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玉清披頭散髮地盤坐在地面上,怔怔地瞧着身前赤紅的鮮血,腦海中回想起了青豆肉包的美味,以及妻子托腮凝望自己的面頰……
他在這一刻,心徹底碎了,但絕不是因爲任也的那些話,也不是因爲今日無法收拾的敗局,而是人性中僅存的那一點美好、奢望、溫暖,在此刻也蕩然無存了。
任也立於內堂之中,目光驚愕地瞧着他,不可置信道:“你氣息有異,神魂不穩,你……你中毒了?!”
他其實剛剛在交手時,就察覺到了龍玉清的異常,總覺得對方有一種有力使不出的感覺。但一想到這個人處處藏匿自身,便以爲這也是他的一種利己之法。
但此刻,他中毒的表象已經十分明顯了。
更爲奇怪的是,在這仙瀾五城之中,誰又能做到給這位謹慎至極,城府極深的龍城主下毒呢?!
況且,這五品強者,不說能達到百毒不侵,但尋常的蠱毒穢物,絕對不會令他有如此萎靡之態啊。
“嗖!”
就在任也愣神之時,這混亂無比,氣息繁雜的府衙之中,卻突有一道人影飛掠過前門,直直地持劍殺來。
任也瞬間感知到了對方的存在,擡臂間,便呼出了人皇劍。
萬道霞光涌動,一劍破空掠過。
劍芒激盪,殺機涌動間,小懷王卻突然怔在了原地。因那人影靠近的緣故,他已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氣息。
“別運劍,她接不住!”
龍玉清近乎出於本能地喊了一聲。
“你……?!”
任也在驚懼之餘,也確定了那人的身份,便緊急操控着人皇劍變向,令其擦着人影的衣角飛掠而過,重新回到了自己的手中。
那人影似是在仙山幻境涌動而出時,才靠近的府衙內堂,而等二人戰罷,幻境消散後,又突然出現,完全令人防不勝防……
“刷!”
人影雙足在內堂前側點踩而過,手持長劍,直奔龍玉清的腹部刺去。
這把劍若是放在修道者鬧市中,倒也算得上是一件三品珍寶,可對於龍玉清與任也而言,這品境上的巨大差距,着實難以彌補。任憑這把劍如何鋒利,也根本不可能傷到二人分毫。
劍不行,人更不行。那人影涌動出的氣息,最多是二品巔峰境,即便是現在身中詭異之毒的龍玉清,也可在擡手間,就將其一掌拍成肉泥。
夕陽的餘燼,浸染府衙內堂,光影模糊間,一劍飛來……
那持劍之人的飛掠身影,在龍玉清的眼中既笨拙,又緩慢,且靈氣羸弱……
但他卻只呆呆地瞧着劍光,那放在右腿上的手掌,只微微擡起幾分,最終卻又無力地落下。
他在心境破碎中,鬼使神差地散去了護體靈氣,只目光泛紅地望着餘燼之光,望着她……
“噗!”
劍光入腹,徑直刺透肉身。
鮮血順着劍身汩汩流出,染紅了龍玉清的那一身華服,也斬斷了緞面上秀出的巨龍。
“夫君,疼嗎?!!”
一道熟悉的聲音入耳,那人影的面頰逐漸在視線中清晰。
楊玲兒面頰紅潤,雙眸執拗,神色癲狂地笑着。
龍玉清被劍光刺穿肉身,腹內星核的刺痛感更爲強烈,強烈到……難以忍受。
他嘴角掛着血漬,笑問道:“是……鴆鳥歸寂丹嗎?!”
“天下有何種劇毒,可令五品者星核歸寂,靈氣盡散,於三日內喪命?!”楊玲兒打扮得花枝招展,聲音輕靈,自顧自地念道:“唯有天地鴆鳥之毒,再配以仙瀾宗浸淫千年的歸寂丹方,纔可做到。”
“夫君,你知道嗎?你父雖身爲五品,但在不祥之境中歸來後,便是被無塵賜下此丹身死的!”
她笑着說道。
“我父真正的死因,我又怎會不知道呢?!這鴆鳥之毒,就毒在可污穢腐朽腹內的星核,越發催動體內靈力,這毒性便越大。我父服下此丹後,又被逼着在問道宮演化神法,下山時……星核污穢,腹內生出毒瘡,早已是神仙難救了。”
他雙眼泛紅,聲音平靜地敘述着。
“那你知道,這顆丹藥……我又是從何處尋來的嗎?”楊玲兒輕問。
“不知!”
龍玉清搖頭。
“世人皆知,你父與我父,乃是結義之交,多少年來都是榮辱與共,未曾有過半點背叛之舉。無塵毒死你父親後,便不確定我父親是否也知道真相,所以,還要藉機敲打一番,便命人賜下這枚丹藥,以作警示。”
“我父親不明其意,但這枚鴆鳥歸寂丹,就像是懸在我楊家頭上的一把利劍,隨時可落下,斬盡一切。”
“但誰曾想到,我楊家因你龍家而得此毒丹,最終卻又用在了你龍家之人身上。這當真是一種玄妙無比的宿命啊……!”
