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勁節找上了自己的那些舊日下屬,報出了暗號之後,果然得到了對方的傾力相助。
酒樓客棧青樓賭館還有那走排的販貨的各方行商,都有他當年門下之人。受了他直接囑託的人找不到,便會自然而然,向自己當年的夥伴們傳遞消息,聯手施爲。一傳十,十傳百,這一張天大的網,就在趙國織了起來,撒了開去。
對於情報收集,尋人覓蹤這一道,這些人都是業餘。而且照着風勁節的囑託,他們並不敢明目張膽地找人,見到了特徵相似的人後,也不敢着意過多探問。但是畢竟是耳目衆多,很快,各種消息便源源不斷地彙總到了風勁節手裡。
風勁節按捺不住,有一點點隱約的消息,立刻就飛馬過去追尋,結果白白跑斷腿。原來趙國各地有這麼多眼睛不好的啞巴……
幾次下來,風勁節不得不強抑心中的急燥,收束心思,遙控指點。每發現一個可能的搜尋對象,都要指點在哪些方面再多打探,在得到稍微詳細一些的信息後,他加以甄別過,再根據信息判斷他是否應當親自出馬。
開始時候是對象太多,等到他安下心來,一加詳細甄別,符合特徵的人,卻又一個也沒有了。
在風勁節束手無策,度日如年的時候,他原來手下的一個水上行排的商隊,吞吞吐吐地又傳回來一個消息。
從尋人來說,行排商隊走得多,見得多,也聽得多。消息靈通,實在是得天獨厚。數日前,從樊城經過時,他們聽停靠岸邊的船上有人談論,一個又瞎又啞的男人,居然能娶到個漂亮老婆,運氣實在是好。
船上掌事的先生小心細細問過,那船上的人說,原是前日有一對夫妻在岸邊僱船渡江而去。因那男子看起來又啞又盲,偏妻子長得還算清秀,且大腹便便,一應諸事,無不依賴順從丈夫,旁人看了,就不免說些首尾閒話。再詢問那男子的穿着打扮,個頭樣子,確是與風勁節要尋的人差不多。
掌事先生思想鬥爭了。風勁節要找的是一個“孤身一人,四處飄遊,嗜酒如命,不肯乞討”的瞎啞巴,而這位……不完全符合要求。尤其是,他已經先後積極地給風勁節報告過三四個瞎啞男人的消息了。雖然風勁節沒說什麼,可那幫他傳遞消息的人,已經對他接二連三的誤報很有意見。
在地上轉了幾個圈,掌事先生還是一咬牙,寧可誤報一千,不可錯過一個!寫了書信回去報信。
風勁節接了書信,第一個反應就是:這也錯得太離譜了吧?盧東籬,會成家?他如此境地,哪裡會有閒心娶老婆。別說他本來就有一個情深義厚的賢德妻子,就算是沒有,以他這見不得人的身份,他也斷斷不會娶親而連累他人。
然而,他還是拜託了各方人手,注意這一對夫妻。就算只有萬分之一的希望,到底也不能放棄。到最後,各方人手所尋到的人中,卻真的竟然真的只剩下了這個攜妻渡江之人,有可能是盧東籬了。
風勁節滿心不痛快地動身去追尋了。
他走前最後收到的消息是,這夫妻二人,一路走一路打聽着一個年輕武官的消息,因爲過於辛苦,導致妻子早產,生下一個兒子。夫婦二人不得不停下了行程。丈夫便在城郊,租了一處不大的茅屋暫時安家。這一對夫妻安定了下來,他手下的人也更方便打探。風勁節一路走,那男子的確切模樣,行止,也一路有人報了上來。
風勁節終於約摸知道,這回,似乎是不會錯了。
想起千里之外,孀居淒涼的蘇婉貞,他難免悵悵不快。就算他猜得出,盧東籬那一對所謂的夫妻,怕是別有內情,他仍然很不痛快。然而,一想到終於可以見到盧東籬了,他那點不痛快又立刻被激動忐忑掩蓋。
以往只一心一意尋人倒還罷了,如今所尋之人已近在眼前,種種問題,也再不能迴避。怎麼辦?他該怎麼辦?此身非前身,今世非前世,人面已改,世事皆非。他難道還可以用風勁節的身份,來面對盧東籬嗎?
