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軍城北望三千餘里方是龍城。
真要算起來,一衆羽林兒郎這還是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獨立遠行。
“這草原上的景色雖是壯麗,草色茫茫,但這草間的蟲兒當真的惱人!”
往往一夜過去,那吸血的蟲豸個頂個的肚子渾圓,噁心滲人的同時,也讓不少將士精血虧損。
雖不致命,卻也折騰得夠嗆。
“真不知那些蠻狗是怎麼在這蠻荒之地熬過來的。”
“是啊,也難怪他們祖祖輩輩想要南下……”
清晨醒來,幾名羽林郎催動罡氣震死幾隻蚊蟲,有些煩躁地嘀咕道。
只是這話說着,卻被他們的伍長呵斥。
“閉嘴!如今草原已定,君上嚴令,不許再以蔑稱辱沒北民,你們忘了?”
打天下容易,守天下卻難。
如何消化這異族異域更是難上加難。
這一點,韓紹也沒有立竿見影的辦法,只能多方面着手,剩下的都交給時間。
其中細枝末節之一,便在於對雙方的稱呼上。
所謂‘南狗’‘蠻狗’之類的帶着強烈敵意與侮辱的蔑稱,皆不許再出現。
除此之外,就如此刻伍長接下來的話一般。
“你們有沒有發現這一路行來,不少部族中都有佛像供奉?”
幾名羽林郎聞言,稍稍一愣。
在附和點頭後,又有些疑惑。
“伍長,只是佛像而已,這難道還有什麼說法?”
和別軍不同,羽林郎衛每一個羽林郎其實都是將官的底子。
看問題的角度與眼界自是與尋常將士不一樣,私底下也並不忌諱談論一些事情。
此刻,面對手底下幾個兄弟的疑問,伍長也沒有藏私,直接將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
“佛家那些賊禿崇尚戒殺戒欲,用到此地倒是恰到好處。”
放下屠刀,雖然不能真的立地成佛,卻能消磨戾氣、教人忍耐。
這出家戒色,短時間內還看不出多大的影響,可時日一長定然會遏制人口的增長。
此爲刨根之法。
能在羽林郎衛長期留下來的,幾乎沒有蠢笨之輩,自是一點就通。
“此計絕戶,甚毒也……”
啪——
一腦瓜子堵住話頭。
“閉嘴!此爲君上欽定的濟世安民之策,你說個甚!”
看着被伍長一巴掌拍得兜鍪歪斜的袍澤,剩下幾名羽林郎噗嗤一聲笑了。
一時間,這臨時營帳中頓時充滿了快活的氣氛。
……
從臨時歇腳的水源處取了些水,煮沸之後,裝壺攜帶。
在食過朝食過後,一衆羽林郎衛便開始了重新啓程。
不過在路過一段起伏頗大的緩坡時,他們還是駐足了一陣。
居高臨下間,只見前方的廣袤草原上縱橫交錯着數條鋼鐵軌道,其上一列蔓延裡許的墨家機關造物嗚咽着煙柱不斷向前,一路遠去。
“這叫火車吧?”
“嚯,這傢伙力氣可真大,這一趟至少能拉萬石之物吧!”
“嗯,據說是墨家按着君上的想法做出來的。”
一衆羽林郎小聲交流着,眼中盡是好奇之色。
畢竟之前他們也只是聽說,並沒有親眼見到過。
有憊懶貨天賦使然,在看到這一幕後,頓時抱怨道。
“早知道有這東西,哪還用得着咱們辛苦趕路,搭個順風車不就得了。”
就他們這千騎,連人帶馬,就算再算上輜重、裝備,弄兩三個車頭怎麼着也夠了。
人總是喜歡偷懶的。
再加上他們正是嚮往嘗試新事物的年紀。
所以這話說完,頓時引得不少羽林郎心中癢癢的。
對此,李神通忍不住輕咳一聲。
“咱們這趟北行,除了迎回少君外,主要目的是演練,別想那些有的沒的!”
反倒是平日裡大多沉默寡言的韓奉先,忽然道。
“安心,往後或有機會。”
若未來一日,那些這草原北民生出亂子,這一條條縱橫交錯的大動脈就是插向他們腹心的利刃。
朝發夕至,須臾踏平一切。
……
再往北行,沿途的鐵軌旁,每隔一段距離都有立有一段碑文【妄動此軌者,連坐夷族】。
文字是用雍語書就。
或許這些草原北民看不懂,但上面殘留的武道意志卻足以讓不識字的人也能瞬間明悟。
而諸如此類震懾立威的存在,在整個草原上越往北越多。
望着那些無論大小部族面對自己等人的敬畏、討好的目光,一衆年輕的羽林郎與有榮焉的同時,也不免有些失望。
年輕的兒郎們,渴望功勳。
一來可以作爲晉身之資,二來也是爲了重現父輩、祖輩的榮耀,讓自己這十年如一日的苦學、苦修,不至於無有用武之地。
只可惜至少在北地草原之上,他們的君上已經帶着他們的父祖,將仗都打完了。
這北行一路,終究是太平無事。
唯一讓他們心神稍稍有些起伏的,那便是在走岔了一段路,無意中撞見過的一處鐵廠。
哦,不對!
