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碩大的煙花在天邊炸出一片眩彩時,便也不可避免得把蒼茫大地,黑暗世界,映得爲之一亮。
煙花不斷炸起的轟然巨響之間,馬蹄奔走之聲,駿馬急嘶之聲,被掩蓋得幾乎不可聽聞。
一聲淒厲的長嘶之後,寂寂荒道上乘夜疾行的快馬終於栽倒於地。
漫天煙花,明暗不定間一個身影飄然飛掠,一起一落之間,躍出數尺。
適時天外眩起奪目亮彩,映出這柳眉微蹙,汗水滿額,釵發皆亂,滿身風塵的女子。
身爲修羅諸王之一,近年來一直過得順風順水,瑤光真是作夢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也會狼狽至此。又是憤恨又是不甘地瞪着地上掙扎着的馬兒,語氣隱隱含怒:“這麼點兒路都跑不下來,還說是好馬?”
“就咱們這種趕路法,就是天馬也折騰不起啊。”身後嘆息聲中,蕭傷和碧落的馬也到了近前。
“別廢話了,從各處趕來時,我們都帶了三匹馬替換,現在瑤光的馬已經全廢了,我們也只剩下一匹半死不活硬拖着趕路的馬,到底還有多遠的路。”夜叉猶在數丈之外,冰冷語聲已然傳到。
蕭傷苦笑一聲,伸手向前方遙指:“應該快到了,我是早知道狄九調了人馬在這裡修琉璃屋,估計就是爲了要哄教主高興呢,所以也從來不干涉他,我看這滿天的煙花,也是爲了放給教主看的,你們也別太着急,即然還在放煙花,教主應該沒事。”
“有沒有事,你說了可不算?”瑤光怒視他一眼“說什麼風信子耳目最是靈通,什麼也瞞不過你們,可狄九暗中乾的那些勾當,你們怎麼……”
“我不是已經查出不對來了嗎?”蕭傷憤憤說了一聲,在諸人冷漠的眼神裡,語聲迅速減弱,訕訕道“只是晚了一點……”摸摸鼻子,又道“再說,也不能全怪我啊,不是瑤光你說,讓他們在外頭多快活些時日的嗎,開始那幾個月,我才裝沒找着他們的。也是碧落你說,雖然讓他們快活,卻也不能太放縱了,要調動風信子,全力掌握他們的行蹤,後來到處出事,又能是夜叉主張,讓我派風信子四處查問題,忙得我團團轉,手裡有用的人才全調走了,這動作慢一點,也就情有可原了,再說……”
再無人有興趣聽他繼續推卸責任,瑤光盡展輕功,頭也不迴向前掠去。
其他幾人互望一眼,竟都嫌疲憊的馬兒奔跑太慢,一齊掠下馬,疾追而去。
蕭傷鬱悶得跳下馬:“你們等等我啊……”
沒有人停步,沒有人回頭。每一個身影都如電一般前掠,諸人此刻心急如焚,盡展功力,倒無形中成了修羅諸王之間的一次輕功比拼。
只是,縱然是平日一向暗中爭強鬥勝的諸王,此番也無心去計較勝負高低了。
天上明明暗暗的紛亂焰火,便是他們此一刻的心境。
總壇收到了傅漢卿的飛書,說起寶藏諸事,大家又驚又喜,立刻飛令在寶藏所在地附近的弟子們照信尋查,結果卻是寶藏根本不存在。
大家知道傅漢卿從不說假話。更何況,就算要騙人也不會撒這樣根本瞞不過人的大謊,唯一的理由,就是寶藏的地址內容被人改掉了。
而教主發給總壇的飛書,有什麼人能改呢?
