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瑾去見識過退房事件,下午回來繼續修煉,晚飯後,紀同岫忽而過來代爲通稟,說有他的故人來訪。
他出門去見,果然是故人,只是,對方變化之大,險些認不出來。
這人正是當年在清和縣,與莊瑾一同獵殺陰陽蛟的寧同玄,遙想當初此人初見,白衣玉扇,風流倜儻,如今卻是滿面風霜,兩鬢白髮。
莊瑾感知之中,此人境界竟都是倒退到胎息七脈,身體元氣更是大虧,顯然突破先天失敗,經過秘法刺脈。
“六七年不見,寧兄……怎至如此?”他抱了抱拳,上前問道。
寧同玄避開莊瑾的抱拳,看着頗爲拘謹,退後兩步,還了一個大禮,有些生分地叫道:“莊尊者!”
在莊瑾輕輕一嘆,收斂了些再見故人的熱情,寧同玄反倒自在了些,在請入座後,也只是半邊屁股坐下。
寧同玄看着莊瑾,一如當年,如今兩人看着似乎相差二十歲,神色複雜道:“三年前,我突破先天失敗,氣血、元氣虧空……這幾年又頻繁狩獵異獸,勞累所致如此……”
他武道資質極高,得寧家資源集中,纔在二十多歲就突破胎息境界,其後更是名登潛龍榜,逍遙遊歷四方,尋找突破先天之契機,這背後都是家族在默默承擔,負重前行……在突破先天失敗後,自然該爲家族做些什麼了。
就連大鵬金雕,家族都想賣至懸天司奇獸坊,可他不願,偷偷放生,爲此招來家族問責,不得不做出更多彌補。
也正是突破先天失敗,境界倒退,家族從上到下,從寄予厚望的老爺子,再到曾經滿是親熱的哥嫂,態度都是變化……今夕家中地位、待遇,簡直天翻地覆。
突破失敗,元氣虧空;掙取貢獻點,補償家族,此中勞累;家族中人態度前後對比,心神上的落差……種種之下,才讓他短短六七年,就蒼老了這麼多。
“等等,當初咱們獵殺陰陽蛟,拿到蛟珠,那是六七年前的事情了,當初你就是胎息八脈之境,怎會三年前才嘗試突破?”莊瑾發現了盲點。
“名登潛龍榜,有着雲紋金鯉令,擁有種種特權、便利……而潛龍榜歲數,限制在三十歲。”
寧同玄點到即止,莊瑾卻已然明白,寧家爲了多享幾年潛龍榜的好處,讓對方拖延了三四年。
可先天三關第三關乃是‘神關’,如此一拖延,失去勇猛精進、一往無前之心,神關難度可就是大增啊!
寧同玄也是明白,心中後悔,苦笑嘆息道:“這潛龍榜三十歲之限,害人不淺……唉!”
莊瑾聞言沉默,乍一聽不覺什麼,細細思來,發現這潛龍榜三十歲的年齡限制,乃是不亞於登仙閣推出‘明星’的毒計!
試想一下,出身一二三流家族,家族傾力供養,將你培養到胎息境界,終於名列潛龍榜,拿到雲紋金鯉令,有着種種好處、特權,家族沾光,隨之階級躍遷,成爲一流家族。
衆所周知,突破先天成功率極低,就算有着機緣,有機會嘗試突破先天,家族想請你暫緩數年,等過了三十歲再做突破,你同意是不同意?
不同意,如何對得起家族培養?同意,失去這股銳氣,先天三關的‘神關’難度大增,更是將本就不大的成功機率,變得近乎渺茫。
‘觀一葉而知秋,州城規則中,如這般的坑還有多少?不說處處陷阱,步步是坑,恐怕也不在少數。’
莊瑾暗歎着,看向寧同玄,問道:“寧……兄弟此來,恐怕不是敘舊,不知所爲何事?”
“這……”
寧同玄囁嚅之下,終於說出,原來是爲那個白鹿武院的名額。
莊瑾拿到玄蛇令後,在懸天司宣示,他得知了這個故人……家中得知,嫂子軟硬兼施、陰陽怪氣、冷嘲熱諷,兄長沉默不言,老爺子說是制止嫂子,言語間卻是不痛不癢……
如此,他哪能還不明白家族中的態度,不得不來。
“我這一紋玄蛇令,只有一個推薦名額,已然給了紀家。”
莊瑾頓了下,又是道:“不過,此事我答應了,再尋一個名額,等過些時日吧,白鹿武院九月開學之前。”
要想再獲得白鹿武院的推薦名額,最簡單的方法,就是升令,一紋玄蛇令升級到二紋玄蛇令,種種特權升級,如白鹿武院每一屆推薦名額增加一個、三環鋪子增加一個、玄蛇級副卡增加一張……等等等等。
要想升令,一是境界,二是升令任務,莊瑾境界早就到了,升令任務也不是問題,手中就有一顆風翼雷虎的獸核。
不過,這顆獸核拿去做任務,二紋升三紋都夠了,填這個升令任務有些虧,所以他才說等些日子,到時真沒得選再如此。
——對莊瑾來說,升令也是早晚要做的事,因爲要想得到後續先天罡氣境功法,必須要拿到玄蛇令之上的黑蟒令。
‘當初獵殺陰陽蛟,寧同玄拿了蛟珠,我得了蛟屍、先天三關的信息、突破先天經驗、失敗不死秘法,真要算來,我是憑藉信息差,趁人之危,佔了些便宜了的,此番因果,不如用升令附帶的一些惠而不費的東西,給了結了!’
