有些誇張,但左右真的不遠。
姜婉保證。
“嬸孃放心,我會常常回來看你的。”
說着,不着痕跡地用力從姜嬸手中抽回手。
覺察到姜婉動作的姜嬸,有些被氣笑了,隨後也顧不得這嫁女的傷感,頗爲無奈道。
“罷了,女大不中留,留來留去留成仇,去吧,去吧。”
嘴上這般說着,終究是心疼不捨她的乖囡,忍不住再三告誡道。
“出了這個門,千萬別回頭,不吉利。”
女子出嫁,從夫家而終。
再回孃家,便是來客。
所以不能回頭了。
而這一次,姜婉倒是很聽嬸孃的話,她果真沒有半點回頭的意思。
“這沒良心的——”
姜嬸嘴上罵着不着調的話,又哭又笑,臉上的妝也花了。
等到一對新人的身影徹底消失在眼前,才失神呢喃着。
“我的乖囡——”
……
新婦乘輦,出了姜府,一路吹吹打打。
期間,又去了李文靜的鎮遼長史府一趟。
難得換了一身喜慶袍服的李文靜早早端坐在正堂之上,等到一對新人口稱‘岳父、父親’奉上茶水。
這位儒家七十二賢之一的八境天人,一雙本就不大的眼睛已然消失不見。
曾經慣有的皮笑肉不笑,更是化作了前所未有的爽朗大笑。
“好!好女兒!好賢婿!”
隨後又絮絮叨叨說了一些勉勵、告誡的話語,便放任一對新人離去。
這除了有他對韓紹今日‘任務’繁重的體諒,也有見好就收的意思。
畢竟公孫度那邊還等着呢。
他這個假岳父總不能太過得寸進尺,來日方長、見好就收纔是王道。
……
去往韓紹府邸的路上。
闔城百姓嘴上說着喜慶祝賀之語,一個個伸長腦袋望向載着新婦的車輦,意圖藉由珠簾搖曳間,一窺這位國公夫人的仙姿玉榮。
這多少有些僭越的舉動,引得蕭裕一陣蹙眉,正要有所動作卻被韓紹阻止。
好奇之心人皆有之。
要是看上一眼都是褻瀆,實在太過荒謬。
等到到了府前,輦車停下。
韓紹歉意一笑,尚未開口,端坐在車輦中的姜婉便已經善解人意地示意道。
“去吧,等阿姊到了,我們再一起過門。”
儘管是一早就商議好的事情,可面對姜婉的體貼,韓紹還是生出幾分愧疚與感動。
不過來日方長,有的是時間慢慢彌補,也不急於一時。
“既如此,婉娘稍待,我去去就來。”
只是嘴上說着去去就來,又怎麼真的快得了。
這邊進了將軍府,給公孫度夫婦敬了一杯茶。
公孫夫人雖然依舊熱情洋溢,卻很是絮絮叨叨拉着韓紹‘交代’了一通。
很顯然,這是在向韓紹先去姜府表達不滿。
韓紹無奈卻只能硬着頭皮受着。
然而讓他意外的是從進門開始就臉色不大好的公孫度,卻是忽然出聲打斷。
“行了,磨磨唧唧的,別耽誤了孩子們的吉時。”
什麼叫刀子嘴,豆腐心。
韓紹這老岳父就是。
而且他這一句‘磨磨唧唧’,回頭要付出多大的代價,可想而知。
韓紹心疼了自己這老岳父一瞬。
但也只有一瞬罷了。
畢竟這個時候能把媳婦兒拐進家門纔是最緊要的事情。
至於老岳父的死活,還是暫且先放到一邊吧。
又是一番狼狽出逃,韓紹終於來到了公孫辛夷的閨閣之外。
與姜婉那邊人羣蜂擁的熱鬧場面相反,她這裡卻是顯得格外冷清。
看起來只有小貓兩三隻的樣子。
韓紹心中一喜,正慶幸自己能儘早過關。
卻見一個小妮子一臉傲氣地瞥着他,說道。
“就你叫韓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