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列的秋天向來不嚴酷，這幾日更是暖溼得好像春天。
首府花紅柳綠，滿城都泡在和煦的微風裡。這和牟國都城的霜寒，恰成反比。
但此刻的首府其實全城戒嚴，五步一崗，就連飛進城裡的蒼蠅，都要先被檢驗一下公母。
兩位大帝的首次會晤，約在百列首府的昭溪邊上。
見面地點約在蒼晏國內，還是牟帝先提出來的，顯出了從容和自信。
爲此，百列還突擊翻修了昭溪邊上一座酒樓。
辰時，牟帝乘着暖陽而來，身後是遊桓和浩蕩人馬。
九幽大帝早就恭候多時，從酒樓走出來大步相迎，身後是杜善、呂秋緯和裘虎等一衆文臣武將。
雙方相向而行，隔着十餘丈都感覺到對方的熱情洋溢，好似兩國從前就親密無間，從未有過罅隙一樣。
一個道：“賀某翹首以盼哪，果真是百聞不如一見！”
另一個道：“天下英雄出少年，古人誠不我欺！”
說罷，都是哈哈一笑。
賀靈川側身一讓，作勢道：“請！”
溪畔酒樓其實是一座主樓，三座輔樓。
雙帝上主樓三樓，官員和隨侍就在各樓層和各輔樓候着，也看茶也交談。
酒樓離溪邊足足五十五丈，這個距離是防止溪水當中潛伏殺手刺客，以免司徒羽的悲劇重演。
當然了，九幽大帝本身戰力強悍，想暗算他不太容易；至於牟帝……
只能說，高規格的安保還是很必要的。
兩位帝君登樓憑欄，見浮光躍金，粼粼生光。
昭溪在豐水期會擴大水面，直接變成昭河。
兩人比肩而立，牟帝望着河面，目光幽遠：“這條昭溪還是源自我牟國的棲雲江。大江滔滔，漸次分支，最終是涓涓細流來到了百列。”
賀靈川笑道：“雖是蜿蜒曲折的細流，但無一日斷涸，最終穿過百列，匯入我蒼晏的清晏湖，復又遼闊高遠，終成正道！”
甫一照面，兩人就打了個機鋒。
牟帝提起過往，賀靈川就以現狀相答。
而後，相視一笑。
牟帝今日高冠博帶，紫金華袍，其面貌對於賀靈川來說非常陌生。
但他這一開口，賀靈川又覺得有兩分故人況味。
牟帝斂起笑容，輕聲一嘆：“你今時大業已成。嗯，你若是早些出現便好了。”
換個人聽這句話，很容易有歧義。
他希望賀靈川早些出現是什麼意思，好將威脅扼殺在搖籃當中麼？
但賀靈川聽出了他的唏噓和惋惜。
牟帝是真地惋惜，沒能在賀靈川自成霸業之前，先將他招攬過來爲自己效力。
賀靈川大鬧天宮之後，爲了逃避貝迦追捕而來到牟國後方。那時王行屹代表牟國就向他發出過邀請，卻被賀靈川婉拒。
牟帝當時注意到這個人，也起愛才之心，但沒太當一回事，賀靈川不想來便不來吧。畢竟靈山和牟國人才濟濟，這一個又能有多特殊呢？
倘若那時用些手段，把賀靈川納入牟國朝堂，牟國今時今日是不是會輕鬆多了？
“現在也不晚。”賀靈川悠悠道，“同心協力對抗天魔，任何時候都不晚。”
只要目標一致便好，不是上下級，也能是合作伙伴關係。
他也是重申了兩國合作的天然基礎：
對抗天魔。
有共同的強大敵人，蒼晏和牟國纔可能成爲親密的戰友。
牟帝看他一眼：“我有一事好奇，請你給我解惑。”
“請說。”
“淵國，盤龍城，還有你，大方壺的每一任擁有者，都會堅定地反對天魔。”牟帝緩緩道，“這到底是爲什麼？”
莫說普通人了，多數仙宗道門也不會把天魔作爲自己的終極敵人。
每個人、每個勢力活在這紅塵濁世，要操心的事情、要面對的問題實在太多太具體。
人，總是先受困於眼下的煩惱。而天魔虛無又縹緲，根本排不上號。
某種程度上說，賀靈川反抗天魔，就和普通人怨恨老天爺一樣奇怪。
但是對牟帝來說，賀靈川即將給出的答案太重要了，這將決定牟國對蒼晏的政策。
九幽試圖抗擊天魔爲目標，拉近自己與靈山、與牟國的關係，但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沒有無緣無故的恨，更沒有無緣無故的堅定。
他必須知道，九幽抗擊天魔的決心，到底爲何而堅定。
“大方壺從來沒有主人，誰也不配真正擁有它。”賀靈川先糾正，然後才道，“它的意志蒼茫而浩瀚，並不會明確告訴我要擁抱什麼、要反對什麼。”
“哦？那你是爲了什麼而堅定？”
賀靈川回顧自己的心路歷程，其實很難說從哪一刻開始，他下定了這樣的決心。
那是一步一個腳印，在歷盡了艱難險阻、在習慣了殫精竭慮之後的水到渠成。
不知不覺，他就走到了這條路上。
“實不相瞞，起先是爲了我自己。我既是奈落天預定的皮囊，又身懷大方壺的秘密，一邊憂懼奈落天的降臨，一邊又怕世間無我容身之處，便覺自強才能自保。”
他來到這個世界的開局，看似小官之子衣食無憂，實則隨時會被父親獻祭給天神。
而與大方壺的關係一旦曝露，就足夠貝迦搞死他了。
他不想死，就只能努力進步，不斷向前。
這種被迫，便是最初的動力。
牟帝可以理解這種處境：
“然後呢？”
“然後我遠離貝迦來到仰善羣島，以爲世界這麼大，我能給自己和朋友打造一個與世無爭的避風港。”賀靈川爲自己曾經的天真笑了笑，“事實證明，那是不可能的，樹欲靜而風不止。哪怕仰善羣島被我經營得風生水起，我心也難有一刻安寧。這原因麼，辛君也很清楚。”
牟帝笑了笑，瞭然。
賀靈川買下仰善羣島不久，就受到了霜葉國師的威脅，隨後是王行屹國師路過仰善，順便給他上了點眼藥。
貝迦和牟國兩個大國，先後都給了賀靈川一記悶棍，把他從世外桃源的願景中打醒了。
賀靈川能成爲今日之九幽大帝，牟國也沒少做貢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