麪包,果醬,牛奶,煎蛋,培根……..純西式的早餐。
直到康寧坐下之前,餐桌上的氣氛一直很融洽,很自然,我和康欣聊得很舒服。可是他坐過來後,空氣便似乎瞬息間凝固了,我不再說話,只默默地吃東西,他也不說話,悶悶地往一片面包上塗果醬。
“你們怎麼都不說話呀?”康欣看看我,又看看她的哥哥,笑問。
“……”
“我哥哥最不會哄女人開心了,不過,你知道麼?他可是羣英律師事務所的金牌律師!”
“康欣,給我閉嘴!”他說,表情嚴肅,冷漠,沒有一絲笑容。‘康欣,給我閉嘴!’確鑿是祈使句,意思很明瞭,只是奇怪的是我從他的聲音和語調裡聽到的卻是他對妹妹的寬解和縱容,因此我判斷他的警告無效。
“他什麼不懂呢?他什麼都懂!所以說他也不是不會哄女人,他是不想哄!知道爲什麼麼?他仇視女人,特別是像你這樣的漂亮女人!他是被漂亮女人傷透了!”警告果然無效,康欣完全不理他的話,一邊做着鬼臉一邊斜睨哥哥,滿懷敬仰地挖苦他。
“……”他不再命令妹妹閉嘴,只把抹完了果醬的麪包拼命往嘴裡塞。
“可嘉姐,你做什麼工作呢?”康欣問我。
“廣告策劃。”我回答。
“在哪家公司?”
“元朗。”
“真的啊!元朗可是大公司啊,很有名氣,連我都知道,想想多有名吧!元朗大概算得上是廣告業裡的巨頭了!”康欣一邊說一邊斜睨了她哥哥一眼。
“……”關於康欣對元朗的評價我不置可否,她的哥哥康寧更是未置一詞。
“可嘉姐,你剛纔跟我說你26歲是麼?”
“是!”
“我22歲,你26歲,我哥30歲,我哥比我大八歲,比你大四歲!”康欣在旁邊自顧自地碎碎念,我的心裡卻是一驚,我竟沒想到康寧有三十歲了,竟比他的妹妹年長8歲。雖然,他確顯深沉了些,但那和年紀的老成是兩碼事。驚訝之餘,我忍不住再一次偷偷地端詳他。清瘦的輪廓清晰線條分明的臉有一種東方男人少有的雕塑般的質感,凌厲的眼神點染陡峭的眉峰,一股男人的英氣已直逼人心了。更加上山峰般挺闊的鼻樑,略薄卻棱角分明的嘴脣,連吃東西時都在緊緊抿着的嘴角,那一股英氣中便又平添了一份冷,使得整張臉的氣質有如寶劍出鞘那一剎那的劍影,雖然俊朗,卻閃爍點點幽寒。
他和簡輝完全是兩種氣質,雖然他們的臉都是俊朗的,但簡輝的俊朗是甜膩的,溫情的,甚而是有點諂媚的。簡輝有一雙桃花眼,據說那樣的眼睛是專門爲取悅女人而生的。這種說法雖無從考證,然而簡輝的確非常有女人緣我確是知道的。無論到哪兒,簡輝總能吸引衆多的女孩子圍着他打轉。我和簡輝是大學同學,在上大學的時候他就是女孩子蜂擁追逐的對象,我曾經爲打敗衆多的情敵而擁有了他張揚地自豪過,肆無忌憚地表達過自己的得意。不過現在我才知道,當年的自豪和得意是我從生命的銀行借貸回來的,如今連本帶息都還回去了。不過說起取悅女人的本領,眼前的這位怕是要比簡輝差遠了。
“今天是18號,新的一天開始了!”康欣繼續着她的碎碎念,坐在輪椅上將雙臂向上舉,用力抻了抻。
18號,我的心咯噔地一下。若不是康欣說到日期,我幾乎忘了今天我將要面臨的選擇,痙攣樣的疼痛於瞬間再次光顧了我的心臟。
“可嘉姐,我能問你一個私人的問題麼?”康欣笑着問我。
“問吧。”
“你有男朋友了麼?”
“我已經結過婚了,只不過三個月前離了!”我說,並被自己的話震驚了。三個月來除了我最好的三個朋友我拒絕和任何人談起這件事,可是現在我竟然對這兄妹倆說了,而且說得這樣平淡,我不過纔剛剛認識他們而已,怎麼一夜之間我竟然不像我了呢?
“真的麼?”康欣驚訝地問,並看了一眼她的哥哥。他的哥哥卻面無表情,繼續往嘴裡塞着麪包。
“真的。”
“那…….那我能再問一個私人的問題麼?”