那已經是一座城。
高聳的煙囪上閃爍着大量陣法符文,四周堅實的城牆之上同樣如此。
讓他們一眼震撼的同時,也頗爲默契的沒有靠近,更沒有出言打聽。
“今日輪值的夜不收,全都記過一次,等回軍之後,再行領罰!”
隔得老遠,那麼大一個【禁】字,難道沒看到?
還是好奇心已經大到了無視軍法的地步?
李神通眉眼跳動,頗爲惱怒。
韓奉先輕擡眼皮,最終沒有說話。
軍規再嚴,也免不了有些傢伙的膽大妄爲。
按他的想法,應是砍上幾顆腦殼,以此整肅人心。
可考慮到李神通想要保他們,話已經出口,他也不好駁了面子。
“謝了。”
韓奉先搖頭。
“罷了,吾弟將歸,喜事在前,確實不好見血。”
說完,扭頭望着李神通,沉聲道。
“不過可一可二,不可三。”
“神通啊,父親對你、對羽林郎衛寄望頗深,將來必有大用,勿要讓父親失望。”
慈不掌兵。
縱容太過,最後養成一幫不受控制的驕兵悍將,又有什麼用?
李神通聞言,垂首沉默了許久。
等再擡眼時,忽然遣人拿下今日輪值探路的兩什夜不收。
當着所有人的面,扒開衣甲,直接用馬鞭抽得皮開肉綻、鮮血淋漓。
在做完這一切後,又在所有人錯愕的眼神中,自顧自解下自身甲冑,單膝跪在韓奉先面前,雙手捧起染血的馬鞭恭謹道。
“今日之事,末將賞罰不明,亦有過錯,還請公子責罰!”
論明面上的軍職,他在韓奉先之上。
但韓奉先是君上假子,論身份則是君臣之別。
此刻,韓奉先見狀,最終還是嘆息一聲,從他手中接過馬鞭。
沒有多餘的廢話,出手便是十鞭。
等抽完之後,才漠然冷聲道。
“出了學堂,我們便是軍中武人,軍規大於一切。”
“諸君當引以爲戒。”
……
不得不說,那日的一通鮮血淋漓的鞭子抽完,確實是有效果的。
特別是在李神通這個昔日的‘孩子頭’以身作則之下,原本因爲一路枯燥行軍而漸漸散亂的軍心士氣,頓時一肅。
接下來的行軍途中,千餘羽林郎衛行進間更顯森嚴肅殺之氣。
引得那些靠近龍城的大部族也是無不暗自凜然,迎奉之時戰戰兢兢,生怕怠慢了這些祖宗,招來殺身滅族之禍。
就這樣,歷經小半月之後,這支跨越三千餘里的鐵騎終於抵臨了龍城。
不過在臨近龍城數十里外,爲了宣示君上威儀,李神通下令暫歇片刻,整肅儀容。
在這過程中,李神通與韓奉先並肩打量着麾下這些兒郎,饒是以韓奉先的刻薄眼光,也不禁滿意頷首。
須得承認這一趟三千里遠行,雖不至於讓將士們脫胎換骨,卻也改變頗大。
至少眼前這一千羽林郎距離最後的蛻變,也只差一場真正的血戰,便可徹底鑄成強軍之基。
“亮君旗!”
呼啦——
旌旗在風中瞬間展開。
前進李神通一個馬步的韓奉先,手持其父韓紹節杖,口中漠然道。
“諸君,隨某——進!”
話音落下,千騎黑甲鐵蹄踏動,直奔龍城城下。
……
“夫人!來了!南邊的人來了!”
王宮內殿中,宮人聲音頗爲急切地呼喊着。
儘管有法海提前打了招呼,可當這一日真正到來時,王宮內殿中還是瞬間鬧騰起來。
那些侍奉烏丸和雅母子的女侍、奴僕,也是喜不自禁。
十餘年了。
當年她們家族被滅,淪爲罪奴,最後被髮配到這蠻荒草原。
好在她們侍奉的這位蠻族王姬性子溫和,待她們寬仁備至。
這麼多年過去,曾經的怨懟與仇恨早已經漸漸淡去,反倒是思念故土的情緒越發濃郁。
王宮雖好,卻是他鄉、更是荒蠻之地。
故而這些年她們沒有一日,不期盼着能夠回到故土。
如今這個機會終於到來,她們如何能不喜不自勝、興高采烈。
“夫人!恭喜夫人!君上終於讓人來接咱們了!”
