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揚州
“江都有三傑,仙王神捕玉修羅”,這是一句在揚州流傳很廣的話。郡陵王李陵乃王室宗親、心地善良如仙,總捕頭謝子青則以辦案如神出名,這兩人被百姓追捧也就算了,何以梅傲雪一介儒商會得到稱號呢?除了他的外貌俊美勝似女人,更因他的多財!
年方二十三歲的梅傲雪在商場上已練得老練而內斂,而梅傲雪的名號在揚州一帶也家喻戶曉,彷彿鍍上了一層黃金般讓人趨之若鶩。原因無它,他所掌管的斷劍商行屬下的商號制約着這一帶的布糧生意,控制了木材市場,而錢莊則因信譽良好而獲得各大商家的認同與小鋪號的信賴,據傳他的“斷劍山莊”已是商業繁榮的揚州一帶第一富戶。也因此,並非居住揚州城內的梅傲雪也“爭”得“江都三傑”的一席之地,成爲各名媛淑女託人說親的首選對象。
今天,梅傲雪的例行公事之一是到揚州城內巡視斷劍山莊名下各商號的運作情況。然,很不幸的,當他從“永豐錢莊”出來後,那位鍥而不捨、無孔不入的李媒婆從旁邊很“湊巧”地跳出來攔住了他的去路:
“梅大當家!梅大當家!”
“您是?”敏銳的梅傲雪露出專業笑容,以低沉的嗓音問道。
“您真是貴人多忘事,我不就是上回幫沈家小姐來說過親的李媒婆子嗎?”李媒婆雖已是五十開外的人,但面對梅傲雪那張俊俏萬分的臉孔仍免不了做出垂涎的表情。
梅傲雪一聽婆子的自我介紹,下一瞬便收起了笑容。哼!浪費他的招牌笑容。他道是哪一家的客戶要來談生意的呢!
李婆子正準備鼓動她的三寸不爛之舌:“這回,是幫楊家少爺提親來了……”
梅傲雪早已沒了興致,向跟在後面三尺遠的保鏢兼總管東方恨天使了個眼色,示意他打發婆子走,自己則不顧婆子的叫喚走進馬車去。
閉目養神了一會兒,東方恨天就進來了。車伕吆喝着兩馬起程。
“打發她走了?”梅傲雪挑眉問道。
“嗯。”東方恨天坐在靠門的角落裡,在足夠寬的馬車裡的仍與他保持着三尺的距離。“她這次說親的對象並不是你,你不用逃得如此迅速吧?”破天荒的,向來木訥的東方恨天眼裡出現一絲叫促狹的情緒。
“我知道。楊聚財那下流胚子垂涎傲風好久了,今天總算長了狗膽敢叫人上門來了。”與他的名號一樣響鐺鐺的,是斷劍山莊的三小姐竹傲風。芳齡十八,長得沉魚落雁,傾國傾城,從三年前及芨開始,便叫這一帶幾乎所有未婚青年當作夢中情人。“我幫傲風推掉婚事早已用光了所有藉口,懶得再理這等閒人。”
“依我看,你比較在意的是她身上的穿戴沒一件是出自咱們旗下的商號。”話語中打趣的成份居多。梅傲雪和他年紀相近,也只有面對他時,東方恨天才能比較輕鬆。
“是啊,我是個不折不扣的商人。商人愛財,天經地義。”
“傲雪。”東方恨天突然一本正經。
梅傲雪迎視他嚴肅的目光,並不太在意地挑了挑眉。
“你忘了你的初衷了?”經商生財,只是爲了維持他們的“家”不是嗎?
“不是忘了,是改了。”他端起小几上的水壺爲自己倒了杯水輕啜起來。
東方恨天沉默了。一會兒後,又另起了一個話題:“你打算幾時恢復女兒身,梅大當家?”
梅傲雪一愣,繼而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唉!男裝在外行走多年,差點都忘了自己的真實性別了。沒錯,揚州城衆名媛淑女芳心暗許的斷劍山莊大當家其實是個女紅妝。在她無能的父親死後,身爲長女的她毅然易釵爲弁撐起一個家。
“有這個必要嗎?”男子身份她早已習慣了,也當得輕鬆愜意。
“當然有,事關你的終身大事。”
“我從沒打算嫁人。”
“但有人關心。”
“你嗎?”他——她微撇的嘴角已替自己作了否定的回答。“你已經沒有那個資格。”
他又沉默了一會兒,才道:“我該走了。”
“走?”她愣了一會兒纔會意過來。“你都放得開了?”
