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色漸濃,垣內桂香愈發馥郁,如一位傲視羣雄的霸王,獨領風騷於萬木搖落之時。
侵晨,姬妾照例去修寧殿請安,商議中秋佳節諸事,淑媛夫人新得了一種茶,叫“娥眉茶”,因茶葉形態狀如女子峨眉而得名,開蓋一聞,香氣撲鼻,微抿一口,脣齒留香。
湘君只聞了一下,即擱下茶盅,似有不飲之意,夫人不解,問其緣故,湘君撫着小腹,笑答:“夫人賞的茶自然是好茶,只是妾無福消受,需等上九個月,方能開懷暢飲,到時候別說是茶,哪怕是酒,也能飲下一罈!”
夫人驚呼,“你這是有喜了?幾個月了?”
“剛剛一個月,起初妾不敢張揚,昨日尋了御醫細瞧,方敢宣之於口。”湘君喜上眉梢,憶及那日她與秉獻春睡捧心之姿,我恍然大悟,男女之事乃人之共欲,這種事,不該聲張的……
“今早上我左眼皮就跳,沒想到很快就報喜了!”淑媛夫人喜出望外,旁邊傅夫人的臉色卻越來越難看,似盛夏暴雨之前的天空,神鬱氣悴。可憐她入府多年,連生兩胎皆是女兒,再不誕下男嬰,正妻之位岌岌可危。
散後,我搭着芙蓉之手信步徜徉,園內處處瑤臺瓊室,刮楹達鄉,小橋流水,山石飛瀑,溔溔淼淼,美景應接不暇。
“妹妹!”橋上,湘君招招手,喚上橋一敘,“都是我不好,私自懷上腹子,可是你懂得,紅塵女子本不雅,若再有孕,必遭奚落,我不想孩子未出世就遭人詬病,故隱瞞至今,希望你不要介懷!”
如今她身懷六甲,乃貴重之人,若是男嬰,還將是少侯第一個兒子,母憑子貴,雖是姬妾,猶能位高一籌。
“姐姐言重了,您喜得身孕,妹妹該替您高興,怎會介懷?”
沒多久,傅夫人傳話來,盛情邀請長青園小坐。
樓外青松婆娑,疏影扶風,樓內碧瓦朱甍,膏粱錦繡,她的書房,史書典籍空前絕後,汗牛充棟。
“姐姐好文采,不像我,讀書只爲玩兒,還總看些不務正業的閒書。”我感嘆道。
她卻臉一長,垂頭埋怨肚子不爭氣,連生兩胎都是女兒。
繞來繞去終是子嗣一事,湘君不過剛剛有孕,她就急得望眼欲穿,再說湘君也不一定懷有男嬰,萬一是個女孩呢?
“話雖如此,但子女雙全,方能湊成一個‘好’字,如今家宅愈大,我手頭的事也愈多,想爲侯爺綿延子嗣,也力不從心。”傅夫人似有深意瞟了一眼,“若我也有個幫手,就不必每日忙到三更半夜了!可是你瞧我這兩個陪嫁,大字不識,正事不做,一味遊手好閒。不過好在老天眷顧,盼星星盼月亮盼來了你!”
言下之意,是希望我幫她料理家事,侯府上下大大小小加起來,足有上千人,牽一髮而動全身,我初來此地,不想插手,奈何傅夫人一再懇求,盛情難卻,我就勉爲其難吧!
“等我的孩兒出生,你再懷孕,如此循環往復,肥水不流外人田,豈不美哉?”傅夫人想得很遠,我隨之賠笑,企望一切如願進行。
寂靜的苑林裡,了無人聲,入秋之後的天空,常美的如一幅畫卷,白天,是一幅浮雕畫,片片白雲,似玉雕的羊脂,一一掛在天邊,夜晚,又是一幅淡淡的水墨畫,淺淺的筆觸點綴在漆黑的底色上,韻味深遠,輕勻墨色。
這年,女皇宣召相師袁天罡回朝,爲自己擇選一塊風水寶地以作陵寢,袁天罡擇好後即啓程離京雲遊四海,天下間誰人不聞袁大師美名,紛紛拋出橄欖枝,爲家宅、子孫、仕途占上一卦,天機不可泄露,袁大師深諳此理,若非推脫不了,一概避而不見。
這日,白天陰雲密佈,夜裡,驟颳起一陣狂風,吹得天朗星明。
忽聞府中貴客造訪,芙蓉催我去湊熱鬧,我搖搖頭,接待賓客乃正妻之事,我豈能越俎代庖?
