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源怒濁風如刀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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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邊的船船頭挑着一盞鵝黃色的明燈,四艘船緩緩合攏,把自己這一船圍在中心。
右邊船頭站着一位黑衣人,挑着一盞短燭點亮的燈。
“蠟燭……”畢秋寒低聲說,“白色蠟燭,長兩寸兩分。”
“莫言山深無尋處,霧裡花開唯秉燭。”宛鬱月旦依然跪在船舷邊閉着眼睛,“果然……李陵宴動用了秉燭寺的力量。”
江湖兩大謎宮,碧落宮、秉燭寺,竟在這月黑風高的殺人夜遇到了一起。只是碧落宮只有畢秋寒和宛鬱月旦兩人,秉燭寺卻來了足足四船,強弱之勢赫然分明。
“碧落宮宮主出遊,除了尋訪名醫,是不是和這並列神秘之處的秉燭寺加入李陵宴祭血會一事也有關?”南歌問。
宛鬱月旦依然未睜眼,只是溫柔地微微一笑,“嗯,秉燭寺和碧落宮是聯姻,秉燭寺寺主是我姐夫。”
“啊?”翁老六和南歌都很驚詫,秉燭寺和碧落宮是聯姻?好生神秘的家族!
“姐夫他……”宛鬱月旦嘆了口氣,“姓玉,雙名崔嵬。”
“鬼麪人妖玉崔嵬!”翁老六變色,“這等不男不女的傢伙,碧落宮怎能把女兒嫁他?聽聞這人妖逃入秉燭寺之前已經毀了江湖上數以百計的少男少女,你姐姐金枝玉葉,怎麼能嫁給這種人間敗類?”
宛鬱月旦默然,過了一會兒微微一笑,低聲說:“但是姐姐愛他。”他睜開眼睛緩緩擡起頭,看着在他眼裡也許模糊的明月,“你們都知道秉燭寺是江湖中人所不容的萬惡奸邪無處容身之後投奔的地方,我還知道那裡面就是個野獸圈,誰的武功高,誰就是寺主……寺主之令令出如山、無人違抗,因爲寺主之位本通過實力奪來,不聽話就是死。”他慢慢地說,“在秉燭寺裡,活着是件辛苦的事,要活得有尊嚴更不容易。我不知道姐夫是怎麼坐上寺主之位的,但無論誰坐上那個位置就代表着慘絕人寰的戰鬥,還有無休無止的挑釁和偷襲。”
話說到此處,衆人不禁對那昔日可惡之極的鬼麪人妖有了些許同情之意,早知如此痛苦,何苦當初要作惡?只聽宛鬱月旦繼續說:“姐夫在寺主的位置上坐到了現在,在他當上寺主的第三年,姐姐因爲好奇見了他一面。”他輕輕嘆了口氣,“五個月後姐姐就嫁給了他。”
“你們不阻止她跳入火坑?秉燭寺既然是那樣的地方,你怎能放心你姐姐嫁過去?”翁老六隻覺匪夷所思,碧落宮的所作所爲果然不是常人能夠理解的,把女兒嫁給江湖中人人厭惡痛恨的人妖、大奸大惡的領,根本就是不把女兒的終身幸福當一回事。
“姐姐嫁過去的時候我還小,只有十四歲。”宛鬱月旦露出溫柔的微笑,“那個時候我也不懂爲什麼爹爹和孃親不阻止姐姐,甚至有一陣子我覺得他們很過分,因爲姐姐是……非常溫柔漂亮的人。”他輕聲說,“我討厭他們讓姐姐出嫁。”
畢秋寒冷哼一聲,“鬼麪人妖惡名遠揚,大宮主如果不是因爲過於善良,怎會輕易爲他所騙?最後還……”他閉嘴不再說下去。
“什麼叫做火坑,什麼叫做不幸……”有人慢慢地插了一句,“什麼叫做奸惡,什麼叫做被騙了……只有當事的那個人才能說吧。就算是爲他死了,也未必是件值得悲傷的事……”說話的是聖香,他說話的時候沒看人,眼神看什麼地方竟讓人瞧不出來。
衆人怔怔地、愕然地、驚異地、帶着各種奇怪詫異的目光看着聖香,爲什麼——這位紈絝的少爺會這樣說?他不是應該跳起來大罵鬼麪人妖多可惡、宛鬱月旦的姐姐有多愚笨纔對嗎?
