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好, 我的辛苦沒有白費,正所謂功夫不負有心人,除了一些小玩意兒, 我竟然還在一堆舊書裡找到了一本母親寫的日記, 我真是如獲至寶!在發現這個舊舊的日記本之前, 我從來不知道母親竟然還寫過日記。
我剛找到母親的日記本搬家公司的人就到了, 一切都像是老天爺安排好的似的。不到半個小時工人就把需要搬走的東西全部搬空了。父親臨走時把兩套門鑰匙都交給了我, 說是沒想到會搬得這麼快,他們必須得跟搬家公司的車一起走。可是因爲早跟新房主約好讓人家九點半鐘過來取鑰匙的,所以只能把鑰匙交給我, 讓我留在這人等新房主來。
我心想,這倒正合我意了, 我正急着想要看看母親的日記裡都記了些什麼, 趁着等買主來的時間看日記不是很好麼。所以我很痛快地接了鑰匙, 答應留下。
站在窗子前眼見着搬家公司的車開走之後,我立刻關好窗子, 隨後在窗邊的一張老藤椅上坐下來,開始慢慢翻看母親的日記。
在開始讀日記之前,我的心情真是複雜啊。我是那麼急切地想看,因爲我急切地想在日記裡找到幸福光陰的影子,並希望那些影子恰好能跟我記憶中的某些影子重疊, 我真希望是那樣啊!可我又害怕看, 因爲我擔心日記裡中隱藏着母親的某些無法對人述說的苦衷、怨尤甚至是某些我不想看到的事實真相。如果是那樣的話, 如果知道已經去世的母親在她的有生之年曾經是很痛苦地活着我該有多心痛呢!
然而我的擔心完全是多餘的, 在翻看了幾頁日記之後, 我就已經清楚的知道,我所擔心的那些東西在這本日記裡是不可能看到的了。母親在日記裡沒有寫下一絲痛苦和怨尤, 寫下的都是滿足和快樂,我被她日記中的每一句話溫暖着感動着,當讀到其中一段關於我的描述的時候,我的眼淚突然奪眶而出。
“女兒出落得一天比一天漂亮了,她真是上天賜給我的最最完美的禮物!是的,在我這個做母親的眼裡,她幾乎沒有任何缺點。她美麗,聰明,可愛,溫柔又大方,她擁有一個女孩兒家所能擁有的一切優點。每當我看着她那雙漂亮的黑眼睛,每當我聽她親暱地叫我媽媽,我的心裡滿滿的都是幸福。昨天同學聚會的時候,方茗對我說:“咱班裡的五朵金花屬你長得最漂亮,可就屬你命最薄。你看看那四朵的老公如今都是什麼人了?個個都不得了,不是做老闆就是當大官,進門有保姆伺候,出門有汽車接送,只有你,嫁個窮教員,到現在還只能騎自行車上班,天天還要給老公熬湯燉藥端茶送水的,你說你當初到底咋想的?你就一點兒都不後悔?”我笑着回答她說:“後悔啥,又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我自己選擇的人,我不後悔!”方茗卻說我口是心非,她說我心裡一定是後悔的,只不過嘴上不肯承認罷了。我沒有再跟她爭辯,隨便她怎麼說吧,反正我自己知道我不後悔就行了。是啊,我的幸福別人怎麼可能體會呢?就像鞋子穿在自己的腳上舒不舒服只有自己知道一樣。我的生活雖然平常,但很和美。榮華富貴不等於幸福,粗茶淡飯也不意味着生活就沒有滋味。我知道我是幸福的,特別是能有可嘉這樣優秀的女兒,我便尤其幸福了!可嘉,我的寶貝女兒,你將來一定要成爲比母親更幸福的女人。”
讀着這些句子,我的眼淚不禁成串成串地往下滾,我從來不知道,母親的心境是這樣平和寬廣的,可見,父親真的是配不上她的。然而,她竟然沒有在日記中寫下過一句對父親的不滿和抱怨,她的每一個字,甚至每一個標點符號都在流露出平和、接納、包容的情愫,彷彿沒有什麼人什麼事可以讓她不滿意,讓她發脾氣。我原本就知道母親性情好,但卻不知她好性情的根生在哪裡,現在我好像知道了,原來她好性情的根是生在她的思想裡的。還有,母親是多麼希望我能成爲一個幸福的女人啊,我怎麼可以不幸福?是的,我要幸福,我必須要幸福,我不能讓在天上的母親爲我心痛!
我一邊流淚一邊讀着母親的日記,全身心地沉浸在母親的那些溫暖寬和的話語中,就在這時突然響起了敲門聲。我看了看錶,正是九點半,心想定是新房主來取鑰匙了。於是我連忙擦乾臉上的淚,把母親的日記迅速放進包裡,然後走到門口去開門。
自打我知道父親要把房子賣掉的那天起,我便已經開始沒完沒了地想象新房主的樣子。而我每次想象新房主的樣子的時候我都會不自覺地將他們置於同樣的一個幻景中。一個什麼樣的幻景呢?就是我站在門外敲門,然後門開了,新房主從門縫裡探出頭,問我找誰。於是我說我原來住在這裡,從出生就住在這裡,一直住到了23歲我出嫁的那一年。今天,是我母親的忌日,所以我很想回來看看,請問方便讓我進去坐坐嗎?就是這樣的幻景!在這個相同的幻景中,我想象中的新房主或男或女,或美或醜,或年輕或年老,或健康或殘疾,或熱情或冷淡,或友善或無禮……總之,各種樣子的新房主我差不多都想象到了,卻唯獨沒有想像過康寧這一種,可是他偏偏就在現實中出現了。
當我打開房門看見站在門外的人竟然是康寧的時候,我十分震驚,然而雖然震驚,我卻並未想到新房主就是他。我的第一反應是他來這裡是爲找我的,至於他怎麼會知道這裡,又怎麼會知道我正在這裡我卻並未來得及去細想,然而我的這個第一反應很快就被我的另一個直覺所替代了。
“康寧?!”
