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國公那位公子南歸認祖一事,不算小事。
只是由於其出身和血脈多少有些尷尬,所以並未大肆宣揚。
南下沿途的各郡縣爲了避免節外生枝,也沒有表現出太多的熱情。
只在其過境時遣人問候了一聲,並且提供一些必要的食糧補給,便沒有了多餘的動作。
主打的就是一個不怠慢、不親近。
而省卻了一路的禮節糾葛,整個隊伍的行進速度甚至比在草原時還要快上不少。
只一旬時間,鎮遼城那高大的城牆輪廓便展露於所有人眼前。
而這個時候,西路鎮遼軍地字營步軍已經擊潰了十萬幷州狼騎,於幷州境內一路橫推。
東路天字營鐵騎更是有如秋風掃落葉一般,拿下了整個幽南地域,即將南下涿州。
面對這些接二連三的捷報,韓奉先和李神通與一衆羽林兒郎一時間不免有些頹唐。
晚了!
緊趕慢趕,還是回來晚了!
這讓他們這些渴望建功立業的年輕熱血,如何不失望、黯然?
倒是一路同行的烏丸王帳軍有些搞不懂這些羽林郎衛的嘆息與無奈。
不是!
不打仗、不用死人,這不是好事嗎?
這有什麼好失望的?
還有……過去你們這些中原南人不是總罵我們草原北民兇殘野蠻嗎?
可我們怎麼感覺你……你們比我們還要熱血殘暴啊!
感受着隔壁那股求戰不得的壓抑沉悶氣氛,一衆王帳軍勇士莫名感覺到了幾分悚然的寒意。
不過好在這點陰霾很快便被這一路的見聞所驅散。
高大的城牆、廣袤的農田、往來如織的商賈、百姓。
南地之富庶,讓他們忽然明白過來,自己那些父祖爲什麼總是忍不住冒着掉腦袋的危險,也要不斷帶着族人南下了。
無他,窮怕了!
特別是那些小部族,當部族人口多了時,反正也養不活。
左右都是死。
既然如此,還不如拼上一把。
成功了皆大歡喜。
若是失敗了,也能消耗一部分多餘人口,讓部族中剩下的人活下來。
嗯,這麼算下來,這筆買賣怎麼算都是賺的。
‘若是我是阿爸、阿爺,或許也會……’
有人心中做着假設,可隨後他就是一愣。
想當初,他的阿爸、阿爺已經無數族人拼盡了全力,熬幹了無數骨血,堆起的屍體甚至能鋪滿一整片遼闊草原也未能真正進入南地。
可現在呢?
他卻是成功站在了這裡。
擡眼望着眼前那座比冠軍城還要高大堅固的鎮遼城,他忽然有種不真實的默然。
尤其是當看到那一隊從城門處策馬而出的南人鐵騎,笑着向他們迎來的時候,這種時空和立場錯亂的矛盾感,讓他莫名有種想要流淚的衝動。
‘其實不用打仗、不用死人的,只要一方選擇低頭,一方有着包容的胸襟……’
心中念頭轉過,那王帳軍勇士以手撫胸,默默道。
‘讚美偉大的天可汗——’
……
“你在……害怕?”
見韓坤挑起車輦珠簾望了那座巍峨大城一眼,又飛快放下。
繼而緊繃着小臉,闆闆正正地端坐。
孟孜有些好笑地安慰道。
“這裡是你家,回家而已,有什麼好緊張的?” WWW• тt kan• ¢ 〇
韓坤小臉一紅,嘴硬道。
“我沒有!”
說完,臉色一苦,無奈道。
“阿姊,強扭的瓜不甜,你放我走吧。”
悔不該被玩具誘惑,以致深陷賊窩逃脫不得。
此刻的韓坤腸子都悔青了,心中更是焦急無比。
試問,就連他都這麼不安,自己阿孃此時又該多麼彷徨無助。
這個時候自己這個阿孃唯一的依靠,若是不在她身邊,如何能行?
可偏偏自己今未壯,奈何不得這惡婆娘,阿骨打那忠奴也奈何不了這惡婆孃的‘護衛’。
真個——徒之奈何!
看出韓坤心中所想的孟孜,有些不開心地道。
“虧我還對你這麼好,你心疼你阿孃,就不心疼心疼我?”
她這麼不顧麪皮地自行上門白給,表面平靜也不過是故作堅強罷了,實則心裡正發虛着呢。
將這小傢伙誆騙在身邊,至少讓她能多些底氣。
可看着韓坤眉宇間不斷積蓄的煩躁不安,她終究還是心軟了。
“罷了,今日就放過你了,你回去吧。”
這突如其來的轉折,讓韓坤不免一愣。
隨後似是生怕她改變主意,一溜煙就出了車輦,往自家阿孃那邊去了。
這般乾淨利落,不禁讓孟孜眸光一黯。
說實在話,韓坤這般‘絕情’,還真是讓她有些傷心了。
不過好在她很快就振作了精神。
“有什麼了不起,大不了我以後自己也生一個就是了!”
