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之中，羊枯的雙眼看着自己，像是兩根即將燃盡的燭火。
雖然羊枯很講信用，但是高深沒有想到，他居然會這麼幹淨利索的認輸，沒有做絲毫猶豫。
就好像，他就等在這裡，等候着自己問這三個問題一般。
這會不會又是一個陷阱？
高深開始舉棋不定。
聰明人總是多疑。
等候片刻，陰影之中那個名爲羊枯的輪廓再次冷冷道：
“不問的話，就視作你自己放棄了。”
高深換了個思路，反問道：
“對策科目前在搜查太平洋上的帕勞羣島？”
他先扣着三個問題不問，反而將問題的對象指向羊枯。
陰觀這件事情，比自己的三個問題更加重要；而且，先扯開話題，也可以給自己思考下一步的空間。
羊枯的眼神中明顯流過一絲波動，但是很快變歸於平靜：
“是的，怎麼了。
“是在大教堂中，遇到了004號，他告訴了你這件事麼。”
高深道：
“帕勞羣島，很可能是人類和怪談世界的入口——陰司。
“人類計劃清除委員會之所以佔據那裡，你覺得他們要做什麼？”
羊枯沉默了片刻，剛纔執掌大局的氣度開始慢慢消融。
很顯然，這些信息他沒有掌握：
“陰司……這個詞，你是從哪裡聽到的？
“我們找了陰司整整二十年，都沒有一點下落。就連我，都一度以爲陰司只是一個傳說。
“你是怎麼確定帕勞羣島就是陰司的？”
看來，一千年前的李劍隱，贏了現代的羊枯一籌。
高深提醒他道：
“賭局贏的人應該是我，不是你。
“我沒有回答你的問題義務，告訴你這些，也只是希望能夠幫助到人類的未來。
“信不信由你來決定。但是這種事情，哪怕假一萬次，也怕一次是真的。”
黑暗中的羊枯停滯了一下，伸出一根手指，直接用刀剁了下來。
鮮血飛濺，斷指落在地上，生出手腿，很快變成了一個活靈活現的猥瑣小人，尖聲尖氣叫着主人聽候命令。
就像是在博物館中，被羊枯派出來偵查的那一隻一般。
只不過那東西當場叛變了，回到電梯後直接帶回了笑聲感染源。
小人落地之後，吱嘎一聲，背後的紅衣櫃洞門打開，黑暗一片。羊枯頭也沒擡，只是冷冷吩咐道：
“去發佈信息，就說要召喚一個緊急的隊長會議，十五分鐘之後全世界各地的所有隊長集合在地下十層。”
小人還未跳進紅衣櫃的黑暗之中，羊枯忽然改變了主意：
“不要，十五分鐘，太慢了。
“直接讓帕勞羣島所有中層以下的對策科成員全部撤退，有疑似被污染的直接就地處決，不需要經過任何檢查。
“讓002號，006號隊長守在帕勞羣島的附近。不許任何可疑的生物或者非生物進出，如果遇到，直接殺死就行了。
“在我到來之前，任何人不得進入帕勞羣島。”
吩咐完這些之後，斷指小人跳入了紅衣櫃的黑暗之中，不知道被傳送到哪裡去了。
任由斷指不斷流血，羊枯的陰影轉向了自己，雖然他的面目已經暴露在光線之下，但是高深無論如何還是記不清他的長相。
詭異的是，哪怕在博物館中，已經映入腦海的青年羊枯形象，也在逐漸被遺忘。像是一股無形的力量，擦拭掉了腦海中有關羊枯的一切信息。
“你看到了，我很忙。沒有多少時間可以浪費在這裡。”
羊枯的聲音，像是有一種魔性，
“說出你的三個問題，完成賭約之後我就回去了。”
高深別無選擇，只能問出第一個問題：
“你爲什麼要殺死你的師父，王志軍？”
羊枯平靜回答道：
“還記得博物館第八層，那個哭泣的小女孩，和爲了不讓她哭泣，哪怕讓全世界都笑的類人生物麼？”
滅世級別S怪談，【幸福國度】。
高深當然記得：
“她和王志軍的死有什麼關聯麼？”
羊枯：
“你們小隊，在來到那個鬼地方之後，有沒有人類，用手試圖去觸碰小女孩？”
高深思考了片刻。
真有那麼一個人。
“樑雪”。
她摸過小女孩的頭頂，試圖安撫對方。
只不過，真正的樑雪早就在東瀛之旅死亡；這個下到地下八層，撫摸小女孩的“樑雪”，是被【多餘的人】污染之後產出的模因怪物。
高深：
“有‘人’摸過。
“如果那個東西是人的話。”
羊枯繼續冷冷追問：
“她觸碰了小女孩之後，發生了什麼事情。”
高深追憶了一下。
似乎……沒有發生任何事情？
小女孩沒有停止哭泣，也沒有擡起臉，在一片混亂之中，那個小女孩沒有人注意到，直接消失了。
看着高深的表情，羊枯沉默了片刻，才繼續說道：