楊玲兒笑着笑着就流出了眼淚,神色中盡是無盡的悔恨與自責,盡是一切美好破碎後的癲狂!
近一年的等待,日夜擔憂的煎熬,義無反顧的跟隨與陪伴……
她終於在羣仙盡殞之後,等回了自己的丈夫,內心喜極而泣,頓見頭頂烏雲消散。
她在一切都能回到從前的無限期盼中,也迎來了自己人生中最幸福的一天。
但就是一天,也僅僅就只有這一天!
緊跟着,父親夜襲落神山戰死,楊家無數宗親男丁,全部埋骨在大通河畔,只剩下了落荒而逃的孤兒寡母們。
從前,真的回不去了。
她在噩耗中,心生急火,病倒在了牀上。
而後,龍玉清登上帝墳,去求古皇傳人,這一走就是數月。
她在重病中掙扎,擔憂,掛念,心裡時刻想着自己的母親,自己的大哥、兄弟姐妹、族中長輩的安危。
他們都去哪兒了?爲何一點消息都沒有傳回?他們是不是也在掛念着自己啊……?!
心急如焚,彷徨忐忑!
她等了很久,卻依舊沒有等到任何消息。她拖着重病之軀,去了大將軍府,想在父親生前的公文中,找到一些安置這些家眷的蛛絲馬跡,想要儘快與大哥、母親取得聯絡。
卻不承想,她翻遍了整間書房,也沒有找到安置家眷的公文。想來是父親生前,已經耳提面命地交代過大哥了,且爲了保密,並沒有留下任何蛛絲馬跡。
但她在父親書房的暗室中,卻發現了兩本可相互印證的冊子。那是父親生前調查的彙總,是可看穿一切陰謀的“證物”。
她再蠢再笨,也全都看懂了,心中什麼都明白了,更猜測出楊明堂等人爲何遲遲沒有消息的原因。這全族之人,又爲何一人都未曾與自己聯繫過。
他們……應該也都死了吧?
即便父親沒有留下任何安置家眷的公文,卻也沒能躲過那無情的屠刀吧?!
在那一刻,她感覺自己的雙手,沾滿了族中至親的鮮血!
她回想起這一年來的經歷,卻發現自己纔是那一刀刀殺死全族之人的罪魁禍首!
她爲了救自己的丈夫,幾乎每日都在詢問父親,他什麼時候可以回來,什麼時候才能不用蹲在暗無天日的石房中,恐懼着,彷徨着,忐忑着!
她磨着父親,小心翼翼地提醒着,他是我的男人,是您的女婿啊!
接回丈夫之前,大哥殺心已起,親自逼問自己龍玉清的藏身之處。
她憤怒,她不解,她搞不懂,這大哥的心什麼時候變得這麼髒了?誰當家真的有那麼重要嗎?重要到非要犧牲自己與龍玉清的一切嗎?!
她已經成婚了啊,有了自己的家庭啊,憑什麼大哥要掌權,她的人生就要爲其陪葬?!
她絕不能接受,所以……她以刎頸威脅,義無反顧地站在了自己丈夫的身前。
你若殺他,我也絕不苟活!
可到頭來,她苦苦等回來,救回來的心愛之人,卻用她全族的性命作爲踏腳石,無情而又果斷。
她人生中的一切都坍塌了,崩碎了……
疼嗎?
你還能比我疼嗎?!
啊??!!!
內堂中,古劍刺穿腹部,鮮血流了一地。
楊玲兒瞧着龍玉清,面目癲狂,雙眸圓瞪,一字一頓道:“你我夫妻一場,何至於如此啊!!!你手中屠刀擡起之時,心中可曾有想過那個提着餐盒的傻女人,走在昏暗的廊道中,每日都在爲你擔驚受怕啊?!”
“爲何要用天下最殘忍的手段去對待她?!”
“你爲什麼不連她也殺了呢?就爲了體現你心中那一點點虛假的情義?!還是報復楊家這麼多年來,護你榮華富貴的大仇?!”
“龍玉清,自打我披上鳳冠霞帔的那一天,就從未有過二心。即便你是這潮龍城中,人人都瞧不起的廢物、紈絝子弟,可在我心裡,你也是我楊玲兒的丈夫,是那個看似懦弱,但卻生性善良,胸懷推行新政,意欲改變家鄉的男人。你我既許下終身,那就是一輩子。”
“而今,你殺我全族!!!如此血仇,焉能不報?”
“這一劍後,你我夫妻之情……自當恩斷義絕!”
她乾脆且淒厲地吼着,猛然拔出腹中長劍,再刺。
“噗!”