……
“恭迎和雅夫人、少君!”
前來迎接的黑甲鐵騎,整齊劃一地翻身下馬。
爲首的那員騎將在起身後,又趕忙向韓奉先行了一禮。
“見過奉先公子,公子北行辛苦。”
韓奉先卻沒有受這一禮,而是避過了。
沒辦法,此人雖然名聲不顯,在軍中也上不了太大的檯面。
可他卻擔着個父親族弟的名頭,算是自己的長輩。
這一禮,他是不敢受的。
“昭叔客氣了,你我親族,當不得如此大禮。”
一通虛頭巴腦的客套後,韓奉先正打算引他去拜見一下烏丸和雅母子,卻被對方拒絕。
或許是看在剛剛那一聲‘昭叔’的面子上,韓昭小聲提醒了一句。
“奉先啊,有些事情咱們摻和不得,還是敬而遠之爲妙……”
兩人之前並無多深的交情,這話多少有些交淺言深的意味了。
不過韓奉先雖然性情孤傲,卻也不是分不清好賴。
自然知道對方這話是出自好意。
只可惜與這位族叔不同,從那日父親將襁褓中的小平安放在他手中開始,他與自己這位幼弟的聯繫就斬不開了。
只是這些話他無法言明,只能默然點頭,敷衍道。
“謝昭叔提點,奉先知曉。”
……
羽林郎衛和烏丸王帳軍在入城後,便由前來迎接的親衛營引着去往軍營安頓。
其中李神通也隨之離開了。
說到底,李靖和他這一對父子跟韓紹的關係再親近,也是外臣。
倒是鐵木阿骨打跟韓奉先一起繼續護衛着車輦一路去往國公幕府。
因爲他是家奴。
和之前沿途的情況差不多,韓坤母子歸府並未掀起太大的波瀾。
平靜中多少帶着幾分尷尬的意味。
庶子,還是一個養在草原,擁有着一半蠻族血脈的庶子。
誰也不知道這位庶子會擁有怎樣的處境,所以沒人敢多做摻和,以免引火燒身,不說招來大禍,也是自尋麻煩。
畢竟這麼多年過去了,誰不知道如今府中那兩位國公夫人都不是省油的燈?
就這樣,車輦一路波瀾不興地駛進了森然威嚴的國公幕府中。
……
‘這就……到家了嗎?’
在長在烏丸王宮的韓坤眼中,眼前這個家其實倒也沒有太多的稀奇。
不過這樣一來,他心中倒是安定不少。
扭頭看着母親緊繃的面色下,掩蓋不住的緊張與畏懼,韓坤小臉露出笑意。
“阿孃,我們到家了。”
說着,主動牽起了阿孃的手,感受着阿孃手間的汗漬與微微顫抖,韓坤寬慰道。 “阿孃莫怕,有孩兒在。”
‘平安,真的長大了……’
尋到依靠的烏丸和雅心中一安,擠出一抹笑容。
“阿孃,不怕。”
攜手下了車輦,母子倆相執前行。
幾步之後,望着前方冷冷清清的廣闊前庭,韓坤小臉上眉頭一皺。
突然毫無徵兆地鬆開了阿孃的手,快步上前。
如此突如其來的舉動,不禁讓在場所有人面色一變。
烏丸和雅更是小聲驚呼一聲。
“平安,不可放肆!”
可這時,那道半大的身影已經一撩衣襟,大禮跪下。
而後用那尚未變聲的聲音,朗聲道。
“大雍燕國公、徵北將軍之子韓坤韓平安!自北地歸來!”
“求見父親、兩位母親!懇請父親和母親准許孩兒認祖歸宗!延我韓氏先祖血食、香火!”
清脆的少郞聲音,在罡氣的裹挾下,於府中激盪。
既然沒人來迎,那我就逼你們出來!
一時間,猜到這位少君心思的衆人,無不動容。
‘這是逼……逼‘宮’?’
唯有韓奉先在目睹這一幕後,冷傲的面上現出幾分欣慰與欣喜。
‘我這幼弟果真類父!’
作揖、叩首。
一氣呵成。
死寂一片的府中前庭廣場,這一刻所有的氣機似乎都集中在那道半大的身影之上。
一時間,竟讓人有種無法直視懾人之感。
一息、兩息、三息……
就在所有人在這陣死寂的沉默中差點窒息的時候,府中忽然傳來一聲溫婉的嘆息。
“烏丸氏——”
被那道溫婉聲音突然點名的烏丸和雅,驟然回神間慌忙屈膝。
“妾烏丸氏在……”
那溫婉的聲音繼而淡淡道。
“你倒是生得一個好兒子。”
還未等烏丸和雅在這句讚許中回過神來,又是一道清冷的聲音傳來。
“且記你一功。”
“平安,扶你母親起來。”
話音落下,原本空空蕩蕩的前庭先是兩列甲士魚貫而出,而後便是一衆女侍近前。
“和雅夫人、少君,請。”
而就在一衆女侍恭敬引着母子前行的時候,扭頭間卻是一臉錯愕。
‘怎……怎麼多了個人?’