風勁節做賊似地偷偷蹲在盧東籬的家門口的雜草樹叢中,發愁了。
盧東籬與那個名叫何秀姐的女子果然不是真夫妻,雖是同住一屋,卻都是分房而睡。二人的相處,其實也甚生疏客氣。偷聽那何秀姐的日常的言語,卻是盧東籬救她於危難之中的意思了。
這他倒是不意外。這點上,盧東籬這人,本質上是和小容一樣。自身處於困境,卻還肯救人於困厄的事情,他是幹得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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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盧東籬與何秀姐之間,卻沒有小容和青姑之間的感情交流和默契感覺。
何秀姐對盧東籬說話都不敢擡頭,凡事輕言細語,十分小心謹慎,自有一種久負大恩的不自在感覺。而盧東籬雖然也注意照料她,但畢竟眼睛不便,平時同何秀姐也說不得話。更重要的是,風勁節看得出,現在的盧東籬,根本就封閉了心境,不欲同任何人溝通。
他經常出門整日,晚上才帶了或魚或肉,或別的補品回來,給何秀姐調補身體。何秀姐只道他是賺錢去了,也並不覺有異,只是總覺得東西太好,心下不安,時不時地說幾句,自己身子硬朗,用不着天天吃這樣的好東西。
風勁節偷偷跟蹤過幾回,卻知道,盧東籬不過是買了魚肉,便自己跑到河邊坐着發呆。瞧着天色差不多了,才慢吞吞回家罷了。
一天又一天,那人清瘦的身影,靜靜在河邊冷風中獨坐,而他,總是遙遙地看着。
怎麼辦?怎麼辦?
有多少回,以爲自己會終於忍耐不住,大步向前,喊一聲:“東籬。”然後,就那樣自自然然伴他坐下,從此不讓他一個人獨對江風。
然而,他做不到。
多少年的知己同心,生死與共,激揚情懷……遠遠望見那個身影,那些永遠不能忘懷的往事,便千萬次撞擊在他的心頭,讓他雙腿發軟,嗓子發乾。
他本能地拒絕和別人相處,不願同別人溝通。他遠觀已然心痛,又怎麼可能再試圖以一個陌生人的身份出現在他身邊,進入他的生活。
風勁節明確地知道,自己要是試圖那樣去做,五分鐘都不要就會穿幫。
那……他該怎麼辦?他該怎樣才能讓他相信自己是風勁節,他該怎樣才能對他解說這一場死而復生的奇事,卻又不會讓他懷疑到小樓?風勁節在心中設想了千百遍,翻翻覆覆,還是想不到說詞。徘徊猶疑間,不知不覺,他已經這樣隱身暗處,蹉跎了好一段時日。
今天方輕塵忽然找他這一通胡聊,風勁節最後切斷通訊,怔怔又望了那小小茅舍一會兒,終於自嘲一笑。
真個是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幾世幾劫,他不是一向自負灑脫不羈?如今竟然如此拖泥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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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零當啷,丁零當啷……
“包治百病,妙手回春,先治後給錢,不好不收錢啦……”
風勁節戴頂破帽子,一身灰撲撲的衣裳,腰上繫着葫蘆,嘴上粘了三綹鬍子,一手晃着一張寫了若干大字,還畫了膏藥圖的醫幡,一手搖個鈴鐺,一路扯着嗓子,拉長了聲音,吆喝着一步三搖,向何秀姐的院落外行來……
何秀姐眼睛一亮。這遊方郎中的叫賣同街市上的小販們並沒有什麼區別,聽着是無比的親切。尤其是後面那個“不好不收錢,先治後給錢”,實在是非常誘人!
她本是怯懦羞澀的性子,遲疑間見那人已經從自家門口晃了過去,終於還是鼓足了勇氣,放下雞食盆,三步並做兩步衝到了門口,探頭向那人的背影,底氣十分不足地喊:“那位郎中,真的治不好不收錢嗎?”
那人立刻轉了身,滿臉堆笑,拍胸脯保證:“當然不收錢。這位嫂嫂,家裡可是有病人?咱醫術如神,包治包好,治不好,不但不收錢,咱還倒找你幾個銅板!再說了,我是先治後給錢,要是治不好,給不給錢還不是在你嗎?”
看着那大夫一邊說,一邊快步走近,何秀姐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低了頭,想了想才說:“是我們家當家的。他的眼睛不太好,又不是完全瞎,就是看什麼都看不太清楚。我勸過幾次,他都不肯去求醫,怕也是惦着求醫問藥的不便宜,家裡花銷不起。可是,若您真是不治好不收錢……那,那……只要您能讓他再看清楚東西,就算是……我們……我絕對不會虧待您的。”
“您放寬了心就是,我治病向來是……”風勁節一句話說到一半,忽然頓在中央,嘴巴還張着,可是卻一點聲息也出不得。
身後,有腳步之聲,遙遙微微,卻是一聲聲,亂了他的心跳。
何秀姐倒是沒有注意到他的異樣,她的目光越過了他,望向他的身後:“我們當家的回來了。”
風勁節閉了閉眼,忽然輕輕嘆息了一聲,壓下那動魄驚心,慢慢轉過身,看着那個自遠處徐徐而來的身影。
東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