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紙鄉書來萬里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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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畢秋寒醒過來的時候,
入目的是一間乾淨整潔的房間,還有一個他做夢也沒有想過會這麼近看見的人。
那個人換了一身青色衣裳,依然是出奇寬大的睡袍,纖細骨感的頸項上懸着一枚墜淚形狀的珍珠,映着肌膚如玉煞是好看。只是此人團扇一揮,一股微風直撲畢秋寒的臉頰,頗顯輕佻放蕩,柔聲道:“畢大俠醒了?”
畢秋寒驀地坐了起來,他怎麼會在玉崔嵬的船上?難道他們全部被祭血會俘獲,全部成了俘虜?這一坐只覺腰肋一陣劇痛,他才驚覺那水中一劍深入三寸七分,只差一點就要了他的命,此時卻是動彈不得!
“你們都傷得不輕,別動,我不會吃了你們的。”團扇“嗒”地壓在畢秋寒欲起的身上,玉崔嵬笑吟吟地道,“阿宛你來給他解釋清楚,我不和腦子頑固的道德夫子說話。”說着他起身離開,衣袖一拂盪起一陣輕風,反手關上了門。
阿宛?宮主沒事嗎?畢秋寒轉頭打量房內,只見宛鬱月旦全身包着錦衾靠牆坐着,臉色頗顯蒼白,但神色很是愉快,“秋寒莫緊張,咱們不是俘虜。”
“南兄呢?”畢秋寒虛弱地問。
“阿南不識水性,嗆了太多水,姐夫幫他破胸放水纔剛剛轉危爲安,現在了高燒,可能一時半刻是爬不起來了。”宛鬱月旦溫柔地微微一笑,“倒是翁老的刀傷沒有大礙,已經在幫我們熬藥了。”
“你姐夫?”畢秋寒只覺得一陣糊塗,“你姐夫爲什麼要救他?他不是祭血會李陵宴的人嗎?”他只覺自己是在做夢,怎麼一覺醒來世界都變了?
“姐夫救了我們。”宛鬱月旦小小地吐了吐舌頭。
畢秋寒雙目大睜,目中盡是不信之色。
宛鬱月旦說話的聲音最能緩和人急躁的情緒,“秋寒你最有正氣,也最不懂得人心。”他微笑得很愉快,“因爲你怨恨姐夫,所以你不懂……”他微微嘆了一口氣,輕聲說:“李陵宴能拉攏姐夫什麼呢?能許給他什麼承諾?姐夫身爲秉燭寺萬惡之,他還缺少什麼?有什麼能打動得了他,甚至讓他以身體佈施也不在乎?”他的目光緩緩移向畢秋寒,也許他什麼都看不見,但畢秋寒卻覺得自己從頭到腳都被他這一雙眼睛看得清清楚楚,“秋寒,姐夫一生之中或許當真什麼都有,金錢、財富、權力、地位、生殺予奪的威勢,甚至至死不逾的情愛,他什麼都有……或者是有得太多了。姐夫一生之中從未得到過的,你知是什麼?只是普通人日日夜夜都有的‘尊重’二字,你明白嗎?”他低聲說,語調很舒緩,他並沒有責怪什麼,也沒有感慨什麼,只是慢慢地說。
畢秋寒微微一震,一念及玉崔嵬,人人都先浮上一種宛若蝸牛在肌膚上爬過的噁心,先想到的莫非“人妖”二字,無法像對常人一樣對待他,卻從未想過——“人要自重,而後重之。”他仍然強硬地說。
宛鬱月旦的目中泛起一種淡淡的憐憫之色,“不自重或許只是一種自衛,你我都不明白的……李陵宴並沒有答應給姐夫什麼,他知道姐夫什麼都不缺,姐夫惟一沒有的只是一個解人而已。”他輕聲說,“一個……可以懂得他痛苦的人,秋寒你明白嗎?我並沒有說姐夫是好人,只是壞人也不過是個人而已,他畢竟不是魔鬼。李陵宴只是做了一回知音,就得到了姐夫這樣一個強助,因爲他懂人心,也懂人性。”