“嗯,你問!”
“爲什麼離婚?”
“因爲他遇到了比我更好的女人!”我說。
“……”康欣不說話了,又去看哥哥,哥哥仍舊面無表情,又拿了一片面包,開始往上塗果醬。
“你今天怎麼這麼能吃?已經是第四片了!平時你不都是吃兩片麼?你看清楚了,那是麪包,不是女人!”康欣忍不住衝她哥哥叫,她哥哥卻不理她,繼續往麪包上塗果醬。
“你不跟可嘉姐說說話麼?她吃過早飯就要走了!”康欣又說。
“……”她的哥哥還是不說話。
“哥,你今天不是沒事麼?你送可嘉姐回去吧!”
“我沒時間,我要回事務所開會,有案子要討論。”康寧總算說話了。
“今天是休息日!”康欣還不死心。
“你不知道我麼?我哪有什麼休息日!”
“可你答應我今天要帶我出去的!”康欣把嘴巴鼓起來,做出生氣的樣子。但是我看得出來,她並沒有生氣。
“改天吧,今天不行了!”
“又是改天!你不知道人家天天一個人呆在家裡悶麼?好不容易盼到休息日,又說沒時間!”
“對不起,康欣,哥最近真的很忙!”
“算了,反正我一個人也習慣了。”康欣說,嘆了口氣。
“康欣,可不可以陪我去參加一個婚禮?”我掙扎了半天,還是忍不住說出來了。沒辦法,我沒有勇氣一個人去參加婚禮,然而我也沒有勇氣從此和自己的親生父親決裂。美玲出國度假去了,於帆去上海出差了,楚秀正在醫院裡照顧生病的外婆,我最好的三個朋友這會兒一個都指望不上。我還能怎麼辦呢?眼下能夠幫助我的人似乎也只有康欣了,而她也正好嫌呆在家裡無聊。
“婚禮?真的麼?太好了!”康欣興奮地叫了起來,“不過,是誰的婚禮呢?”
“是…….我父親的!”我說,侵下頭,把盤子裡剩下的一點麪包收拾進嘴裡。
“誰的婚禮?”康欣瞪大眼睛問。
“我父親的婚禮!”
“和誰的?和你母親的麼?”
“他們好像不用等我出生長大結婚又離婚後再舉行自己的婚禮,何況我母親已經去世一年多了!”
“這…..這….這樣啊!”康欣結結巴巴地說,又去看她的哥哥。康寧這才擡眼看了看我,如果我沒搞錯的話,這是自打他坐下吃飯後第一次看我。
“可嘉姐,我願意陪你去。不過我想知道,你爲什麼要讓我陪你呢?”康欣轉過頭問我。
“因爲你的性格好,我的性格不好,我怕我一刀把那個女人給宰了,我想讓你看着我點兒。”我說,並不停地擺弄着手裡的餐刀,明晃晃的不鏽鋼刀身閃閃發亮。
“這麼說你不願意他們結婚?”康欣繼續好奇地發問。
“我母親剛剛去世一年多他就要結婚,我當然不能接受,何況他娶的還是我最討厭的人!”我狠狠地說,心裡的憤懣終於發泄些出來。不知道爲什麼,當着這兄妹倆,我竟然說出了對任何人都沒有說過的話。
“那不去參加不就行了?”
“那就意味着我和他徹底決裂了,知道什麼是決裂麼?知道什麼是親人的決裂麼?”我說,眼淚開始在眼圈裡打轉,若不是康寧在,我相信我會在康欣面前大哭一場的。
“可嘉姐…..”康欣柔柔地叫,“昨晚你爲這事才喝醉的吧?”
“……”
“以後別那樣了,幸虧你遇到了我哥哥,要是遇到別的男人你會吃虧的!”
“我吃的虧還少麼?也不在乎多吃一兩個!”我說,明顯地在負氣。
“想不到你還真是一個有故事的人呢,這一點和我哥倒是挺配的,我哥……”
“又亂說話!”康寧打斷了妹妹,又看了看我,“這樣好了,我先送你們兩個去參加婚禮,然後再去事務所。婚禮結束後給我打個電話,我再去把康欣接回來!”