說是心安也好,說是塑造形象也罷,莊瑾看在過往情分上,願意成全一次。
“多謝莊尊者!”
寧同玄起身行了一個大禮,眼中隱有淚光,對比突破失敗後家族中人的冷落,莊瑾這個故人態度不改,並給予如此善意,怎能不讓他感動?
他想了下,掏出一物:“我也知道,家中僅僅支付貢獻點,不足以換取白鹿武院名額,這般珍貴資源,實在是厚顏了。我這也沒什麼好東西,可以補償,只有這地圖,標記了我探查的部分一重關外異獸分佈,或對尊者有用。”
懸天司是有公共地圖的,不過這種私人地圖,自是不同,也算頗有價值。
“那就如此吧!”莊瑾也沒客氣,收下了,以免讓對方覺得欠下什麼,心中難安。
……
送走寧同玄,莊瑾心緒頗爲複雜,想到來到州城後,所見種種:從通山五義,到黑市入口的‘鯉兒’,再到城外據點;從到紀家、滕家,到寧同玄,再到懸天司登仙閣種種……一一浮現眼前。
州城之中,底層武者,終日辛苦,積攢不下半點,被制度隱性收割,如此惡劣的環境,讓底層武者之間,充滿自戕、互害,信任危機之下,個人趨於原子化,卻又更利於收割、壓榨;
中層武者,自身沒有希望,寄希望於下一代,可武道教育資源與戶籍,或者說房子綁定。
想上武道名校?
可以,先買房!
房子環數越靠裡,天地元氣濃度越高,本就有着實際價值,再將此與教育、社會地位等等資源掛鉤,不怕不上套。
如此逼着中層內卷。
中上層,潛龍榜武者可獲得雲紋金鯉令,算是玄蛇令的簡化版,盡享尊榮,一個潛龍榜武者,可將一個家族擡升爲一流家族。
可這些潛龍榜中人,也不過是對下立起的靶子、或者說豎起來的榜樣,潛龍榜對應的雲紋金鯉令,更是有時效的,乃是臨時體驗卡,有着三十歲危機,過了年齡就會被踢出去。這就讓他們充滿焦慮,這個心態,能通過先天三關,纔是怪事!
先天尊者麼?
之前說過,有心算無心之下,先天武者自殺式攻擊,能對世家都造成不小損害。如果有可能,門閥世家自然希望封鎖功法、資源,讓先天武者都出自自家,可做不到!
因爲仙人遺蹟,做不到封鎖功法;因爲九大奇地,做不到封鎖資源,野生先天武者一定會出現,只能儘可能將他們納入掌控。
‘還有就是,據我這些時日的觀察,奇地綿延廣深,天地元氣匯聚,吸引獸類進入,轉變爲異獸,這是一筆可持續再生的巨大資源,卻也是潛在隱患,如果沒有武者消耗狩獵,維繫動態平衡,只怕會釀成恐怖獸潮。’
從這一點來說,門閥世家,也需要自家之外的一定數量中高層武者。
門閥世家,將自家之外的先天武者納入掌控,同樣是通過懸天司這一套架構,因爲先天武者的破壞力,統戰價值,也是實實在在分享利益:三環之內的房子、鋪子、大筆資源,給好處;種種特權,給榮耀;登仙閣、天衣坊、珍饈坊、百果坊、千蔬坊、禽肉坊,給享受。
同爲食利階級,門閥世家接納這些先天尊者,共同對下先天之下封鎖、壓制,但在外界眼中同爲食利階級,門閥世家對先天武者卻也有提防、針對。
如之前所說種種利益、榮耀、享受,希望餵飽這些先天武者,使其墮化,失去攻擊性。
有恆產者有恆心,無恆產者無恆心。有了家族、家業種種,擁有的多了,也就考慮的多了,人也就失去了豁出命去的魄力、決心。
富貴迷人眼,也是希望以此消磨鬥志,使其沉迷其中,滿足現狀,不再向着武道更高境界攀登。
又如登仙閣,推出‘明星’,在先天武者心境上製造破綻;
再如三百多年前,多位先天尊者聯手在太元湖旁所開的武院,遭到打擊;
……
‘以懸天司爲核心,八百年間建立起一個龐大體系,底層武者原子化,使其自戕、互害,方便收割;中層武者,房子與教育資源綁定,使其內卷,亦是照割;中上層武者,也不過是豎起來的靶子,同樣在食譜之內;只有先天尊者,纔算是跳出被剝削階級,卻也設置了重重陷阱……從上到下盡數囊括其中,真是好一套精密的架構啊!’
