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寶鏡抱着碗,緊張地遮住自己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雙圓杏眼,好奇地看着趕屍匠安頓那些“人”,在他們身上蓋好白布。
“你瞅啥?!”老頭兒不悅地瞪向她。
蕭寶鏡訥訥:“沒瞅啥……”
老頭兒輕哼一聲,從懷裡掏出個黑饃啃了起來。
那饃又乾又硬,蕭寶鏡瞧着都替他硌牙。
瞧了半晌,她盛了一大碗臘肉飯遞給老頭兒:“喏。”
老頭兒看了看飯,又看了看她。
蕭寶鏡:“煮多了,吃不完。”
老頭兒這才沉默地接過。
大約很多天沒吃過一頓像樣的飯,他開始還能吃得慢條斯理,漸漸就開始狼吞虎嚥。
兩人圍着火堆用過晚飯,老人掏出旱菸,吧嗒吧嗒抽了起來,老去的面龐遍佈皺紋,眉心尤其深邃,像是歲月拿着刀子一刀刀磨出來的溝壑。
蕭寶鏡捧着臉,搭話道:“你從中原來?”
“我東魏的。”老人咳嗽了幾聲,“受了幾家富戶的委託,過來給他們親眷收屍。”
蕭寶鏡不理解:“富戶的親眷,怎麼會流落到青峰嶺這麼荒涼遙遠的地方?”
老頭兒擡眸瞅她一眼:“多久沒去過中原了?”
“也……也就一個冬天吧!”
“哼!一場雪就能把水塘變成冰窖,更何況一個漫長的冬天?南唐女帝在全天下發布《敬告天下子民書》,正式與妖族宣戰,佈告張貼天下,就連老夫這種販夫走卒都知道!諸國暫停內戰,一致對付妖族。
“東魏政權尤其狠辣,他們決心不放過境內任何一個精怪妖鬼。可是這些年以來,一些家族早已和精怪相處如至親,眼睜睜看着至親被處死,連帶着屍體也被扔到青峰嶺,他們如何不難過?於是這才重金僱傭老夫,帶他們的至親回家。”
老人身子不好。
一番話說完,已是佝僂着身子咳嗽了好幾次,彷彿要把肺咳出來。
儘管烤着火,可蕭寶鏡的臉色卻十分蒼白。
她追問:“南唐呢?!南唐的精怪也被屠殺殆盡了嗎?!”
“咳咳咳!”老頭艱難咳嗽,抽空衝蕭寶鏡翻了個白眼,“耳朵打蒼蠅去了?老夫剛剛不是說了,只有東魏政權纔對精怪趕盡殺絕嗎?!其餘諸國倒是還好,南唐女帝只說要除盡窮兇極惡的妖族,其餘妖族全部驅逐出境,流放妖鬼長城以北。”
蕭寶鏡這才鬆了口氣。
君抱節和桃十三娘他們都在南唐,好歹他們沒出事……
外間風雪肆虐。
老頭兒忽然指着蕭寶鏡撿來擦鍋的紙:“喏,那不就是南唐女帝親自擬寫的《敬告天下子民書》?竟然連青峰嶺這種鬼地方都有!”
蕭寶鏡連忙揀起,小心翼翼地展開——
“自昔年青峰嶺之役後,妖帝商巳戰死,人族執掌山川湖海。四時農桑鑄屋修城,莫不奮勇;南北畜牧讀書科考,莫不勤勉。是謂天下之土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然近年來妖族捲土重來,常常狐鳴鬼哭混於人族,爲非作惡姦淫擄掠,輕則裝神弄鬼家宅不寧,重則啖肉飲血謀害性命,其罪一也。
“或有不傷人者,卻霸佔田畝侵害山林,或借用妖術販賣行商,或舉族賣力爲工爲奴,致使我人族百姓無安身立命之所,其罪二也。
“再有心懷叵測者,以妖族之身盤踞朝堂要位,玩弄權柄翻雲覆雨,分裂王朝挑起戰爭,禍亂蒼生川竭山崩,其罪三也。
“更有大奸大惡者,攜仗妖術自封邪神,以天靈地寶生民魂魄爲食,妄圖吞噬太陽金烏,致使天下陷入永夜之地,天地難容人神皆憤,其罪四也!
“凡此種種,危及人間,朕誓與妖族勢不兩立,玉石俱焚。
“朕決意效仿顓頊帝絕地天通,爰舉義旗,以清妖孽:凡妖中大奸大惡者,悉誅殺殆盡;其餘山精野怪,皆放逐出境,流放妖鬼長城以北,永世不得南下!
“佈告海內,鹹使聞知。”
破廟燃着橘色篝火。
廟外風雪愈發肆虐,像是成千上萬個鬼怪藏在黑暗裡呼嘯怒吼。
蕭寶鏡看完了這封檄文,呆怔了很久。
所以,蕭南嘉是通過這封檄文,激化了人族和妖族原本就存在的矛盾,令戰爭不斷的中原諸國停止了內戰,轉而將矛頭一致對向妖族。
她的目標從來就沒有改變過,她要締造一個只屬於人的世界!
蕭寶鏡心緒複雜地撫弄檄文。
賣貨郎離開妖神殿很久了,也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裡,是否被蕭南嘉的人圍攻……
可是他騰雲駕霧手眼通天,蕭南嘉凡人之軀,真的能和他抗衡嗎?
他們一個要吞噬太陽金烏,一個要守護人族。
蕭寶鏡也不知道她應當站在哪一邊。
似乎,哪一邊都是激進而錯誤的。
“這兩個人好煩啊!”
她煩惱地抓了抓頭髮。
夜已深。
蕭寶鏡撿來幾塊破木板擋住了外間的寒風,纔在火堆邊睡下。
今夜睡得並不安穩。
半夢半醒間,蕭寶鏡總覺得破廟裡那尊坍塌的神像彷彿在看着自己笑,怪瘮人的。
對面的老頭兒也睡得不安穩,總是三不五時地咳嗽,最長的一次咳了整整一盞茶的時間,蕭寶鏡恍惚間甚至覺得他是不是就要死了。
終於迷迷糊糊地睡到了清晨,外間天色還是灰濛濛的,積雪堆得很高,絲絲縷縷的寒意從破木板的縫隙裡滲進來,凍得蕭寶鏡連打兩個噴嚏。
她一番洗漱,又煮了一鍋臘肉飯。
本欲叫醒老頭兒,卻發現老人蜷縮着躺在破襖子裡,面色呈現出不正常的潮紅。
蕭寶鏡小心翼翼地湊近他:“你沒事吧?”
老人劇烈咳嗽:“不打緊……”
咳着咳着,他突然咯出了一大口血!
蕭寶鏡捏着手帕蹲在旁邊,瞳珠微微縮小,聲線輕顫:“真的沒事嗎?可是你都咯血了!”
老人看了一眼掌心的血,虛弱笑道:“我怕是不中用了……”
蕭寶鏡:“……”
從不打緊到不中用只差一口血!
也是,古代醫療條件這般落後,這趕屍匠又經年累月生活在屍堆裡,熬垮了身子也不足爲奇。
“扶我起來……”老頭兒顫巍巍朝蕭寶鏡伸出手。
蕭寶鏡不明所以,只得扶起他的上身,讓他靠在牆壁上。
“我回不了家了,你……”老頭兒緩慢擡手,指向牆角的白布,“你替我帶他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