“既然他認李陵宴是知音,爲什麼又要和我們一道?”畢秋寒從未聽說過這種道理,心中一片煩亂,彷彿二十多年來是非清楚的世界也跟着一團紊亂。
“士爲知己者死。”宛鬱月旦輕聲說,“姐夫之所以臨陣倒戈,只是因爲……聖香比李陵宴更懂人心而已。”
“聖香?”畢秋寒愕然。
“我不知道聖香和姐夫說了些什麼,不過如果是我的話,”宛鬱月旦微微一笑,“我會非常生氣。”
畢秋寒閉嘴,他等着宛鬱月旦解釋。
“沒有一個自認爲是姐夫朋友的人會要求他出賣身體,如果真的懂得姐夫的悲哀,他就該知道那樣的身體就是姐夫他……永遠不能被人接受的罪過。”宛鬱月旦輕輕嘆了口氣,“姐姐就是因爲能夠理解,所以她很愛姐夫。李陵宴不該故意拿姐夫來懸賞,那隻能證明他其實根本沒有尊重過姐夫,所有的知音都是假的。”
畢秋寒默然,他從來也沒懂過像玉崔嵬這樣的人妖會有什麼悲哀,也從來沒有想要懂過。但是聽宛鬱月旦用這樣溫柔的聲音慢慢地說,彷彿……那萬惡之、幾十年來被江湖唾棄的玉崔嵬,當真值得同情一樣。
“我們身在哪裡?”他不想再聽,立即改了話題。再聽下去,二十多年來的道義觀會徹底混亂。
“姐夫的船。”宛鬱月旦說。
“君山……”畢秋寒皺眉,君山之會難道已經錯過了?宛鬱月旦眉頭微微擰了起來。這讓畢秋寒心裡微微一顫——他這位宮主很少皺眉。只聽他說:“君山之會已經是昨天的事了,我聽說……李陵宴在那裡埋了數百斤炸藥,炸得山河變色日月無光。究竟實際情況如何,還要我們到地頭去瞧瞧才知道。”
“什麼?”畢秋寒大吃一驚,“炸藥?”
“嗯。”宛鬱月旦應了一聲,“李陵宴說找不到殺父仇人,用天下英豪給李成樓陪葬也好。”
“什麼……”畢秋寒一陣激動臉色慘白,“李陵宴這瘋子……”
“秋寒別急。”宛鬱月旦笑了,“我只說李陵宴炸了君山,但是聽說‘天眼’和‘白’領着衆英豪分兵兩路不知道躲到哪裡去了,李陵宴炸了個空城。”他一貫很識人心,他的語調一貫聽起來令人安心,“具體是怎麼回事,要我們去了才知道。你莫着急,沒事的。”
畢秋寒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無端地只感到萬分疲累,躺了下去喃喃地說:“只盼他們都沒事纔好,是我計議不周連累了他們。”閉上眼睛,他倦倦地問:“聖香……人呢?”
“不怪他了?”宛鬱月旦微微一笑,“他丟了他的箱子,本在鬧脾氣,幸好姐夫答應賠了他許多衣裳……”說着他先笑了起來,“只是那個兔子窩姐夫卻賠不起,呵呵。”
“祭血會的人呢?”畢秋寒低沉地問。
“前天夜裡咱們的船沉了,李陵宴的大哥李侍御飛劍要殺聖香——”宛鬱月旦溫潤地道,“結果被姐夫一掌劈入了河裡。芙蓉莊和秉燭寺的人看姐夫倒戈,都亂了起來。趁亂之際聖香救起了快要沉下水的我,姐夫一記飛刀重傷那個叫做杏杏的丫頭,祭血會的人就全部散了。後來我們忙着下水找你們,他們什麼時候撤走了也沒留意。”
“他得罪了李陵宴,不怕後患無窮嗎?”畢秋寒閉目想起玉崔嵬那睡袍團扇的妖異模樣,當真想不出這樣一個人會爲“尊重”二字強硬至此,人性當真是奇怪的東西。
“我不知道。”宛鬱月旦搖了搖頭,“姐夫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或者他自己也有自己的打算吧?”
