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康欣通過電話後我猶豫着是不是要打電話給康寧,想打,心裡又犯怵,他那個人的脾氣真是捉摸不定,我實在沒有信心。可是看着只畫了一幅圖的毫無感覺的故事板,我不得不硬着頭皮說服自己打電話給他。
他很快接了電話,聲音很和藹,這讓我稍微安心了些。我沒敢直接跟他說廣告的事,只說剛剛跟康欣通過電話,然後又問他今晚有沒有空,如果有空想約他見個面,有點工作上的事想跟他談。我沒想到他竟然很痛快地答應了,見面的地點理所當然地約在了我們見過兩次面的老地方。
整個下午,我都在聯繫明天去都市桃源拍攝故事板的事情,所有細節我都想到了。通過和都市桃源的物業公司多次勾通和聯繫,我們也找到了一個願意參加試拍的老人和剛剛學會走路的小孩子。現在還缺一個律師哥哥和一個白領母親,因爲時間緊迫,實在找不到合適的,情急之中我決定由我自己暫時代演那個白領母親,如果提案通過了,將來實拍時再找更好的。眼下我們急需是拍一個比繪圖更生動更有感染力的故事板,至於其他一些細節的東西可以暫時忽略。
白領母親我可以代演,但是律師哥哥怎麼辦?康寧倒是個現成的人選,可是我實在對他不抱任何希望,他如果能夠同意康欣參加拍攝我都要燒香磕頭了,怎麼還敢奢望他也能參與?再說就算他願意我也不願意,他那張臉我實在無法滿意,太冷了,我怕讓他演這個廣告就要砸了。
我正在爲律師哥哥的人選犯愁時,一眼看見悶葫蘆鐘有慶正站在公司的落地窗前端着咖啡杯喝咖啡,他一邊喝咖啡一邊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高高的鼻樑兒上架着一幅眼鏡兒,穿着一件銀灰色襯衫,黑色長褲,從我這個角度看過去倒是很有幾分律師的氣質。我看着看着突然騰地一下從椅子上跳起來,衝到窗子邊,大喊一聲,“喂,鐘有慶!”
就見他手裡的咖啡杯一斜,咖啡灑出了杯子,濺了一手。我知道他正在想事情,他這是被我突然的一聲大喊嚇了一跳。這要是換了餘桐,當即就會衝我嚷,“喂,林可嘉,你怎麼回事兒你?詐屍啊!”然而鐘有慶不是餘桐,他什麼也沒說,我忙跑回桌子邊抽了張紙巾又跑回去遞給他,他接過去一邊把手上的咖啡擦乾淨一邊問:“有事兒?”
“律師哥哥,你來!”
他聽了我的話手上的咖啡杯又是一斜,不過這一回咖啡沒灑出來,因爲杯子裡已經沒剩多少咖啡了。
“別開玩笑了!”他說。
“我沒開玩笑,我是認真的!我來白領母親,你來律師!”
“我不行,你換別人吧!換餘桐!”
“我倒是想換他,可你看他有點律師的樣兒麼?”
“……”
“有慶,咱們自己小組的人都不竭盡全力把這個策劃案做好,還能指望別人麼?我這個小組長當不當也沒什麼,可是你忍心看着這麼好的創意被槍斃?要是被槍斃了,咱們這些日子不是又白忙了?”我一邊說一邊巴巴地望着鐘有慶,好像他不是我的組員,而是一個光芒四射星光閃閃的大牌明星。
“……”
“有慶,求你了,救命啊!”我雙手合十,不停地給他作揖。
“那我試試吧,拍不好你可別怨我。”
“不會不會,我保證不會,能拍什麼樣兒就什麼樣兒,反正是故事板,能把意境拍出來就行了!”
鐘有慶什麼也沒再說,又轉身望着窗外繼續喝咖啡去了。而我呢,又回到自己的位置上,開始苦苦地捉摸今天晚上要如何說服康寧同意康欣參加拍攝,可是直到下班我也沒捉摸出個所以然來。
下班以後我硬着頭皮往我和康寧約好見面的酒吧趕,離目的地越近我的心裡越發怵,頭皮越發緊。這個康寧,性情多變,脾氣古怪,爲人時好時壞,我實在是沒有什麼說服他的信心。我看得出來,也感受得到,他特別在乎康欣。
康欣說得對,他是一定不會同意讓她出來拍廣告的,我站在他的立場上稍微想了一下,就想出了一堆不該同意的理由。我知道,他不同意也在情理之中,並不是不可理喻,還是如康欣說的,他無論做什麼都是爲她好,我對此也是深信不疑。可是我不能因此就放棄讓康欣拍這個廣告的想法。是的,我不能輕易放棄。我也明白我可能會因此跟康寧再度發生言語上的衝撞,但是我不能退縮,事實上是根本無路可退。
“說吧,找我有什麼事?”康寧一邊低頭認真地切着盤子裡的牛排一邊問。
看着他切牛排的樣子,我不禁更加忐忑了,我不知道如果我跟他說了要拉康欣去拍廣告的事,他會不會當即跳起來把我當牛排切了吃。
“怎麼,不好開口?有事要求我?”他擡頭看了看我。
“康欣……”
“康欣怎麼了?”
“你不覺得康欣整天一個人在家裡很悶麼?”