“只要姐姐覺得幸福的話,那就是幸福了吧。”宛鬱月旦的目光終於從月亮上收了回來,“這個道理直到姐姐死去之後我才懂。”
“大宮主是被玉崔嵬害死的。”畢秋寒冷冷地說,“宮主難道忘記了碧落宮上下爲此事誓與秉燭寺勢不兩立?老宮主也是爲了此事被玉崔嵬氣死的,難道宮主居然忘了?”
宛鬱月旦的臉色映着月色,淡淡的彷彿充滿溫柔的憂傷,“姐姐是心甘情願死的,無論爲了什麼理由,她覺得無憾就好。”
“哼!”畢秋寒淡淡地道,“恕秋寒不能苟同。”
宛鬱月旦彎眉一笑,“嗯……那是因爲秋寒比我有立場。”
正當說話之間,“喀啦”一聲撞擊,己方的這一艘船在四面敵船包圍之下,船舷已被壓破,甲板上劇烈搖晃。宛鬱月旦人在船舷邊,“嘩啦”一下江水驟起,潑溼了他半隻衣袖。
“哎呀呀,真是對不起了。”撞在船舷上潑起半邊水的那艘船,正是宛鬱月旦通過感覺水流而覺的船身狹長的快船。火光一閃,四艘船把己方的船卡在中間,各船上挑起燈火,那艘快船上站着一位嘴角帶個笑窩的黑衣女子,“玉郎,這位可就是你那個好溫柔的小舅子、碧落宮的少年宮主宛鬱公子?”
挑着一盞明燈的船上,一個人撩開船艙簾幕,手裡握着一柄團扇,穿一身拖到地上長長的衣裳走了出來,“阿宛,我一早說你還是待在宮中好。江湖畢竟不比碧落宮,大家不會因爲你很溫柔體貼就忘記砍你一刀。說不定大家覺得很有趣,就會害你一下。”
這人穿的是一身睡衣,那睡衣袖子寬得出奇,下襬也長得出奇。純白柔軟的底色,背後繡一隻碩大的黑蛾子,他的肩卻很纖細伶仃。出奇寬闊的長袍,肥大的蛾子,隨意搭在肩上卻滑落露出半邊肩頭,那肩上的鎖骨骨感分明肌膚細膩。火光掩映之間他的一張臉煞是奇異:一道可怖的線條自左眼角到左嘴角,線條右邊的大半張臉肌膚細膩白皙,容貌豔麗得猶如垂死花瓣的呻吟,線條左邊的臉血肉模糊猙獰可怖,就像被一桶滾油潑過一樣。
這就是七八年前遭到江湖萬衆追殺嫌惡的“鬼麪人妖”玉崔嵬!果然人如其名,容貌非男非女,妖豔不可方物。雖然是男子語氣,但這等打扮手持團扇就如哪裡的頭牌紅倌一般,極殘豔,卻讓人看得心裡一陣麻。但聽說他這等模樣卻最得少年女子的傾慕,翁老六和南歌是第一次見這位惡名鼎鼎的玉崔嵬,心下各是搖頭,當真不知少女心思,這等人妖究竟有什麼好?