“你早已能獨當一面,菊兒也都十六了,我還有什麼放不開?”就算有,也得強迫自己放下。他沒忘記自己當初進入斷劍山莊是有目的的。
“我倒要問你,你究竟要將蘭兒怎麼辦?”二妹蘭傲雨都二十二歲了,大唐女子都早嫁,若是平常女子,八年前就可嫁人了。“別用沉默應付我,我不是蘭兒。今天你非得給我個明確答案不可。”
“恨天高攀不上二小姐。”他一向只管蘭傲雨叫二小姐,主動在兩人之間劃下一道鴻溝。
“放屁!”反正她不是名門淑女,不用顧及什麼形象。“山莊裡頭根本沒人重視這些門戶之見,況且,你這些年也做出不少貢獻,你若要什麼來使你配得上蘭兒,儘可以對我開口。”
“傲雪,你中毒太深了,不是什麼都可以用錢來衡量的。”這是他真心的勸告。“反正我一走,一切就都會結束。”
“蘭兒對你的心沒死,就都不會結束。”護妹心切,她非逼他說出真心話不可。
“那好,乾脆你回覆女兒身,嫁給我得了。別忘了老莊主臨終時把你指給我了。”
如果按照老莊主的安排,那一切煩惱的事情便可迎刃而解了——前提是他們三個人得無心無情地過一輩子。
“你休想!”梅傲雪不悅地看着他,“你的心根本不在我身上,休想叫我‘陪葬’。”
他嘆了口氣,:“別再繼續這個話題了,不然又得不歡而散了。總之,我去意已決。”
“你誤了蘭兒這麼多年,如今她年紀老大,雖長得貌美,卻已乏人問津,難道你真能拍拍屁股走人?”
“我有我的苦衷。”他不想再繼續這個煩人的話題,“別談這件事了。我打聽到了可以合作的船行,北上的事有眉目了。”
“哦?”一談到生意,梅傲雪又回覆了商人本色,“快說來聽聽。”
“洛陽安平船行的少東家這幾天正好在揚州,我們現在正前往他所落腳的客棧拜訪他。”
“如此極好。但——我們貿然前往,是否不太妥當?”北上拓展斷劍山莊的生意,是她今年最重要的計劃,可馬虎不得。
“放心,我已與對方的管事聯繫過了。”
“唉,少了你這個得力助手,我還真如斷了一臂呀。”這恐怕是她對他最大的不捨。
江南工區比較晚開發,但由於南方的自然條件優越,所以地處長江北岸的揚州雖不及兩都繁華,經濟也算繁榮了。尤其自前朝開鑿大運河之後,江都城成了邗溝與江南河之間的交通樞紐,商船來往頻繁,城內市集盛大,這一切令揚州城內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
今日十六,正趕上集市。所以揚州城內的主要大街上人來人往,馬車絡繹不絕,好不熱鬧。商業區中一條貫穿南北的大街上,雲來客棧就矗立在十字路口的一角。
客棧二樓面街的東南兩面建成帶走廊的酒樓,是各商家談生意、衆市民歇息的好地方——既可以酣飲暢談,又可以一覽揚州城的繁榮景象。只聽得最靠街角的一張方桌邊,一個年紀老邁的管事正向其年輕東家報告着:
“……‘安泰玉器行’無虧損,‘安文紙行’有微薄盈餘,其他……”
“張叔,你先喝口水。”
“謝二少爺。”張管事感激地接過杯子喝了幾口茶,才接着道:“其他屬咱們蕭家與別的商家合股的商號都有所虧損,大致情況就是如此了。詳細的賬目都記在賬冊上,二少爺看過後有疑問的地方再問老奴。”
“好,那咱們就先到這兒吧。”看來原先和他父親合作的那幾個小商戶果然不夠聰明,纔會弄得經營不善。他得另覓合作對象纔是。“你約的客人幾時到?”