毫無疑問,嫌疑人只有一個。
狄九是唯有一膽子也有能力動手腳的人。因爲傅漢卿太懶,和總壇的聯繫肯定是由狄九一手代辦的,要從中搞鬼,實在如吹口氣般容易。
適時又收到蕭傷的一封緊急飛訊。
在各地奔波,探查各處大變的蕭傷,從風信子們收集到的一些關於各地劇變可能真相的情報中,推測出一個極可怕的結果,即刻飛書總壇。
仍在總壇的三王都覺震驚不已,情急之下,除了龍王留下鎮守總壇以防變故,瑤光與碧落都一齊離開,以飛訊聯繫蕭傷和夜叉,確認了傅漢卿與狄九可能去的地方後便日夜兼程趕來。
什麼諸王的氣派,什麼繁瑣的規矩統統扔開不顧。每至一處分壇,必換快馬,備食水,繼續兼程趕路,一刻也不肯停息。
四人分三條道路向一個方向奔馳,在途中先後相遇,連話也沒空多搭幾句,就繼續趕路。
便是平日何等養尊處優,何等絕世身手,何等不俗風華,這樣的連日奔波,也只剩一身狼狽,遍體風塵了。
這個時候,甚至顧不得苦,顧不得累,一心一意想的,只是快一些,再快一些……
也許一點耽擱,修羅教就再沒有教主了。
再沒有,那個總是懶洋洋,萬事喜歡躲懶,讓大家有很多不滿的教主了。
想要保護他,希望他活着,或許,有着太多太多功利實際的考慮,然而,這樣的急切,這樣的憂慮……
有的時候,也不得不承認,太漫長的時間,太長久的相處,就算是壞人,也是會有一點感情的吧。
瑤光這麼心不甘情不願地想着,歇盡全力地奔馳着,前方一片晶瑩閃亮,乍一入眼,還略略遲疑了一下,然後,立刻醒悟,那是琉璃映出的星光與焰火……
心中即驚且喜,內息運轉之間,飛掠之勢竟又生生快上三分。
四周勁風急掠,耳邊轟鳴聲劇,天邊又亮起一道異彩,悄悄照亮了前方那小小院落,院門處那倒地的身影,以及那漫天漫地漫眼的鮮紅……
下一刻,世界一片黑暗。
再美麗的煙花,再奪目的光華,總是一閃即逝,再無痕跡。
瑤光記得那光明裡的鮮血彷彿永無盡頭。
這一生,也曾殺人無數吧,爲什麼還會爲那鮮紅的色澤而心悸,爲什麼從來不知道,原來一個人,可以流那麼多,那麼多的血。
“碧落,碧落,你快來看看他……”那一聲幾乎是帶點驚惶的叫聲響起來,瑤光一口真氣再不能純熟運轉,半空中人影急墜,耳旁聽得衣袂風起,卻是碧落的身影擦身而過,如風而去。
瑤光連日趕路已是極之疲憊,再加上急運內力飛掠了太久,這麼一喊一叫,內呼吸爲之一亂,只得暫且落地歇息。但眼神卻還只望着前方。
前方黑暗的世界裡,隱約可見碧落屈身蹲在了阿漢的身前。
瑤光不錯眼地看着前方,忽然覺得指尖有些冷。
那一片眩目焰彩裡,無邊無際的鮮血啊,怎麼可能有人流了那麼多的血,還可以活着。
“阿漢……他……怎麼樣?”她極輕極輕地問,沒有意識到,自己叫的不是教主。
碧落沒有回答。
蕭傷和夜叉一左一右,悄悄停到了瑤光的身旁,兩個人都沒有再向前一步。
天地之間,皆是黑暗。
一直一直不曾停息的焰彩霞光,終於再也不曾亮起了。
就連滿天星辰,也越發昏暗起來。
沒有了光芒可以反映,琉璃也就黯淡了。
那美麗的彩焰爲誰而燃,這滿眼的琉璃爲誰而亮。
是不是人已去,心已絕,所以煙花盡逝,琉璃皆黯,這世間,再也無人去看它們燦爛的華光了。
房門被砰然推開,一個氣急敗壞的聲音響起來:“出大事了。”
合衣躺在牀上閉目假寐的狄九漠然睜眼:“就算是你,進我的臥房也一樣要敲門,下一次再發生這種事,我不能保證我的劍會擱在你身上哪個位置。”
這個世界上,可以招呼也不打一聲,直接闖進他臥房的,只有一個叫傅漢卿的人,而那個人,也早在數日之前,就被他一劍穿心。
以後,他也絕不打算讓任何人擁有這樣的特權。
“這個時候,你還有心情計較這種事,傅漢卿他根本就沒死?”
狄九連眼皮子也沒動一下,就算是把眼睛貼在他的面前,也無法看出他的面部肌肉有任何不同尋常的變化:“不可能,我那一劍明明是刺穿了他的心。”這語氣斬釘截鐵,毫無動搖。
“當時你沒仔細查查他死沒死?”
狄九冷笑:“你把別人的心都捅穿了,還會浪費力氣去給他把脈試鼻息?”