“玉哥哥,”船尾那艘小船上一個年輕得近乎幼稚的女聲笑嘻嘻地道,“蕭靖靖被會主哥哥弄死了,你傷心不傷心?”說着船上出來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女,丫鬟打扮,頭挽雙髻,一身粉紅衣裳。她指指桅杆之上,昨日還囂張一時的蕭靖靖已然被吊在桅杆上。身爲芙蓉莊一方女霸,竟落得如此下場,當真讓人唏噓。
玉崔嵬漫不經心地掃了蕭靖靖的屍體一眼,團扇輕搖,柔聲道:“只有你死了,我纔會傷心,她死了不是正好?像她這樣癡情的老女人,我早看得噁心了。”他說得輕言細語,十分之中有五分溫柔,兩分倜儻,兩分狠毒,一分滿不在乎。這話讓男人聽了恨不得一拳將他打死,但其他船上的女子們都笑了起來,“玉郎還是這麼壞,一點良心沒有。”
“虧她爲了玉哥哥這麼拼命,你啊你,當真是害死人不償命。”那丫鬟嫣然一笑,“杏杏如果和你待得久了,只怕也被你迷了去,你這狠心負心的壞男人。”
“這種人我多看一眼都覺得噁心。”前方撞來的那艘大船之上一個白衣男子冷冰冰地說,“真不知陵宴覺得這種人有什麼好,無論如何也要拉攏這等人。”
玉崔嵬團扇微擡,俏生生地遮住半邊臉,柔聲說:“我有什麼好,今晚你到我房裡來就知道。”
此言一出,畢秋寒眉頭大皺,委實聽不下去。這人品德敗壞淫蕩狠毒,自現身到此一言一行無不讓人憎惡到了極點。但不僅許多女子笑了起來,連聖香也“撲哧”一聲笑了起來,轉過頭去只見這位大少爺睜大眼睛上上下下看着玉崔嵬,彷彿覺得他很是有趣。
“玉哥哥別逗他了,會主哥哥最討厭別人和他開玩笑。”杏杏坐在她那條船船頭,拍拍手,笑嘻嘻地說:“各位秉燭寺、芙蓉莊的大哥大姐們,會主有令,今夜只要你們殺死那艘船上的任何一人,會主就把玉哥哥賜給你們,陪你們玩一天。玉哥哥是寺主之尊,花容月貌最解風情,平日你們連一根手指都休想。這等機會千載難逢,你們可要努力了。”
這……算是什麼?畢秋寒和南歌只覺得一陣惡寒自脊樑爬上來,李陵宴居然用這等手段“懸賞”!而被當做獎品的那個人毫不在乎,站在那裡咬着嘴脣笑,彷彿他自己也覺得很是有趣。
李陵宴把事情委託給了這位小丫頭,那他自己呢?畢秋寒一邊對面前祭血會的醜態毛骨悚然,一邊心下緩緩撥起一陣不安——李陵宴人不在這裡,那麼他在哪裡?
“秋寒,看樣子我們要奪船。”南歌站在畢秋寒身邊,傳音道,“李陵宴不在此地,我猜他必去君山設伏,明日好將衆多英豪一網打盡!”
畢秋寒點了點頭,“此地不宜久留,我們兵分兩路,你我之中如有一人能夠奪船,不必顧慮其他人,徑自先去君山示警!”
南歌點了點頭,陡然一聲長笑震天而起,聲傳四野震得人耳朵嗡嗡直響,“羣魔醜態!要懸賞爭寵,先拔劍過來再說!一不小心南某傷了你們這位玉郎君的花容月貌,你們連哭也來不及!”
他一聲震喝,“錚錚”數支袖箭飛鏢射來,來自玉崔嵬背後,顯是秉燭寺臣服於玉崔嵬座下的某些人不忿了。
這一猶如點燃一桶炸藥,周圍四艘船上跳下無數人影。刀光閃爍劍影流離之下,什麼奇門兵器都用上了,招招狠毒下手不容情,可見玉崔嵬的魔力非同小可。
船上的戰場一片混亂,喊殺之聲數裡可聞,人人都忙着殺人或者自衛,只有聖香少爺在船上忙來忙去,不知道在忙些什麼。
玉崔嵬背後兩位女子擡上一張柳條編織的大椅,他舒服地坐在上邊團扇輕搖,看着眼前的戰局,渾然不覺旁人爲在他拼命流血。突地注意到那邊船上一個轉來轉去的黃衣少年,玉崔嵬有意思地看着他。旁人都在廝殺,只有他一個人在船上東張西望,翻箱倒櫃,像在找什麼東西。看了一陣,他有趣地開口問:“你在找什麼?”