“應該就快到了,請二少爺再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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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他閒適地倚欄品茗,欣賞着街邊景色。
趁着等人的時候,張管事盡責地將自己所知道的關於斷劍山莊的事情作簡單的報告:“二少爺,這斷劍山莊的名號早在二十幾年前就揚名江都。當時的莊主連促天從北方來此定居,背景成謎,奇的是他的兒女都從母姓,分別以梅蘭竹菊爲姓。長子梅傲雪更是聰穎之至,八年前,年方十五的他便接管了家中生意,並且因行事手段果斷絕情、長相卻異常俊美而被封了個‘玉面修羅’的稱號……”
張管事發覺對方似乎根本沒在聽自己嘮叨,正想叫他回過神來,卻被一陣驚人的馬嘶聲驚醒,只見他的二少爺不知何時已“飛”到街上出事地點——
東方恨天在雲來客棧對面的一個空處拴好了馬匹(半途上梅傲雪交代車伕到自家商號去取一幅墨寶當作見面禮,於是由他充當馬車伕),見梅傲雪已步下車,他於是領頭走進客棧,尋找張管事的蹤影。然而一陣由遠及近的急促馬蹄聲從背後響起,他回過頭,只見一匹狂奔的馬兒鳴嘶着被一陣緊勒,高高揚起的前蹄即將踩上剛走到路中央的梅傲雪。他的心一緊,急忙趕上前要去救她,不料一道白色身影已先他一步從天而降,在瞬間拉走了梅傲雪。
蕭齊穩住身形,這纔有空打理懷中之人:“姑娘,你沒事吧?”
梅傲雪眉頭一蹙,發現自己的儒冠因剛纔的拉扯而掉落,而在頭上束成一束盤起的長髮也因此而散落出發尾來。她不悅地看一眼對方穩住自己雙肩的手,用低沉的聲音道:“放肆!”
“請閣下看清楚,我家‘少爺’不是姑娘。”東方恨天也來到旁邊,把梅傲雪護到自己身後。
蕭齊一愣。也對,女子的身高極少能夠得着他下巴的。
“二少爺,二少爺!”張管事扭着發福的身軀穿過圍觀的人羣走了過來。“你沒事吧?嚇死老奴了,你怎麼就這樣衝到馬蹄下,要是有個什麼閃失,老奴可怎麼向老爺夫人交待喲!”
“張叔,我沒事。”蕭齊莞爾。
“張管事?”東方恨天見到來人不禁一愣。
張管事把蕭齊全身上下打量了一遍見沒事才安心,這纔回頭看叫他的人:“東方總管?原來你們已經到了。哦,我給介紹一下,這就是我家少東家。”
梅傲雪和東方恨天面面相覷,有些尷尬。
蕭齊雙眉一挑,心下已明白了兩人身份,笑道:“兩位,我們樓上談吧。”
“在下蕭齊,字仲謙,兩位叫我仲謙就行了。”蕭齊舉起茶杯,“剛纔冒犯了,還請見諒。”
“蕭公子客氣了,這冒犯之過應是我們纔對。”梅傲雪也舉起茶杯,“在下梅傲雪,剛纔還未感謝您的救命之恩又因誤會而出言不遜,實在抱歉。”
“蕭公子,在下東方恨天,剛纔多有得罪,對不住了。”東方恨天也道。
“不,是我的錯。我見梅公子長相清秀,誤以爲是姑娘,是在下魯莽了。”
梅傲雪無言以對,只得付諸一笑,道:“咱們怎麼一進來就互相道歉個沒完?蕭公子,這事就別再提了吧?”
“好。那你也別跟我客氣,咱們就以兄弟相稱,如何?傲雪兄?東方兄?”
“那好,仲謙兄。”唉!她在心中鬆了口氣,總算客套完了,有時真扮厭了商人虛僞客套的嘴臉,不知幾時才得以解脫。
“蕭兄,那咱們接下來就談談兩家商行合作的事吧。”東方恨天切入正題。“我們知道貴船行有意往江南發展生意,需要斷劍山莊的合作;而安平船行是永濟渠和通濟渠上除官船外最大的運輸商家,我們要往北發展生意,無疑需要知名船行的護航。如此一來,我們的合作正好各取所需。”
“但不知道斷劍山莊旗下的商號包括哪幾個行業?”
一講到有關生意的事,梅傲雪馬上展露出精明能幹的一面。她從商行的主要經營項目到運作細節都瞭如指掌,完全不必思考便能口若懸河地向蕭齊介紹斷劍商行的詳細情況。
進行一大段陳述後,她歇了口氣,停下來喝口茶潤潤喉。
“傲雪兄,恕我冒昧問一句,”雖然根據梅傲雪的解說,斷劍山莊的生意做得很大,但蕭齊可沒被這些弄昏了頭,“不知各商號的運作情況如何?”
他父親這兩年就是因爲不熟悉這邊的情況而被合股的幾家商家拖累。所幸那只是初期嘗試,虧個一二萬兩對蕭家影響不大。
“仲謙兄考慮得極是。”梅傲雪明白了眼前看似溫和無害的儒生有着不容小覷的精明,“待明日我帶你到各商號參觀一番,你就清楚了。”
“好的。”蕭齊頷首。“哦,但不知傲雪兄要北上拓展的生意又是哪一方面的呢?”