“那人家就自己去了!”她撒開腿跑遠了。
沒一會,她又跑回來,說老爺要求所有姬妾都去前堂,一個不許落下,“府上衆人,都對一個鶴髮童顏的老頭畢恭畢敬,叫他袁大師,說他是神人,仙人。”
袁大師……是那位久負盛名的袁天罡!洛城裡想請他的人不勝枚舉,怎單單選中琛國府?
“袁大師,諸位後輩悉數到場,有勞你爲他們相一次面。”大殿中,老爺信心滿滿。
“怎麼隆重,是要選妃嘛?”小姑子穗苒立在前排,嘰嘰喳喳沒個正形,老爺瞪了她一眼,她便吐吐舌頭,閉了嘴。
秉獻、秉驕走上前,請大師相面,作爲老爺的嫡子,秉獻的面相居然只得“中”,而弟弟秉驕,幼年喪母,系出側室,卻能後來居上,冰寒於水。
秉獻得天獨厚,未來還比不上一個庶子?
“吾所指後來居上,不是官位超越,而是姻緣,超越其兄。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有人視三妻四妾爲幸福,也有人視舉案齊眉爲幸福。”袁大師笑作。
“煩請大師說得通俗一些,我等俗人,不通天機。若不便多言,您也不必明說,給個化解之法就好。”老爺對秉獻十分上心,既不肯明言,他便要旁敲側擊。
袁大師捋捋鬍子,“豐饒侯初封爵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官位不會再加。但家宅內、姻緣間,註定有一場浩劫,若不及早掃蕩腥羶,扶持善寧,恐後患無窮。”
一席話令人云裡霧裡,掃蕩腥羶,腥羶是誰?扶持善寧,又意在何指?
相完了子孫後輩,大師竟要求我們幾個女流上前一相。不相別的,也該相誰能爲少爺誕育麟兒,繼承爵位。
傅夫人立在最前頭,裴寵姬次之,再而是湘君、我。
袁大師在兩丈之外,徐徐走過,“傅夫人生來尊貴,家世背景不肖多說,女兒命中有貴人相助,遇事逢凶化吉。只是侯爺貴爲一方侯爵,必有鶯鶯燕燕,夫人該放平心態,方能長久。”
傅夫人拜言:“多謝大師,民婦謹記。”
“裴寵姬生於金枝,雖命中有劫,然已化解,何不海闊天空,重新來過?佛家有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裴寵姬也該放下心石,輕舟載人。”
裴寵姬道謝,不再多言。
此時,傅夫人的兩個陪嫁——夢釀和君媛歪歪扭扭的高談闊論,袁大師視若無睹,行至湘君面前。
“沈寵姬柔若無骨,定有過人的造詣。”大師細細一瞧,忽而大喜,“原來您身懷六甲,此子雖於腹中,但蓄勢待發,將來必繼承大統,貴不可言。”
夢釀與君媛轉過頭來,不可思議的瞪着湘君,傅夫人也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難道秉獻之爵位,會被一樂伶之子繼承?
輪到我了。我低眉頷首,不願相出玄機。他既神機妙算,那我的秘密……
擡眸,正對他幽深如淵的雙目,“柳夫人家世顯赫,又是難得一見的才女,只是忱於情愛,耽於幻想。若有心,一定可以走得更遠。”
全場一片愕然,他怎稱呼我爲“柳夫人”?
我尷尬一笑,“大師謬讚。民婦是霍氏義女,且是侯爺的妾,不是夫人。”
他眸光犀利如炬,“霍氏義女?不對,不對,柳夫人眉間巍峨,英氣逼人,父親應是極富盛名的武將,家族顯赫一時。”
“借大師吉言。”我膽戰心懼,暗自微顫,原來這世上真有占卜奇人!不能讓他看穿我的秘密啊!不能讓他揭穿我的身世啊!
“請借生辰八字一用。”他陡然出言,嚇得我不覺後退,我已清楚你的本事了,不要再算了!
“咦?”他眉心一皺,卜出一卦——
虎體鵷斑公卿子
花根本豔將門女
平生抱負現沙場
畢生摯愛於大漠
這又是何解?
袁大師仰天大笑,抱拳作別,“吾夜觀星象,發現紫氣東來,琛國府貴人蒞臨,特來拜會。此貴人生來尊貴,卻美玉蒙塵,不爲人知,將來必造福侯府,揭開侯府驚天秘聞。”
不等我們參透其意,他已跨出牆垣,消失於莽莽夜色之中。
人羣中,秉獻與我四目相對,眼神如陽,溫暖的照入心扉,占卜問卦這種東西,能盡信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