“如果我告訴你，真正的人類，在觸碰到小女孩之後，三秒之後就會變成和‘笑聲’一樣的類人生物，你會怎麼想？
“我問了你，那個人在觸碰小女孩之後發生了什麼變化，你思考了一會兒；所以，當時觸碰那個小女孩的，是一個【多餘的人】。”
高深問道：
“王志軍曾經也觸碰過小女孩了？”
如果王志軍觸碰了小女孩，卻沒有死……那隻能說明，在【多餘的人】中，他也被替換了。
可能，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已經不是人了。
他下意識，還想爲王志軍爭辯兩句：
“作爲對策科的原部長，王志軍可能還有一些保命能力，只不過你不知道……”
羊枯平靜地打斷了高深的話：
“我比你，比任何一個人，都更希望，王志軍還活着。
“博物館事件之後，他的性格發生了越來越微妙的變化。
“越來越多疑，越來越好殺。”
羊枯拋出第二個鉤子，
“王志軍應該和你說過，因爲博物館事件的詛咒，他的父母老婆和孩子全部都死了吧。”
是有這麼說過。
背棺人老何和王志軍在怪談論壇爭吵的時候，提到過這點。
高深默認了。
幽暗之中，羊枯繼續追問道：
“那你知道，他們是怎麼死的麼。
“那根本不是什麼模因詛咒。”
高深沒有說話。
照道理，將小女孩丟到平行世界，一切就應該平息了。
多餘的人也被代號“常識”的小男孩平息了。
羊枯：
“他的女兒在幼兒園對着他笑，他說是被【笑聲】感染了。含着淚，把他女兒活活打死了。
“他老婆某天換了一個新的拖把，他又說被【多餘的人】取代了，等我們來到他家的時候，只剩下地上一具燒焦的屍體。
“師父，性格開始產生了微妙的變化，越來越多疑、焦慮。他懷疑過周圍所有人都被【多餘的人】取代了，唯獨沒有懷疑過是自己。”
高深無言以對，他從來不知道，老王的這段黑歷史。
怪談論壇中的王志軍，挺正常的，除了暴躁一點，喜歡罵人，和一箇中年大叔並沒有太大區別。
可能，是死後他恢復了神志……
不過就算這樣，想要假設王志軍被怪談污染了，並不嚴謹。
從老王的反應來看，這更像是一種典型的PSTD，應激症狀。
許多參與過越戰的美國老兵，回國之後都患上了嚴重的PSTD，因爲綠色的傢俱或者重物摔地的聲音，本能想起了在越南叢林痛苦的軍旅生涯，自殘甚至把家人認作敵人，大開殺戒。
像是做王志軍做這行的，精神壓力比軍人要甚，他自己都承認，驅鬼人沒有幾個是心理健康的。
得了嚴重的心理疾病也並不奇怪。
他需要的是一個心理醫生，而不是羊枯這種的劊子手，直接送他去了怪談論壇。
羊枯觀察到高深還不服氣。他像是一個耐心的老師，不急不緩寬慰着頑劣的學生：
“說到這裡，你還是不相信，對麼。”
高深：
“你說話確實很有說服力。如果今天換一個人，可能就信了。”
羊枯：
“紅衣櫃事件，你聽說過。”
這個當然。
紅衣櫃事件，第二條時間線，王志軍進入怪談論壇的契機。也是羊枯展露本性，背刺王志軍的重要節點。
無論如何，都是在即將封印紅衣櫃那一刻，羊枯在背後斬下了老王的人頭，這一點無論如何羊枯都洗不白自己。
高深倒要看看，羊枯能給出什麼解釋。
羊枯繼續說道：
“羊枯事件中，一共十二個人的小隊，全部陣亡，除了我和王志軍之外沒有任何人存活下來。”
高深沒有回話。
紅衣櫃能破解見過一次的能力，還有藏在衣櫃裡的那個東西，至今沒有見到它的廬山真面目，老牌S級別怪談確實可怕。
死這麼多人，很合理。
羊枯：
“6個是被紅衣櫃殺死，4個被王志軍殺死。
“儘管經過多輪心理測試，王部長的精神狀態很不穩定，但是他仍然要求參與這一次的行動，頂掉了原本負責帶隊的符籙人董老太。
“因爲他是部長，擁有最高權限，沒有人能夠改變他的任命。
“找到祓除對象，進入戰鬥之後，王志軍徹底獸化了，不分敵我大開殺戒，直接把隊友轟進紅衣櫃的內部，趁着紅衣櫃‘消化’的功夫，對着對方猛攻。
“你覺得，真正的王志軍，做得出這樣的事情麼。”
彷彿幻覺，黑暗之中，傳來了一聲幽幽的嘆息聲：
“即使到了這個程度，我仍然決定，再給他一次機會。
“師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