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卒迎戰騎軍靠的就是穩固的大陣。
可此刻急切追擊的黃天軍又哪裡談得上什麼陣勢可言?
所以面對突然殺了個回馬槍的鎮遼軍,儘管前方道兵拼死抵擋,可還是被毫不費力地衝入陣中。
而後發生的事情就無需多言了。
強大的戰馬衝擊力下,無數赭黃身影被撞得倒飛出去。
肆虐的刀氣、刀罡撕裂了軀體,殘肢、鮮血將這片本該平靜寧和的人間渲染成了修羅地獄。
可偏偏這時,原本轟擊城頭的那些‘轟天雷’也炮口一轉,衝着城門處開始了轟擊。
而那些剛剛隱沒在黑甲鐵騎當中的神機營炮手也再次現身。
就這麼堂而皇之地在後方架起‘轟天雷’,開始了次第延伸炮擊。
“放——”
“放——”
“放——”
充滿節奏的號令伴隨着那巨大的天地轟鳴,這一刻在黃天軍中奏起了一曲血腥殘酷的死亡哀歌。
每一次炮擊,都會在人羣中造成一片不小的血色真空。
很多勇猛悍烈的黃天道兵尚未宣泄出自身強大的戰意,便被轟碎了軀體,化作漫天血霧。
這一刻他們那因信仰而誕生的勇氣,顯得是那樣的蒼白無力,甚至是可笑。
可儘管如此,後續無數道身影還是延綿不絕的瘋狂涌出。
“殺!殺!殺!”
看着那些悍不畏死的瘋狂身影,不少鎮遼將士不禁有些背後生寒。
甚至在心中咒罵一聲。
‘瘋子!’
過往他們跟蠻族烏丸部作戰,那些蠻狗固然兇殘、悍勇,可那也是相對的。
實際上那些蠻狗也怕死。
眼看局勢不妙,他們也會畏縮、也會轉身潰逃。
可這些黃天道兵卻不一樣,他們是真正不知道死字是何物的瘋子!
哪怕他們斬碎了半邊軀體,只剩一口氣,也要揮出那毫無威脅的一刀。
而恰恰是這毫無威脅的一刀,讓不少鎮遼將士心中發毛。
此刻親眼目睹這一幕的鎮遼將士忽然有些慶幸。
慶幸自家君上不惜代價建立了神機營,靠用錢糧砸,砸碎了這些瘋子幾乎瘋魔的軀體。
否則的話,面對這樣瘋魔的存在,這一場戰爭他們就算能贏,也要死很多人。
換而言之,君上這是用錢財換了他們的命,換他們更多的袍澤能活!
想到君上時常掛在嘴上那句戲言‘錢糧,草芥也,爾等,萬金不換’,不少衝出陣中的鎮遼將士心中暖流生出,而後忍不住揮刀怒吼。
“爲君上,我等亦不惜死!”
“諸君,隨我殺!”
鐵騎陷陣,勢如破竹。
他們要讓這些黃天軍的瘋子知道,不是隻有他們勇猛無畏、悍不畏死。
要論不懼死,他們這些從幽北草原殺出來的鎮遼軍纔是祖宗!
殺!
……
戰場用計,其實不需要有多高明。
就拿此戰來說,鎮遼軍這一出先引蛇出洞,再殺個回馬槍的戰法,毫無出奇之處。
甚至看起來極爲粗糙、拙劣。
可偏偏這些衝出城門的黃天軍竟就這麼上當了。
隨着那堪稱恐怖的‘轟天雷’在城門處清理出了一道真空地帶,成功將後續涌出的黃天大軍封堵在城門口,這一場交鋒的結局就已經註定了。
鐵蹄縱橫間,不斷切割、蠶食。
城外那些已經成爲孤軍的黃天道兵,在七零八落中陣容越來越稀薄。
一次一次絕死反擊,除了爲這場早已註定結局的戰事憑添幾分慘烈與淒涼,並沒有太大的實際意義。
“殺官賊——”
擎天蔽日的黃天力士仰天怒吼,龐大的身軀早已鮮血淋漓。
巨大的手臂揮舞間,帶起了恐怖的龐大風壓。
與之相比,那些正在衝鋒的黑甲鐵騎真恍若螻蟻草芥。
但凡被其掃到便是數十、上百騎被生生抹去。
可他們那龐大笨重的身軀也是戰場上絕佳的靶子。
“賊道!看某家斬你!”
須臾間,一道恐怖的刀罡撕裂虛空,傾瀉而至。
下一刻,那條對鎮遼士卒造成不小殺傷的臂膀便被斬斷。
霎時間有如血泉噴出的猩紅血色,便在這戰場上落下了一場瓢潑大雨。
近乎本能地慘痛呼喊從黃天力士口中嘶吼而出。
而這時,一刀建功的鎮遼軍強者與其他幾位強者已經從座下戰馬上騰空而起,一時間雪亮的刀罡縱橫於空。
“賊道!受死!”