那黃衣少年擡起頭來,玉崔嵬“呀”了一聲讚歎:“好可愛的孩子。”
那黃衣少年眨了眨眼睛,笑眯眯地說:“我在找小灰。”
“小灰?”玉崔嵬軟語溫柔,“那是什麼?”
“一隻大兔子。”黃衣少年比劃了一下,“這麼大的一隻。”
“兔子?”玉崔嵬顯得很吃驚,接着他笑了,“是這一隻嗎?”他把一個東西從椅子底下拔了出來,一隻灰色的大兔子不甘心地對着他齜牙咧嘴,正是聖香的小灰。
“這傢伙見風使舵投敵叛國見色忘義重色輕友。”黃衣少年大喜,對着他直奔過來,抱過那隻大胖兔子。自己還從玉崔嵬的船上拉了張凳子坐下,心情大定,笑眯眯地和玉崔嵬一起托腮看着對面船上的戰局。
“那位老頭很危險了,我猜他不到二十招就要被人一刀砍成兩段。”玉崔嵬團扇搖了搖,“你不去幫忙?沒有人幫忙他真的會死的。”
“幫忙?”黃衣少年瞪眼,“本少爺最討厭刀槍棍棒,人家說刀槍不長眼,一不小心真的受傷了怎麼辦?本少爺身體虛弱,萬一受傷之後死掉了有誰賠得起?何況熱鬧是用來看的,自己加進去讓別人看就不好玩了。”他興致盎然地看着對面的戰局,“而且小畢俠性很重,他寧可自己死了,也不會讓老翁被人砍死的。”
玉崔嵬輕笑,這一聲輕笑笑得勾魂攝魄,“你不怕小畢受傷嗎?”
“啪”的一聲,黃衣少年從袖裡抖開一柄金邊摺扇,指指和南歌靠背而立的畢秋寒,“他們這樣如果還會受傷,就不能怪別人厲害,要怪自己差勁。”
玉崔嵬橫了他一眼,眼神含笑水汪汪的,柔聲道:“阿宛不會武功,他的眼睛又不好,難道你也不擔心?”
黃衣少年笑眯眯地給自己扇風,“反正阿南和小畢會救人,我幹嗎要擔心?”
“真是個奇怪的孩子。”玉崔嵬團扇也搖了搖,“你叫什麼名字?”
“本少爺叫做聖香,是天上地下古往今來空前絕後獨一無二舉世無雙人見人愛的大好人。”聖香笑吟吟地看着玉崔嵬,“大玉……”他突然用扇子遮住嘴,悄悄地對玉崔嵬說了些什麼。
玉崔嵬聽了笑得花枝亂顫,“那是當然。”
聖香又笑眯眯地繼續用扇子遮住臉對他說悄悄話。
這下玉崔嵬想了想,撇了撇嘴,“不會。”
聖香繼續對着他咬耳朵。
這次玉崔嵬含笑看着聖香,“不信。”
聖香笑眯眯地說:“你怕嗎?”
玉崔嵬又想了想,突然嘆了口氣,“我不怕。”
這次聖香也跟着嘆了口氣,說了句什麼除了玉崔嵬沒人聽見。
杏杏柳眉漸漸揚起,玉崔嵬可以說是人見人怕的一方魔頭,到了秉燭寺一番歷練只有更加狠毒殘酷的份,往往見他一句不合翻臉不認人,殺人於片刻之間,爲什麼和這少爺公子說得這麼開心?她年紀雖小,但跟隨李陵宴日久心思謹慎,此刻暗暗覺得不對頭。會主這次把砝碼全部壓在秉燭寺身上,這些人都是爲了得到玉崔嵬而搏命,如果這人妖竟然脫離李陵宴的控制,今夜殺人懸賞之舉豈非全盤動搖?她一雙眼睛開始牢牢盯在聖香身上,俏臉煞白,這是哪裡來的少爺公子?玉崔嵬人人憎厭,即使想得到他和他一宵溫存的男男女女也不會把他當成個正常人看待,爲什麼這位少爺不怕呢?思考之間,她向對面船頭的李侍御揮了揮手,低聲傳令:“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