……
內庭正堂。
跨入其中的韓坤,饒是已經做足了心理準備,還是失神了一瞬。
入目之下,只見堂中正座兩位一溫和、一清冷的絕色女子並肩而坐。
不出意外,這兩位就是他的嫡母了。
而餘下兩旁分坐的一位位女子,同樣不凡。
其中有兩人的顏色甚至比正座的兩位嫡母竟還要好看幾分。
這讓原以爲自家阿孃就是天下第一等女子的韓坤,心中生出幾分挫敗。
但這並不是讓他失神的原因。
真正讓他失神的是隨着他下意識運轉起那雙天生靈眼,只見滿堂之內神輝交映,眼前這一位位女子除了末尾有些侷促的兩人,竟全都是世間頂尖的大修行者!
有幾位甚至就連他那位阿羅漢境的老師,也差了老遠。
‘嚯——這是什麼神仙家庭!’
韓坤小小的心靈有些被震撼了。
而這時,堂上他那兩位嫡母之一的女子清冷道。
“剛剛在外面不是挺有膽色的嗎?怎麼到了堂前,就這般模樣?”
韓坤心神一凝,當即道。
“平安自幼長於北地,所見盡爲草木,今日驟然得窺兩位母親和諸位姨娘神顏,一時失態,還請兩位母親和諸位姨娘恕罪!”
聽到這話,堂中一衆神女眼中盡皆閃過一抹古怪。
其中塗山妃璇更是忍不住噗嗤一聲笑道。
“瞧這張小嘴,還真不愧是郎君的種。”
子肖父,誠不欺也。
這小嘴一張,哄人的話脫口而出,簡直跟他父親一個模子出來的。
塗山妃璇此話一出,衆女也是忍俊不禁。
就連高坐於上的公孫辛夷和姜婉也忍不住生出幾分愛屋及烏的感覺。
只是越是如此,衆女落在烏丸和雅身上的目光就越是冷淡。
‘憑什麼此蠻女能誕下如此出衆的郎君子嗣!蒼天當真是不公!’
妒忌、不忿、甚至帶着幾分惱怒。
不過她們都自有驕傲,又是當着孩子的面,倒也沒有人失態到將這些情緒表現出來。
直到目光一轉,落在烏丸和雅母子身後那道默不作聲的女子身上。
其中最是跳脫的白氏,直接不客氣道。
“你是哪兒冒出來的!”
而眼看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孟孜推了推金色琉璃鏡,看似赧然、實則理所當然道。
“諸位阿姊稍安勿躁,妾身孟氏……是來加入你們的。”
……
好吧。
當韓紹的身影出現在家中的那一刻,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這般尷尬的局面。
在一道道目光有如利劍般的直射下,韓紹硬着頭皮先關懷了韓坤母子幾句。
“前方烽火已燃,兵兇戰危,一時沒能顧得上你們母子,是我的過錯。”
一句話先交代原因,而後認錯。
不但將烏丸和雅哄得感動不已,連說‘郎君大業要緊,妾沒關係。’
就連在場其他女子也是臉色一緩,甚至生出幾分愧疚。
是啊,郎君正爲戰事操勞,怎麼能讓這內宅小事拖累於他,惹他心煩?
太不懂事了!
韓紹一眼掃過堂中局勢,有了幾分底氣後,這才望着梗着脖子獨戰‘羣雌’孟孜,嘆息一聲對衆女道。
“小孟年紀小,你們不要欺負她。”
“此外,這麼些年墨家替爲夫、替鎮遼軍做了不少貢獻,爲夫實難相負……”
“小孟同樣也是如此,只她一人,便可當我鎮遼十萬甲兵!”
此話一出,孟孜頓覺自己一直以來的堅持都是值得的。
在她耳中,別的都不重要。
只記住了那一句‘你們不要欺負她’與‘實難相負’。
而在場衆女則是神色一凜,這才反應過來孟孜的身份——墨家嫡傳、鉅子嫡系血脈。
若能將此女納入後宅,於郎君大業而言,只有百利而無一害。
只是這樣一來,倒是有些……委屈郎君了。
畢竟從此女剛剛的咄咄逼人來看,應該是個性子桀驁且跋扈的。
一時間,她們竟開始有些心疼起韓紹來。
將這一幕盡收眼底的韓坤,在目瞪口呆之餘,不禁對自己父親生出幾分高山仰止的感覺。
這一刻,他才猛然發現自己那點道行在自己父親面前,簡直就有如螢蟲之於皓月,不值一哂。
驀然擡首,父子眼神須臾交匯後,韓坤心中嘆息一聲。
考慮到自己與阿孃日後的處境,終是不得不昧着良心,以頭搶地替自己父親發聲道。
“兩位母親!我父他……不容易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