“我們打算先在洛陽開米輔、布莊各一家,然後沿着運河沿岸各州再開一些商店,往北直到幽州。所以想跟貴船行訂下長期合作的關係。”
“哦?投資的規模並不大。”這麼大費周章,怎麼只做這麼一點小生意?
“是的,因爲這只是開始,所以還是謹慎些好。”
“如此,”別人不想透露,他也不刨根究底,“關於貴商行與我們船行合作的事,若沒有其他問題那就這麼訂了吧。你們什麼時候開始行動?”
“貨物大概還需要半個月時間作準備,而商鋪的地點我們已派一位管事到那邊去選租,相信屆時會準備就緒的。”回答的是東方恨天。
“正好我也會在這邊呆上半個月,處理一點事情。那我們半個月後一齊出發,到了洛陽我再向我父親請示在這邊與貴莊合作的事,如何?”
“好,那就這麼說定。貨物運輸的細節我們改天再參詳,先告辭了。”
“好,我送二位。”蕭齊與張管事一同起身。
至“雲來客棧”樓下,馬車伕見梅傲雪與東方恨天出來,連忙把卷軸送了過來。梅傲雪接過,雙手奉上:
“蕭兄,這是一點見面禮,不成敬意。”
蕭齊倒也爽快收下,道:“謝二位了。仲謙改日再登門拜謝。”
“仲謙兄,冒昧問一句,”梅傲雪腦子裡突然閃過一個主意,“你成親了沒有?”
“尚未。”
“可有婚約?”
“目前沒有。”
“那就好。”她微笑道。
“什麼?”他不明白。
“傲雪!咱們該告辭了。”東方恨天卻明白她的腸子有幾道彎,有些失控地用手扯扯她的衣袖,阻止她的失禮。
於是蕭齊目送他們離開。直到馬車消失在街角,他才搖頭失笑。
梅傲雪……爲何是個男兒身呢?
“傲雪!你剛纔的話是怎麼回事?”
雙雙在馬車內坐定,東方恨天隱忍了好久還是問了。
“就是你聽到的那麼回事唄。”梅傲雪滿不在乎。
“你打算把蘭兒……許配給蕭齊?”
“沒錯。”
“不行!”他幾乎是條件反射地反對。
梅傲雪冷睨他一眼,並不問他反對的原因,只兀自總結着一個上午以來對蕭齊的認識:“第一,他的家世和斷劍山莊總算是‘門當戶對’;第二,他外表俊逸,談吐不俗,思維敏捷,見解深刻,也‘配得上’蘭兒;第三,他尊敬老人,善良寬厚,品行不差,風度頗佳,必會善待蘭兒;第四……”
“夠了!”他在心中低咒了幾句才道,“你總得顧及蘭兒的感受!”
“第一,蘭兒已過適婚年齡,已由不得她挑剔;第二,作爲蘭兒的‘哥哥’,我不可能養她一輩子,由得她當老姑婆;第三,蘭兒願出家長伴青燈古佛,但我不願她就此孤獨一生,第四——你又何嘗顧及蘭兒的感受?”
“砰!”他一拳砸在矮几上,可憐的矮几馬上折斷四腿趴在板上“納涼”。“你非得現實、市儈成這樣嗎?就算養她一輩子你也負擔得起吧?你又何嘗不是已過適婚年齡?”
“市儈乃商人本色也。我是商人,不做損已利人之事。”她冷血地笑道,“我有能力養自己一輩子,但蘭兒只適合當個‘管家婆’。”
“停車!”他向車伕喝道。待馬車一停穩,他立即一躍而下。
“去哪兒?”她端着美美的笑顏問道。心情因他的失控而輕快着、愉悅着。“下午不是還要到‘巧織坊’對賬嗎?”
“你自己去,叫個護院保護你。我回山莊練劍了。”他需要盡情發泄一下。
“告訴蘭兒今晚別太早歇下,在落梅居等我,我要和她商量婚事。”
“啪”的一聲,馬車門柱被硬生生折斷,他在瞬間不見了蹤影。
梅傲雪對被損的馬車視而不見,還高興地哼起了小調。
他會不高興蘭兒嫁別人說明他還有得救。真真應了那句“請將不如激將”的老話,加上個蕭齊從中推波助瀾,馬上逼得他“現出原形”,呵呵……
至於蕭齊……哼!剛一見面就對她姑娘、姑娘地叫,第一印象就跌到谷底。想要她真心的欣賞他?除非靠他對蘭兒的幫助從谷底慢慢地爬上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