那人怔立良久,終於搖頭苦笑:“罷罷罷,這事也不能怪你,誰又想得到,那人的心居然會長偏了呢,你那一劍穿心刺得雖然準,卻還是擦着他的心過去了。不過,這小子也確實命大,雖說心口要害無事,但一個人躺在那裡流了大半夜的血,居然還沒死,簡直就是怪物了。”
狄九這才慢慢地從牀上整衣起來:“心長偏了?竟有這種事。”語氣雖略有詫異,卻也不失鎮定,除非當夜曾目擊他出手時的一切,否則斷沒有任何人,可以從他的言行中看出,他也許一早就已經知道傅漢卿沒死的可能。
“總之呢,這也是個教訓,這世上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拜託你們這些絕頂高手們,以後殺完人不要忙着擺漂亮姿式,或自以爲瀟灑地轉身就走,除非是腦袋砍下來了,否則一定要先確定一下人有沒有死。”
“現在的情況到底如何?”狄九淡定地問。
“瑤光碧落他們幾個當夜就趕到了,有碧落這個神醫在,傅漢卿就算兩隻腳一齊跨進了棺材裡,也硬是給她拖回了一口氣。現在他傷得重,流血過多,不能移動,碧落就把你那琉璃屋子當成臨時的分壇了。緊急在各處調來了所有的名貴藥物,以及大批的高手把那裡包圍保護起來,可惜我們在這附近能調動的人手也不是特別多,要不然,乘這個機會包抄過去,沒準能一舉全殲修羅教的大部份高層,到那時,只龍王一個老頭,也就孤掌難鳴了。”
狄九平靜地問:“傅漢卿確定被救活了?”
“能不能活也不一定,正常人流了這麼多血肯定死了,碧落說他能拖着一口氣掙扎到最後,一來是他的體質遠遠比常人要好,二來是他求生意志強到不可思議,但即使如此,最後能不能活過來,也是五五之數,幾天來,他一直在暈迷中,沒有醒過。修羅教把手上能找來的靈丹妙藥,全弄來了,方圓幾千裡內,凡是聽到誰傢什麼千年靈芝,萬年雪蓮這一類治傷救命延壽的東西,無論明搶暗偷,坑蒙拐騙,反正他們一定會弄到手。而且,碧落還緊急下令,讓教內所有醫道出色的弟子都趕去聽令,短時間內,有名的大夫神醫,只要不是隔得太遠,只要在數日內可以帶到那裡,他們也是或請或擄,什麼手段都用出來了。”男子一邊交待說明,一邊冷笑“碧落不是天下少有的神醫嗎?怎麼也要求助於人。”
“醫道等同武道,從來廣博無涯,誰又能全知全能。武技上,有人擅劍,有人擅掌,有人擅刀,各有所長,醫道上,想來也是如此,即是成名神醫,總會有一技之長,一方之得,碧落能廣求醫士,一來是她胸襟不俗,二來,也是傅漢卿的傷太重,以她的本事也不敢託大,看樣子,傅漢卿想活下來,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你也就不必多掛心了,更何況,他就是活下來了又怎麼樣?別忘了,他中的毒,根本沒有解藥。”狄九冷冷道“一個廢人,還能當修羅教的教主嗎?還能對我們有什麼威脅?”
“不錯。”來人拍掌釋懷大笑“我乍聽這人還活着,一時嚇了一大跳,倒把這事給忘了。從一開始,我們就根本沒想過要留退路,留餘地,那毒藥也是咱們費了千辛萬苦,專門找來對付他那絕頂內力的,根本就沒有解藥,就算碧落有天大的本事,也救不回他的絕世神功了。一個廢人,是死是活,又有何重要?”
狄九脣角略略一勾,算做是同意他的意見,給點面子,陪着一起笑笑。眼神在這一刻倏然幽深起來。
從始至終,對傅漢卿,他就沒有想過留半點餘地,對他自己,也從不肯留下一絲退路。
對那個被他稱作阿漢,與他多年至親至近,至少看起來是至親至近的男子,他下的,是無解之毒,出的,是穿心之劍。
這一刻,知道他沒有死,知道他還活着,即不失望,也不歡喜,心頭即無解脫之感,亦無沉重之痛,思緒和語氣,依舊清晰得似乎永遠不會受任何人任何事的影響,包括那個叫做阿漢的,生死不知的情人。
“現在,我們唯一要考慮的,是修羅教下一步會做什麼?吃了這麼大的虧,那些自視甚高的諸王們會有什麼反應?”
“還能幹什麼?”對面的男子冷笑聲聲“多少年來,修羅教都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此番被我們如此算計,不但損失了無數財物,丟掉了許多精英,好幾處的分壇基業幾乎垮掉,受到的打擊許多年都不能恢復,連他們的教主現在也半死不活,他們下一步,肯定會瘋狂報復……”
他眼神幾乎狂熱起來“修羅教教內教外,江湖之上,武林之內,所有牽涉在其中的各國勢力,都必會掀起一陣腥風血雨,會有很多人死,又或者是生不如死。”
狄九微微點頭,脣邊那極淡的笑意,略略深了一些,目光安然望來:“這正是我們所期望的。”
對面的男子笑了起來,極端正斯文,甚至有些蒼白秀氣的面容,如此笑來,幾乎有些猙獰了:“是,我們不怕他們報復,只怕他們不報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