“是啊,夫人,您總算是熬出頭了!”
聽着身邊衆人的恭賀之聲,烏丸和雅儘管努力抑制心緒,還是免不了暴露了幾分情緒。
這麼多年的深宮苦守、日夜期盼,箇中心酸旁人又如何能夠感同身受。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她有平安這個小傢伙傍身,縱然頑皮鬧騰,卻終究是個念想,纔不至於太過煎熬。
等到被指尖的刺痛拉回心神後,烏丸和雅慌忙放下手中尚未完工的錦衣花樣,環顧了下四周,沒見到那皮猴子的身影,急切問道。
“平安呢?他又去哪兒了?”
身邊女侍聞言,趕忙回道。
“夫人放心,已經讓人去尋了,今日少君未曾出宮,想必在法海大師的佛堂那邊。”
自從得知要與法海分別,韓坤那小子也不知道是真的對便宜老師有些不捨,還是準備從賊禿那裡再刮一些油水。
總之,最近一有時間就往佛堂跑,可謂黏得厲害。
等到被宮人尋來,他小臉臭臭的。
“阿孃你也真是的,使者不是纔來嗎?等啓程還有幾天,急什麼?”
瞧他阿孃這副不值錢的樣子,如此迫不及待,豈不讓人看輕了?
後面那句話,韓坤沒敢說。
可就前面半句,還是讓烏丸和雅粉面一紅,繼而羞惱。
“使者不遠三千里,一路風塵,咱們母子如何能夠怠慢?”
“還不收拾一下,準備迎接使者?”
耳朵吃痛的韓坤齜牙咧嘴,不服不忿地道。
“孩兒是少君,他們是臣,哪有君迎臣的道理?”
烏丸和雅一愣,忽然覺得自己的坤哥兒這話有些道理。
怔怔看了眼前的小傢伙一眼,她忽然發現自己這孕育許久誕下的小小一團,竟似是不知不覺已經長大了。
“平安大了,是阿孃這個深宮婦人無知了……”
看着阿孃泫然欲泣的模樣,韓坤頓覺頭大。
此刻,他真想問她阿孃一句,‘你在父親面前是不是也是這樣?’
可他不敢。
他幼時少有父愛,就連外祖待他憐愛之餘,也帶着幾分敬畏與討好,唯有阿孃才能給他最純粹的母愛。
所以他最是見不得阿孃的眼淚。
但凡看到阿孃掉上兩滴小珍珠,那簡直比殺了他還難受。
“好好好!孩兒都聽阿孃的,求阿孃你莫哭了!”
見韓坤扭曲着小臉,一副跪地求饒的模樣,烏丸和雅終於忍不住破涕爲笑。
她這一輩子註定被那個壞人欺負。
平日裡欺負欺負那個壞人的崽,看着這張眉眼頗似那人的小臉對自己討饒,她就有種難以言喻的成就感。
心中‘陰暗’念頭閃過,烏丸和雅將韓坤的半大身子攬入懷中。
聽着他說,“阿孃莫怕,有孩兒在,沒有人能欺負阿孃……”
烏丸和雅鼻頭一酸,再次掉下淚來。
她的坤哥兒從小就是聰慧的。
知道她在怕什麼。
雖然她一直在韓坤面前說那人溫潤如君子,可她又豈會不知道那人是世人眼中的虎狼。
而能在虎狼身側久伴的那些女子又豈是簡單人物?
她久在草原,又是蠻族血脈,這一朝南下即將與那些女人同處一片屋檐下,心中的惶恐與不安,又豈能少了去?
不過在聽到韓坤這話,她忽然就不怕了。
女本性弱,爲母則爲剛。
“有平安在,阿孃什麼都不怕……”
說着,讓身邊女侍拿來嶄新的錦衣,親自替韓坤換上。
又順手替他解開頭上頗具草原風格的髮辮,告誡道。
“記住了,你是雍人,以後這小辮不可再編了。”
韓坤點頭。
“阿孃,我知道的。”
在這裡編這髮辮,是做給王廷中的烏丸貴種看的。
其實他也不喜歡。
如今卻是不再需要了。
等到換裝完成後,烏丸和雅捏了捏他的小臉,忍不住感慨道。
“你啊,真像你父親。”
韓坤撇撇小嘴,哼哼唧唧道。
“啊,對對對。”
明明除了那雙眼睛,其它地方他更像阿孃纔對。
可這話說了,他阿孃又該不高興了。
他索性懶得爭辯了。
耐着性子等待阿孃好一陣梳妝打扮之後,母子倆終於攜手走出了這處困囿他們母子多年的宮門。
而這時,羽林郎衛千騎已經入城。
以啓明可汗爲首的一衆烏丸貴種,已經早早在王殿外的長街恭迎。
“臣,啓明可汗、大雍忠順侯呼若邪恭迎燕公天兵至龍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