“……”我沒說話,既是對他冷淡的一種報復,也是對他的建議的默認。我承認,我是一個狹隘的小肚雞腸的沒有一點所謂心胸的喜歡斤斤計較的女人。只不過我的斤斤計較並不表現在物質多寡上,而盡數表現在情愛的得失中。
“可嘉姐,你就穿這套衣服去參加婚禮?”康欣突然提出了一個很實際的問題。我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服,這身休閒裝的確不適合婚禮那樣的場合,何況衣服褲子還都是黑色的,更又壓出了一身的皺褶呢!現下的我已經夠狼狽的了,再罩上這麼一身衣服簡直是慘不忍睹。
“她覺得這個城市比想象中的還要粗暴,她覺得摔飛機的機率遠大於買到一雙令人後悔的高跟鞋。她覺得人生脆弱得不及一枚A型的流行感冒病毒。她甚至覺得愛人比不上一張牀來得忠實……不安的人們居住在各自的衣服裡,尋求僅存的保護和慰籍。畢竟在世紀末惡劣的廢墟里,衣服是這個時代最後的美好環境。”不知怎麼,我竟突然想起臺灣意識形態廣告公司爲中興百貨創作的這篇廣告文案來了。雖是一篇過了時的廣告文案,然而它卻是這樣深刻地契合着我此刻的心境。對周邊世界的懷疑,不信任以及對人類自身的絕望貫穿着我的靈魂。據說,這是都市女性在後工業社會精神分裂式的生命體驗,我不確定這種說法是不是準確,也不知道我現在所處的時代應該算是什麼時代,我只知道我有與這篇文案中的那個她一模一樣的感受。
我的慘淡和落敗是確鑿無疑的,然而我卻不想把這慘淡和落敗帶到婚禮上去,儘管我是如此憎恨那場婚禮。我幾乎是在一瞬間決定了要用“最後的美好環境”把自己儘可能地裝扮得好看一點。是,我要盛裝出席父親和那個女人的婚禮。
“不會,不會穿這身衣服!”我立刻對康欣說道。
“那你穿什麼?”她問。
“婚禮是中午十二點,在坤玉飯店。我們只要提前三個小時趕過去,坤玉的一層和對面的時代廣場都買得到衣服,也還得及做做頭髮!”我回答。
“坤玉?那不是五星級大飯店麼?你爸爸好像很有錢啊!不過有點奢侈哦!”
“……”我無話可以作答。父親真的很有錢麼?他是不缺錢,但也絕對算不上有錢人。他和母親一樣,都不過是大學老師而已,是靠工資吃飯的。當年父親娶母親的時候,所有的花銷加在一起還不足五百元。如今,他要娶那個女人,只在坤玉飯店訂下的酒席就花費五萬元。婚禮的其他費用自不必說了,若再算上他們婚後去歐洲旅行的費用,父親半生的積蓄怕是要用得差不多了。我原本是不在意這些的,如果那些錢不是我父親與母親共同的財產;如果不是我想起了母親生前要求父親陪她去一次九寨溝他都嫌花銷大而推三阻四,最後是我給他們出了旅費才最終成行的;如果不是我知道那個女人不是來愛我的父親的,而根本是來禍害他的,那麼,我纔不在乎父親如何支配他的錢。
這不僅是一場浪費金錢的婚禮,更是一場損失名譽和人格的婚禮。父親和母親在同一所大學一起工作了三十年,在學校的師生中有極好的口碑。認識他們的人都知道,他們是一對恩愛的相濡以沫的夫妻,他們的老相識老同學老同事們更是親眼目睹了他們如何克勤克儉攜手同心走過了半生的歲月。然而何以母親才走了些許日月,父親便將與她的一世情拋諸腦後了。何以有着教授職稱的父親竟被一個只有高中學歷的女人一個保姆玩弄於股掌之上,在她跟前心甘情願爲奴爲僕,別人又會如何看待父親?我又如何能夠接受得了?
男人真的竟似這般不可靠麼?我的父親,還有簡輝,我曾經以爲就算全天下的男人都成了負心漢他們也不會成爲的兩個男人,如今各自以他們的實際行動依次給了我兩記響亮的耳光,我還有什麼話說?
把簡輝從我身邊奪走的那個女人有才有貌又有錢,更有手段,我是自嘆弗如。簡輝跟了她,大抵只有便宜佔沒有虧吃的。(苦笑!)而我的父親可就沒有簡輝幸運了,父親娶了那個女人只有平白地惹人恥笑,說到底只有虧吃沒有便宜佔的。不過,即便如此,我也想過,若她是真心對父親好,能踏實本分地過日子倒也不必非要在意別人的恥笑。只是事情遠沒有這樣簡單,她大手大腳地花父親的錢,比父親健康更比父親年輕的她如今每天卻要父親做飯給她吃,洗碗洗衣打掃房間這些事情也都要父親承擔,而她每天只顧逛街,打牌,一味地逍遙。我如何能夠視而不見?如何能夠不生氣?更何況我還知道她的底細!