可就在他們即將斬下那黃天力士頭顱的時候,一道金光從下方混亂的戰場之上驟然閃出。
“請寶貝斬敵!”
一聲冷喝脫口而出的瞬間,那道金光瞬間穿過數名鎮遼軍強者的軀體。
黑甲碎裂,長空染血。
回身一刀擋住那道金光的鎮遼軍強者,神色劇變下,正要救下那幾名袍澤。
可下一刻,便聽一聲壓抑着痛苦的怒吼。
“章校……尉!莫要管我們!殺……殺賊!”
話音落下,隨即墜落於空,寂靜無聲。
那鎮遼軍強者面上閃過一抹痛苦,可這抹痛苦也只是一瞬間。
將軍難免陣上亡。
從踏上戰場的那一刻,他們都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
今日袍澤先行,來日輪到自己也是宿命。
“斬!”
一聲斷喝,元神法力匯聚的恐怖刀罡劃過那黃天力士的脖頸。
形如宮舍巨大的頭顱,墜落間將地面砸得一震。
而就在這時,那道殺傷了數名鎮遼軍強者的金光也是瞬息而至。
血光乍現間,剛剛斬殺一尊黃天力士的鎮遼強者瞥了一眼自己破碎的肩甲。
剛剛那一瞬,他看清了,那是一柄法劍。
最擅破武者罡氣。
也難怪自己幾名袍澤須臾罹難!
不過此刻他並沒有搭理對方,而是在做完這一切後,重新歸於陣中。
“賊將已死,隨某衝!”
戰場不是江湖決鬥。
欲分高下,只有戰事勝負。
鎮遼軍與烏丸蠻族廝殺百年,皆是戰場宿將,又豈會被個人情緒所左右。
“殺賊!”
隨着主將的一聲號令,馬蹄不停的鎮遼兒郎怒聲附和。
“殺賊!”
而眼看那些黑甲鐵騎有如山傾般向着自己衝來,一衆黃天殘兵頓時知道自己這些人已經無力迴天。
“將軍,事不可爲,撤吧!”
剛剛斬殺了數名鎮遼軍強者的黃天軍將,輕撫着手中的金色法劍。
扭頭望了一眼身後那些硬扛着‘轟天雷’,依舊想要衝出城門的黃天道兵,最終喟然長嘆一聲,衝城內守軍道。
“傳本將令!關城門!”
上一次他下令關城門的時候,他在城內。
而這一次,他卻在城外。
面對這道軍令,城門處那些正不惜生死往外衝的黃天道兵全都怔愣當場,隨即焦急道。
“將軍!不可!”
可那黃天軍將卻是冷聲呵斥。
“軍令如山,違令者,斬!”
說罷,環顧一眼身邊這些殘兵敗將,輕嘆一聲。
“大業當前,你我皆可死。”
“若你們怨恨本將,待來日九泉相見,本將任你們責罰。”
城門一關,生路斷絕。
不止絕了他的生路,也絕了他們的生路。
有所怨恨也是正常。
可此刻,身邊一衆殘兵卻是哂然一笑。
若是主將棄他們而去,獨自求生,他們自然會怨氣沖霄。
可現在嘛……
“將軍且慢行,待我等替將軍打個前站,先行一步。”
“不錯,若那幽冥九泉一如這人間,事事不公,視我等如螻蟻草芥,屆時還請將軍再帶我等殺他個天翻地覆!”
陣陣大笑間,一衆殘兵殘將再無多言。
“殺官賊!”
“願天下蒼生人人如龍!”
……
殘兵死絕。
金劍破碎。
“汝可願降?”
面對身前黑甲鐵騎的勸降,那黃天軍將扯開甲冑,露出裡面的赭黃道袍。
“吾本山野一道人,若非蒼生苦楚,唯願老死山間。”
“這人間的榮華富貴於我何加焉?”
說罷,寂滅神魂。
替這場短暫的戰事倉促畫上了句號。
一衆立於屍山血海中的鎮遼軍將士眼看這一幕,盡皆有些沉默。
此刻,他們忽然對出兵前,自家君上那聲無奈感慨有了幾分感悟。
“道不同,不相與謀。”
儘管彼此的目標類似,甚至幾近相同。
可所行的道路,卻是南轅北轍,且互成阻礙。
在彼此皆無退路的前提下,唯有決出生死勝負,這一個選擇而已。
任何的退讓和仁慈,都是對自己所行之道的一種否認與背叛。
大丈夫不爲也!
“神機營,繼續攻城!”