“篤篤”兩聲,門開了,翁老六端着兩碗藥湯過來,“秋寒醒了?”
“翁老辛苦。”畢秋寒點了點頭,“傷勢如何?”
翁老六嘿嘿一笑,“皮肉之傷不算什麼,秋寒不必擔心。”他把藥湯遞給宛鬱月旦和畢秋寒,“只是咱們這一次傷得慘重,武功越好的傷得越重。眼下祭血會四下尋找我們和君山之會失蹤的英豪,上了岸以後寸步難行,真不知要怎麼去洞庭那裡瞧瞧。”
“翁老傷了右臂,”宛鬱月旦淺淺喝了一口,“我身上的暗器都用完了,秋寒外傷甚重,不宜走動,阿南高熱未退,咱們一行傷勢慘重,惟一能動手的只有聖香一個人。”他的眸子明淨如水,“前夜他如果不明哲保身,這次我們可能連一個能動手的人都沒有,姐夫他是不可能送我們上君山洞庭的。”
“難道說……我們竟然要仰仗聖香保護?”畢秋寒擡起手臂矇住頭,“你們信得過他?”
“沒有辦法的時候,也只好信得過他了。”宛鬱月旦柔聲說。
玉崔嵬的船頭。
這船上原有的秉燭寺寺衆在前夜的大戰中紛紛逃亡,此刻晨風輕拂,船頭空空如也,竟然無人。
就在片刻之前,這船頭上還有人俏立,手持着團扇輕搖。
此刻卻已經蹤影不見。
船尾一直站着一人,懷抱着兔子,從那人自房裡出來,登上船頭直至離開,他都一直凝視着。
但他什麼也沒說,只是撫摸着那大胖兔子,眨動了一下眼睛。
“聖香?聖香——”翁老六送了藥湯出來,“小宛的那姐夫到哪裡去了?這會兒就不見了?”
“他走啦。”聖香轉過頭來,笑顏燦爛,笑嘻嘻地指了指船外,“春風十里獨步,蕭靖靖死了,她的功夫大玉倒是練得不錯。”他管玉崔嵬叫“大玉”,管畢秋寒叫“小畢”,其實這兩個人年紀差不多,也不知這位少爺是怎麼分的。
“走了?”翁老六雖然看玉崔嵬那副樣子心裡陣陣不舒服,但聽說他已經走了也很詫異,“爲什麼走了?這不是他的船嗎?”
聖香奇怪地看着翁老六,“他不走,難道跟着我們去找江湖大俠,然後等着被那些替天行道的大俠們碎屍萬段嗎?”他眨眨眼睛,“老翁你好笨啊。”
翁老六被他說得語塞,心裡悻悻然,被玉崔嵬救了一次倒也忘了他是個毀盡少男少女清白的鬼麪人妖,“我們也該上岸了,讓船再順江下去可就出海了。”
“嗯……”聖香把摺扇抵在下巴上,閉着眼睛想,“大玉倒打一耙,傷了李侍御和李陵宴的那個小丫頭杏杏,換了我是李陵宴,不氣得鼻子冒煙纔怪。我們幾個大搖大擺地上岸太危險,也不見得有第二個阿宛的親戚來救命,不如這樣——”他笑眯眯地擡起頭來,“我們改裝吧!”
翁老六點了點頭,“我也是這個意思,老頭的易容法還算不差……”他還沒說完,聖香已經笑眯眯地打斷他,“不如我們扮女裝吧。”
“什麼?”翁老六瞠目結舌,差點一口咬到自己的舌頭,“爲什麼要扮女裝?”
聖香託着下巴若有所思,“因爲我沒扮過啊,聽說很好玩的……”
翁老六震驚過後哭笑不得,“我們都是大男人,小宛還小扮個女娃就算了,你要秋寒扮女人,不如拿把刀子殺了他。聖香大少爺,不可能的,我們也沒必要扮女人,扮個和尚道士什麼的也就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