她是一個一無所有的女人,沒有工作,沒有收入,沒有房子,沒有子女,甚而沒有一副固定的性情。她在這個城市裡遊蕩多年,如今青春不再,生計無着,又吃不得苦,她便只有指望一件事,就是不斷地尋找那些喪偶或離異的有豐厚經濟基礎的老年男人,然後或陪或嫁。這樣無需辛苦勞作便可得衣食無憂,若碰巧那老年男人再糊塗些,便連他的家資也一併得了。
本來她的這些底細我也是無從得知的,因爲這個世界實在太大了,大到有太多我們無法瞭解的人和事。可是正如一首歌的歌詞裡說的,這世界說大就大說小就小,這個女人偏巧進過一家的門,那家人家偏巧又是和楚秀外婆家住對面的鄰居。他們家有個七十歲的老爺子,老伴兒先去世了,他不願和子女們一塊兒住,可又沒有能力料理自己的日常生活,於是子女們便給他請了一個保姆,請的就是那個女人。
那個女人去人家家裡做保姆前,誇下海口,說她什麼都會幹,而且幹什麼像什麼,幹什麼通什麼,吹得天花亂墜。結果去了以後家務活沒見她幹多少,倒是沒幾日就把老爺子哄得與她一張牀上睡了。她從此也便得了意,老人的吃穿用度一切花銷全在她的掌握中,連老爺子的退休金也要按月如數交給她保管,老爺子想要買根冰棍兒都反還要向她討錢,她高興了便給,不高興便不給。然而她還不滿意,又攛掇老爺子和她去辦結婚手續,怎奈那老爺子的子女衆多,大家聯起手來以風捲殘雲之勢給鎮壓住了。只說兩個人願意在一起只管在一起,結婚卻不行。說起來,這可是她在這戶人家的行動唯一不怎麼稱心如意的地方了。
老爺子七十三歲時突發心臟病死了,她頗能審時度勢,老人屍骨未寒,她便捲了鋪蓋走人了。反正她是看得明白了,老爺子的遺產是不可能有她的份的了,然而就算有,她拿了遺產也還是會捲了鋪蓋走人的。她比那老爺子小整整三十歲,她不會爲他守着,她這輩子根本沒打算爲誰守着,她樂得一家一家走着過下去。這一家的日子結束了,立刻再去尋別的人家,這一尋便到我父親跟前去了。
自我出嫁後,母親的身體就漸漸不好了,父親一輩子都是被母親伺候着,母親病了,他的生活便也沒了規律,於是便不得不請個保姆。父親親自去的勞務市場,去了便領了這個女人回來。我第一次見她時並不瞭解她的底細,可我就是不喜歡她。我跟父親說再找一個吧,我去找。父親卻說哪兒找那麼合適的去,就她吧。母親那時已渾身是病,這些事情是沒精神過問的了,那個女人便這樣留下了。說不出來什麼原因,我就是討厭那個女人,從見第一面起就討厭,沒產生過哪怕是一秒鐘的好感,然而那時也只是討厭而已,卻並不知道,這個女人會成爲我日後的噩夢。
直到母親去世時,我三個最好的朋友王美玲,於帆和楚秀來到我父母的家裡幫我們料理母親的後事。自打我結婚後她們三個就沒再來過我父母的家,都是到我和簡輝的家,不想這一次來卻意外看見了那個女人。美玲和於帆還好,只有楚秀見了那個女人嚇得差點兒沒暈厥過去。那個女人見了楚秀也呆住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楚秀自然是把她的底細原原本本和盤跟我說了,我忙去跟父親說,讓父親把她辭了。我卻不知她用了什麼手段,我把嗓子都說啞了,父親就是不同意讓她走,非要讓她留下來不可。大有寧可不要我這個女兒也要要她的架勢,我便覺出事情不對了。
我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什麼時候怎麼跟父親好上的,我甚而不確定他們是否在母親去世之前就已經暗度陳倉了。然而我不想去弄清楚這些事,我怕髒了我的心,更怕驚擾了母親的在天之靈。而對我的父親,我又如何能夠找到一條途徑表達我內心的痛忿和恥辱呢?找不到的!
“可嘉姐,你看我穿這套衣服去參加婚禮行麼?”我只顧發呆,竟沒發現康欣剛回房間去換了一套衣服出來,是一件套頭的長袖連衣裙,乳白色的,長及腳踝,剪裁十分合體,樣子簡單大方,加上又配了一條雅緻的絲巾,越發好看了。
“真好看!”我說,由衷地。她笑了,甜美地,燦爛地,這樣的笑容幾乎是我在這樣的心境裡所見到的僅有的美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