……
這一次黃天軍四門皆出,又是損失慘重。
東門守將戰死,北門守將僅以身免。
南、西二門皆身受重傷,勉強得歸。
而接下來,城下‘轟天雷’依舊是晝夜不休的向城頭傾瀉。
期間,黃天軍又組織了幾次出城反擊。
結果黃天軍進,鎮遼軍就退。
等到追出城門一段距離,便又是之前那一幕的重演。
可要是黃天軍於城門處立陣,那些該死的混蛋就直接將炮火向他們頭上集火傾瀉。
一來二去,反而損失更大的黃天軍也懶得動彈了。
就這麼任由鎮遼軍日日在城外宣泄、轟鳴。
只是這樣一來,原本城高牆堅的陰平城就有些支撐不住了。
那些被轟塌的城牆豁口越來越大,越來越低矮。
有些城牆段甚至已經可以隱約看到裡面坊市的建築。
儘管那些黃天道兵拼死封堵,可血肉之軀難道還能比頑石牆磚還要堅固?
杯水車薪罷了。
於是接下來這些地方黃天軍也懶得堵了,直接將士卒撤到了城中居舍中。
想要趁鎮遼軍衝入城中時,憑藉這些屋舍節節坑殺那些幽州蠻子。
可讓他們沒想到的是,預想中鎮遼鐵騎會順着這些城牆傾瀉而入的場景並沒發生。
是的,時至如今鎮遼軍依舊沒有真正攻城。
他們只是將那該死的‘轟天雷’炮口轉移至了城內那些屋舍上。
隨着一處處屋舍被轟塌、被清理,坐鎮北城正面的李靖以手捻鬚,難得露出幾分笑意。
“君上說得對。”
“巷戰?沒有街巷,又何來巷戰?”
至於這麼做,會不會誤傷城中百姓,李靖就管不了這麼多了。
這一連炮轟了這麼多天,稍微有點腦子的,怕是早就遠離城牆了。
真要是捨命不捨財,他也沒辦法。
畢竟人心都有親疏遠近,與麾下兒郎的性命相比,二者孰輕孰重,一目瞭然。
而與李靖等軍將不同。
負責軍需的行軍司馬們以及居於後方的文吏們全都陷入了焦急上火中。
“彼其娘之!他李靖真當神機營轟出去的是紙啊?”
“那都是銀錢!他媽的,是銀錢!”
饒是他們自認斯文,此刻也忍不住爆粗罵娘了。
要知道兵臨陰平城下的這短短十日,期間單單是神機營消耗的銀錢甚至就堪比之前的萬里北伐!
所以這些日子以來,神機營每一次炮轟,不止是轟在陰平城頭、轟在黃天軍身上,也轟在了他們這些負責錢糧的文吏心中。
想到自己這些人苦心積累下來的積累,被這些軍中武夫用之如泥沙,他們心中就在滴血!
只是就在他們終於按捺不住向韓紹告狀的時候,得到卻是一聲輕飄飄的回覆。
“君無戲言,孤已經將此戰全權交由李靖他們,總不能食言而肥,半途反悔吧?”
言下之意,孤不做這個主,你們要找,去找李靖他們這些當事人。
無奈之下,他們也只能纏上了李靖這個此戰主帥。
“李中郎!不能再繼續了!再這樣打下去,咱們就要虧本了啊!”
之前韓紹翁婿三人從州牧府訛來那麼多錢糧,他們還沾沾自喜。
可沒想到他們實在高興得太早了。
這軍中武夫簡直拿錢不當錢,竟然人歇炮不歇地連續炮轟了十日!
要不是墨家做事素來嚴謹,做出來的東西質量堪稱絕頂,怕是這些靈紋炮早就讓他們糟蹋廢了。
屆時又是一大筆老大的開銷!
而對於這些文吏的糾纏,李靖也有些頭痛。
“放心,不會虧本的。”
戰爭打的就是錢糧,要是每次戰爭都虧本,必然難以持續。
這個道理,李靖又豈會不懂?
而黃天軍北上一路拔城無數,那麼多世族高門被屠戮清洗。
不用多說,這些世族高門數百年的積累自然也進入了黃天軍囊中。
只要他們能夠打贏了這一戰,這潑天的富貴不就成了他們的?
只是考慮到不少文吏有些也是出身世族高門,這些話傳出去或許會讓他們有種兔死狐悲之感,所以李靖沒有直接點明。
而眼下這幾名文吏倒是不笨,在聽聞李靖這話後,眼珠子轉了轉,隨後一臉無奈道。
“那中郎將給我們交個底,估計還要幾天能停?”
將目光落在陰平城上的李靖,想了想,給出迴應道。
“快了。”
正說話間,忽然有夜不收的探子來報。
一陣密語稟告,李靖眉頭擰了擰,最後嘆息道。
“這些瘋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