“可嘉?!”
我們幾乎是同時用飽含驚訝和疑問的語氣叫出了對方的名字!於是我立刻從他那跟我如出一轍的語氣當中意識到了什麼。
“難道……你是新房主?”我不禁用難以置信的口吻問道。
“林叔叔昨天打電話給我,讓我今天九點半來拿鑰匙,我跟他說我和當事人有約來不了,不過我會找個朋友來替我拿鑰匙。沒想到今天早晨當事人家裡臨時出了點事不能赴約了,我這才自己過來拿鑰匙的。林叔叔說他會在這兒等我,我根本不知道你會在這裡,所以你放心,我絕對不是故意來跟你遭遇的!”康寧這樣說道,話語中明顯帶有賭氣的成分。
“可是……新房主怎麼會是你?”我此刻的腦子已亂成了一鍋粥,而心則攪成了一團亂麻,我是腦子也亂心也亂,完全弄不清楚怎麼會發生這種事情的。
“怎麼?知道買房子的人是我,讓你失望了?”康寧用極冷的語氣反問我。
“你爲什麼從來沒告訴過我你買下了這房子的事?”
“買房子是我的事,爲什麼要告訴你?”康寧回答,語氣更冷了。可他此時的冷已絲毫不令我覺得冷,我反而覺得溫暖,莫名地溫暖。
“可是你爲什麼要買一棟這麼舊的房子呢?”我的心裡已經開始有小鹿在亂撞了,我不知道那隻小鹿是怎麼跑到那兒去的,總之它現在就在我心裡,而且正在那裡橫衝直撞。
“想買就買了!”他回答,語氣依舊是冷冷的。
“你進來!”我把他扯進門裡,隨手關上房門,心裡洋溢着暖融融的情愫。
“不進來了,我拿了鑰匙就走了!”他都被我扯進門了,竟還這樣說。
“你買下這麼舊的房子一定是有原因的!你告訴我!”我盯住他問。我隱約地意識到他之所以買下這棟房子大概是因爲我們第一次在一起的那個夜晚我跟他說過我捨不得這個房子的緣故,他買下了它,這是否說明他在意我的感受,是否說明他其實是有一點愛我的?想到這裡我心中的那頭小鹿突然消失了,這可能因爲我的心開始翻騰起滾滾的熱浪來,小鹿在那裡呆不住了。
“非要我說原因?”他也盯住我問。
“是!”
“那好!我告訴你,我買來做婚房的!我和湘怡結婚之後就要住在這裡!”康寧回答。
“我不相信,你爲什麼要買這麼舊的房子做婚房呢?而且你連那些舊傢俱也一塊兒買下了,那些舊傢俱你能有什麼用呢?”我滿懷的期待剎那間落了空,可我仍然不死心,於是繼續追問。
“法律規定舊房子不能做婚房了嗎?我就高興用舊房子做婚房!還有,傢俱舊就不能用了嗎?一樣用,而且我就喜歡用舊的傢俱,因爲有歷史感。”
“可是你決定買房子的時候根本不知道羅湘怡會回來找你不是嗎?所以怎麼可能是爲做婚房買的?”
“是!我決定買下這房子的時候是不知道湘怡會回來找我,不過知不知道又有什麼關係呢?我反正是要等她一輩子的。我就是想買好了房子等着她,等着她回來跟我結婚,就算她一輩子都不回來,我也還是要等!總之這輩子我康寧非羅湘怡不娶!”康寧幾乎是憤憤地說出這些話的。
“康寧,你還在爲昨天早上的事在跟我賭氣是不是?你別跟我賭氣好不好,你聽我跟你解釋。昨天早上我真的不在家,你別聽簡輝亂說,他的話你怎麼能相信呢!”我知道他的脾氣壞,所以忍不住拼命地給他鋪臺階,我希望他能順着我鋪好的臺階朝我走過來。可是他不,他看也不看一眼我給他鋪好的臺階,更別說朝我走過來了。
“我不能信簡輝的話又憑什麼要相信你的話?你不需要跟我解釋什麼,我也不想跟你解釋什麼,反正我就是買下了這房子,我願意用它做什麼就做什麼,我用它做什麼都跟你無關!你不會覺得我是爲你纔買下這房子的吧,我可沒那麼好,別自作多情了!”
他把話說到這樣的程度,我已經沒辦法再鋪什麼臺階了,再鋪我都得連自己一塊兒鋪進土裡任他踐踏了。於是我立刻轉身跑到我剛坐着看日記的那個老藤椅那兒,從緊靠着藤椅擺放的一個圓几上一把抓過我的包和那兩套鑰匙,然後又跑回到康寧面前。
“這麼說你買這個房子不是爲了我的緣故,而是爲羅相怡買的!那是我自作多情了,我很慚愧!這是鑰匙,拿去!現在,除了我,這裡的一切都是你的了!我祝願你和羅湘怡在這裡生活得幸福愉快!”我把兩把鑰匙往他手裡一塞,然後轉身走到門口打開房門要走。
“可嘉!”我聽見他在我的身後叫我的名字,但是我連頭都沒回一下,我徑自出了房門並狠狠地將門帶上,在帶上門的那一剎那我的心忍不住一陣絞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