此刻,莊瑾看明白這些,感受到了一股深深的寒意。
在他看來,世間的敵人,有着三種。
一爲外賊。
外賊,實實在在,有形有質,可一劍斬之。
當然,要他來說,最合適的方法,還是以上凌下、恃強凌弱、以多打少。
二是內賊。
內賊,沒有具象,要向心中求。身如菩提樹,心似明鏡臺;時時勤擦拭,勿使惹塵埃。
這要自我約束、剋制,抵禦誘惑。比如莊瑾放棄滇南的安穩,決然離開,追尋長生;又比如不爲玄蛇令種種尊貴迷惑,保持清醒……
第三種,乃是體制架構,或者說規則!
這種敵人,無形無質,不是殺一人、十人,乃至百人、千人,破滅一個世家,都不會有什麼改變,空有力量,也只能‘拔劍四顧心茫然’。
也不是向內求可解,人可以改變自己,卻難以改變大環境。個人與體制,猶如蜉蝣與大樹,難以撼動,就算燃燒自我,迸發點點光輝,也只能照亮方寸之地,什麼都改變不了。
甚至不說改變體制,就是改變體制衍生出的一些現象,都是艱難無比,都不可能‘速勝’,要做好長久的鬥爭準備,積小勢爲大勢。
大象無形,大音希聲,這纔是世間最恐怖的敵人!
‘清兒啊,你早就看到這一步了麼?’
莊瑾想到慕清爲自己的規劃,在這一階段,應對乃是八字方針:和光同塵,韜光養晦!
‘我與旁人不同,還有三個優勢。
黑煞功仙人第一版本,流傳最廣,但同境戰鬥力絲毫不差,在外人眼中又壓榨潛力,有着偏見,認爲前途有限,此爲有利之一;
黑煞功子嗣艱難,尤其是到了先天之後,幾不可能孕育子嗣,如此就是崛起,對世家威脅也相對較小,此爲有利之二;
我沒有瓶頸,不需要高端資源,不需要積攢憑證、貢獻點,可營造出及時行樂,沒有上進心形象,此爲有利之三!’
‘我的三個優勢,與和光同塵、韜光養晦戰略指導結合,具體方略也就有了。’
莊瑾心下定計:‘尋找圈子加入,隱沒自己,降低存在感。’
‘我不需要高端資源,那就不積攢憑證、貢獻點,該花就花,縱情享受,降低某些可能的注意,減弱自己在某些人眼中的威脅,通過時間,給人營造出一種隨和、不爭的印象!’
而這個計劃,其實從滇南府出發就開始了,收下紀同岫,真以爲是沉迷女色?
這在鋪墊形象之外,也是在刻意給自己製造外人眼中的‘弱點’,給紀同岫、紀家的好處,很大一部分是因爲這種附帶風險的補償。
‘我進入州城,就可能有着關注,在拿到玄蛇令之後,更是極大可能被嚴密關注。’
莊瑾想到這裡,看了一眼玄蛇令:‘此物的功能,真的僅僅只有表面這些麼?呵!’
也正是因此,拿到玄蛇令的當夜,他直接透支貢獻點,點了楚婧——之前說過,在不建立家族、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情況下,就是一紋玄蛇令,資源都是有着極大富餘,事後輕鬆可以補上,不會影響修煉資糧如何,這也同樣是在塑造形象。
大幹八百年建立的一套恐怖的體系架構,逆着這股封鎖向上,莊瑾從來不敢有半點大意,步步謹慎,如履薄冰。
外人只看到他懷擁佳人、享受美色、夜夜笙歌、遊逛四方、裝逼打臉,卻有誰知道他內心的苦?
‘唉,如今的我也變成了曾經自己最討厭的樣子,戴上了可悲的厚厚的面具,這世情世道,可真是害苦了我啊!’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爲了武道前境,長生之許,就讓我默默揹負這一切吧!’
莊瑾心下一嘆,揹負右手,踱步來到窗前,仰望天空,看着一輪皎潔圓月,心中有着淡淡的惆悵,聽着紀同岫梳洗的水聲,思緒發散,暗暗思索着下月發了憑證、收了各般進項的貢獻點,在登仙閣點哪個爲好,以此來進一步塑造形象。
如此煩惱,可真是愁煞了人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