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是入冬的天了。
蕭寶鏡見她只穿着單薄的中衣，連忙從柿子串包包裡掏出斗篷，擔憂地裹在她的肩頭。
蕭玉樓閉着眼，淚水潸然滾落：“昨夜我又夢見了那個噁心的男人……”
她將臉頰貼在墓碑上，像是依賴地靠在墓主的懷裡：“夫君，我不想要這個奸生子，我恨極了這個孩子，恨極了那個裝模作樣跑到我夢裡的噁心男人……”
四周圍了不少看熱鬧的百姓，都是附近的鎮民。
他們竊竊私語指指點點：“聽說長公主懷的是神之子，那可是天神的兒子，是咱們南唐的希望！太子殿下和太子妃膝下就一個女兒，將來繼承大統的還不是神之子？！怎麼能不要呢？！”
“就算不是神之子，那也是她的骨肉呀！她真殘忍！這種女人就是個不負責的母親！投胎到她肚子裡真是倒黴！”
“……”
他們戳着蕭玉樓的脊樑骨，用言語審判這個女人。
其中審判得最歡的，是個瘦猴般的男人。
他嚷嚷：“真是沒見過世面！跑到你夢裡的男人分明是天神，他寵幸你你就偷着樂吧，何必裝出一副不情願的樣子？呵呵，像你這樣的寡婦，說不定私底下可享受了，卻在外面裝出一副貞潔烈女的樣子，也不知道裝給誰看！再說了，你懷的那可是神之子，是上天派來拯救咱們的神明，投胎到你肚子裡是你的福氣！可你不僅不珍惜，居然還跑到墳前哭哭啼啼，也不嫌晦氣！大家夥兒，不如咱們挖了她夫君的墳，狠狠給她一個教訓！”
旁別有人附和道：“是呀，這個女人太不懂得珍惜這份福氣了。”
瘦猴兒望去，說話的是個道袍簪花的狐狸臉少年。
他高興道：“好兄弟，你也覺得我說的有道理吧？”
“太有道理了。”商病酒揣着手，彎起狐狸眼，“如果‘神之子’投胎到你的肚子裡，你肯定很開心。”
“那是！”瘦猴兒得意洋洋地蹭了蹭鼻尖，“也就我是個男人，不能懷孕，否則我肯定很樂意懷上神之子，再把他好好生下來！這可是老天爺的恩賜，我只會受寵若驚感恩戴德，纔不會像這女人一樣哭哭啼啼，嚷嚷着要打掉腹中骨肉！沒個母親的樣兒！”
商病酒微笑：“如果男人也能懷孕，那你願意懷上神之子嗎？”
瘦猴兒大大咧咧道：“當然啦！要是我能懷孕，我現在、馬上、立刻就想懷上神之子！這可是爲國爲民的好事，我臉上多有光啊！我全家都會爲我驕傲！”
商病酒擡起手。
寬袖滑落，露出他戴在手腕上的山鬼手繩。
銅錢聲起。
少年語帶笑意：“如你所願。”
下一瞬，衆人周圍炸開幾朵雪白的如意祥雲。
待到祥雲散去，蕭寶鏡驚詫：“長公主殿下，你的肚子……”
蕭玉樓下意識摸了摸，卻摸了個空。
她驚愕地低頭看去。
原本高高隆起的孕肚消失不見，只餘下空空蕩蕩過於寬大的衣裳！
她失語：“我……我的肚子……”
“唉喲！”
人羣裡傳出一聲驚呼。
蕭寶鏡尋聲望去，瘦猴兒正捂着肚子跌坐在地。
他的肚子高高隆起，竟像是懷了孩子一般！
“他在動！”瘦猴兒滿眼淚花地指着自己的肚子，瘦弱的雙腿直打顫，驚慌失措地拽住旁邊人的袍褲，“我一個堂堂大男人，怎麼能懷孕？！他還在動，好恐怖啊！救命，救命啊！把他拿走，把他拿走！”
蕭寶鏡不由望向商病酒。
狐狸臉的少年揣着手站在那裡，笑得見牙不見眼，兩顆犬牙尖尖的。
雖然讓男人懷孕頗有些惡趣味，但着實解氣！
於是她叉腰，衝瘦猴兒嚷嚷：“你不是說懷上神之子是很值得驕傲的事情嗎？還說一定要把他好好生下來。喏，現在給你機會啦，你可得好好懷着，有個父親的樣兒！”
瘦猴兒臉色慘白。
腹中懷着的東西並不安分，時時刻刻踢打着他的肚子，又彷彿在用小手拉拽攪弄他的五臟六腑，叫他的內臟墜着生疼，一股陰暗潮冷的感覺從小腹往四肢百骸蔓延，肆意攫取他渾身的能量和養分，和他想象中神聖乖巧的神之子迥然不同！
彷彿他懷的並不是什麼神之子，而是……
而是一個恐怖自私的惡鬼！
“啊啊啊啊啊！”
瘦猴兒受到刺激，扶着肚子，尖叫着跑了出去。
蕭寶鏡衝他的背影“哼”了聲：“這就是板子不打在自己身上不知道疼！”
盧雪螢扶起蕭玉樓：“姑母……”
蕭玉樓依舊臉色蒼白，不敢相信困擾了自己這麼久的噩夢，竟然如此輕易就解決掉了。
她望向商病酒，眼中淚花閃爍：“多謝恩——”
“我餓了。”
商病酒沒理蕭玉樓的答謝，走到蕭寶鏡面前，把下巴擱在她的肩頭。
蕭寶鏡如今對他有心理陰影，唯恐他一個張嘴，又含住了她的腦袋。
她輕咳一聲，想拍拍他的後背以示安慰，又下不去手。
賣貨郎好複雜啊。
譬如在蕭玉樓和神之子的事情上，他明明能分善惡黑白。
可是不知出於何種原因，他分裂出了很多個自己，每個自己都有一套思想，而每一套思想背後的目的，都是吞噬太陽。
他與人交易是爲了得到天材地寶強大自己，甚至不惜吞噬一個王朝的龍脈。
他想強大到將來有一天，能夠吞噬太陽。
而蕭寶鏡不知道該如何阻止他。
就在瘦猴兒逃跑的同時，學宮。
書房裡門窗緊閉一片漆黑，只書案上點着一盞青燈。
青燈裡傳出蒼老渾濁的聲音：“汝父在世之時，最崇敬吾。萬壽臺供奉的，便是吾。”
蕭潛面無表情地坐在書案前，盯着跳躍的那一小簇青色火苗：“父皇死了。”
“汝妹逃亡北方，與北周太子結盟，欲要起兵南下，攻伐於汝。南唐風雨飄搖，王朝支離破碎不堪一擊。蕭潛，汝當真不肯傳位於神之子？吾占卜得知，他是天神降世，是南唐的希望——”
“大巫應當知曉，孤希望締造一個精怪和人族共生的世界，也希望天下百姓安康富強。”蕭潛平靜地打斷了他的話，“但是，這不代表孤要爲此出賣姑母。”
“無知小兒！汝不知——”
蕭潛伸手掐斷了青燈的焰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