“怎麼不覺得?這也沒辦法的事!我工作太忙了,能陪她的時間很有限。”他不禁嘆了口氣。
“你想過讓康欣出來做點事情麼?我想讓她參與一點社會活動對她有好處。其實以她的條件,她是能找到一些事情做的。比如去幼稚園裡給孩子們講講故事,陪孩子們做做遊戲。比如,到一些工藝品基地做做手工,還比如……還比如……”我想說還比如拍拍廣告,但是沒敢輕易說出來。我感覺自己正在進入雷區,一個不小心就會踩到地雷上似的。
“還比如什麼?”
“比如……拍廣告!”我鼓足勇氣說了出來,聲音比蚊子還小,不過他還是聽清楚了。
“拍廣告?”他不禁笑了。“你們女人整天就會胡思亂想,怎麼突然想起……”他說着說着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了,似乎明白了些什麼。“等等,”他說,低下頭沉思了一會兒。“我忘了你在廣告公司工作了,你不是真的要讓康欣去拍廣告吧?”他臉上的表情又恢復了慣常的冷,此刻那冷裡又揉入了嚴肅和凝重。不過,我必須承認,他很敏感,而且很聰明。
“對…….有一個房地產廣告,我負責的案子,我們有了一個很好的創意,我……”
“不行!”他一聲斷喝,嚇了我一跳。雖然他的態度早在意料之中,但是我還是嚇了一跳,不過聽他說完了這一句不行之後我心裡反而沒那麼緊張了。
“爲什麼不行?”我問。
“不行就是不行,沒有爲什麼!”他又擺出那副不講理的德行了。
“你這個態度我們還怎麼談呢?”我很生氣。
“談別的都行,讓她去幼稚園講故事,去做手工我都沒意見,去拍廣告不行!”
“就是讓她去拍一個房地產的廣告,又不是讓她去做藝人做演員,你怕什麼呢?”
“我怕什麼?她不是你妹妹,你當然體會不到!”他氣哼哼地說。“我只想讓她過平平常常的日子,多一些安分少一些幻想,只有這樣她纔不至於更痛苦。”
“可你卻剝奪了她擁有夢想的機會!你有什麼權利這麼做?就因爲你是她的哥哥?她有權利做她自己喜歡做的事,她不能走路,但是她可以讓自己的心飛得很高很遠!”
“如果她是一個正常的健康的女孩子,我會鼓勵她去做一切她喜歡做的事情,我但願她可以擁有多得數不完的夢想,我也不在乎她的心飛到多高多遠,因爲我毫不懷疑正常的健康的康欣有能力征服一切。但是她不能走路,她不是一個健康的女孩子,我不能讓她有夢想也不能讓她的心飛起來,因爲我知道那對她意味着什麼。”
“意味着什麼?”
“嚮往而不能實現,身在低處卻整天仰望高處,一個廣告對你來說或者不算什麼,可是對她也許就是嚮往和仰望的開始……你想過嗎,一個被判了無期徒刑的人在鐵窗前看着藍天中自由飛翔的小鳥時的心情?”
“你想保護康欣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是你的方法不對!”
“我的方法沒什麼不對!”
“還是哥哥呢,你真的瞭解康欣麼?她要比你想象的堅強得多!”
“她堅強是她的事,讓她少受痛苦卻是我的事!如今的社會有多複雜你是知道的!”
“跟你真是沒道理可講!”我氣極了,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那就永遠別跟我講道理!”
“好,我記住了!”我痛快地回答,然後便再也不說話,低下頭一心一意地吃我的牛排。直到結帳出來我都沒再和他說過一句話。出來以後我們並排走在小巷裡,我還是不和他說話。
“我只是不讓你跟我講道理,又沒不讓你跟我說話!”他打破沉默說道,語氣比在酒吧裡時緩和了許多。
“……”
“你知道,我爸爸媽媽都不在了,我得照顧好她,我不能讓她再受到任何傷害。”他解釋着。
“可你卻在傷害她!你先就把她看成一個不正常的人,你先就把她當成弱者,你先於所有人看低了她。你不給她證明自己的機會,你甚至不讓她享受完整的人生!”
“你又跟我講道理了!”他說,不過語氣卻沒有了先前的強硬。
“知道什麼是完整的人生麼?”我不理他,繼續我的話。“完整的人生有快樂,有幸福,有歡笑,也有挫折磨難和眼淚。有夢,也有夢醒,有嚮往,也有嚮往的破碎。很折磨人,但是這就是人生,活着就是要經歷這些!不然還叫什麼活着?”我激動地說。這些話其實都是我在經歷了一系列的挫折之後對人生最真實的體會和感悟,我並不是在跟康寧講什麼大道理,我只是在把我對人生的感悟講給他聽而已。可是就在我把這些感悟大聲地說出來之前我竟然並不知道,我已然對人生有了如此深刻的感悟。
“…….”很奇怪,康寧竟不說話了。
我們不知不覺已經走出了巷子口。
“我送你回去!”他說!
“不用了!”我果斷地拒絕,然後從皮包裡掏出我事先準備好的一個檔案袋,遞給他。“這個是廣告創意的策劃書,你拿着隨便看看吧,不管你同不同意康欣來拍這個廣告。”
他什麼也沒說,接了過去。正好有一輛出租車開了過來,我便招了招手,車停在了我身邊!
“我先走一步了!”我沒再看他,只扔下了這麼一句話上車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