冰涼的劍鋒入腹,劍尖頂在鴆毒縈繞,渾濁、腐朽的星核之上,令其誕生出一絲裂痕。
龍玉清再次嘔出一大口鮮血,臉色蒼白至極地瞧着她,依舊一動沒動。
不遠處,任也幾次擡起手臂似要阻攔,可最終卻又無聲放下。
他可以想盡一切辦法,接住姜煜老祖的那一劍,但卻沒有任何資格對楊玲兒的復仇橫加阻攔。
龍玉清這個人,充滿了矛盾與掙扎。若看在他曾命令魔女捨命爲自己護道的“情分”上,以及爲仙瀾五城未來的繁盛而用他,那誰心裡都再難對他產生任何信任了;若不用,他心繫龍家千年祖業,又極具野心,這樣的人……若有一天捲土重來,那誰知……那下一批的代價又是誰呢?
或許,這潮龍城發生的一切,真的就應該以楊玲兒這一劍作爲終結吧。
畢竟,他自己都沒有反抗,而是坦然接受……
地面上,龍玉清口中流着鮮血,目光潰散,只愣愣地望着楊玲兒,卻沒有做任何解釋、爭辯,甚至是寬慰。
從絕對理智,腹黑,心狠手辣的立場而言,其實不論楊玲兒瘋與不瘋,也不論她是不是隻是一位二品境的修道者,未來有沒有報這血海深仇的能力……那站在龍玉清的角度而言,他都應該斬盡夫妻之情,連她一同抹除。
他心裡真的有這樣想過嗎?
或許有,或許也掙扎過……
畢竟,他的屠刀從未鈍過,雙手中的鮮血也從未乾涸過。
也或許,人心都是肉長的,再硬的人心中也總有一處柔軟之地,那裡可棲息一點點美好。
畢竟,他眼見着楊玲兒像“傻子”一樣地關心他,惦記他,愛他,可以爲他付出一切,甚至是生命……
所以,他才更願意“看”見,也更願意在潛意識中“相信”……楊玲兒真的瘋了。
龍玉清盤坐在血泊之中,見她白裙染血,面目癲狂,便知曉自己的一切迴應,只會令她更加憎恨,更加破碎。
他知曉自己走不出這座象徵着權柄的府衙了,也知曉自己無法再爲她做些什麼了。
他只能緩緩催動着污穢、破損、腐朽的星核,令其綻放出最後一抹華彩,助那把劍插得更深,更徹底。
“咔嚓!”
星源逆轉,溝動鴆鳥之毒,星核在丹田中破碎。
“刷!”
狂暴涌動的星源之力,拉扯着龍玉清的神魂,令其如烈焰一般升騰。
他化道了……
他瞧着眼前的楊玲兒,輕聲道:“人死債消……若還是不解恨,也可將我肉身一段段剁碎了,砸爛了,揚在這潮龍城中。不過,你卻不必再我爲這個爛人、屠夫、心機深沉的毒夫而產生任何憤恨……”
“楊玲兒……我不曾愛過你。”
“若你沒有瘋,若不是貪戀你楊家長女的身份,可令我名正言順地借用落神山兩萬亡魂,日後平四城,得忠義之名……我會毫不留情地殺了你。”
“……呵呵。”
楊玲兒聽到這話,那佈滿淚痕的面頰,笑得更加燦爛,心中破碎的刺痛感,也蕩然無存:“謝謝你的算計,令我今日大仇得報……!”
“噗!”
又是一劍刺出,龍玉清的星核徹底崩碎,神魂在狂暴的星源之力中被活生生攪碎。
他在化道之中,緩緩閉上了眼睛,向任也傳音道:“一切事情,都是由我做主的,厲鬼宗……自魔女向下,那都不過是我龍家的私兵。我死了,這些人……你都還能用,完全不必趕盡殺絕……!”
“當初設下此局時,我便與魔女講過,若贏,則五城歸一;若不贏,她與龍家的緣分就盡了,而後便可追隨人皇,令厲鬼宗放眼九黎天下。”
“朱兄,今日沒喝完的酒,你我……來世再飲吧!”
“轟!”
話音落,那地面上的青牛杖似感知宿主身殞,而後便散發出清冷的悲涼之光,沖天而起,消逝在蒼穹之上。
青牛杖離開此間後,龍玉清的最後一縷神魂才徹底潰滅。
任也望着眼前的一切,久久無言。
楊玲兒身着已是半身赤紅的白裙,手提古劍,木然看向了那府衙中象徵着最高權力的城主之位。
任也瞧着她,低聲問道:“你一直就沒瘋?”
楊玲兒邁步走向城主之位,腳下的繡鞋,踩出一條筆直的血印:“也瘋了,也沒瘋。”
“瘋的是,說好相伴一生,並被我親手救活的丈夫,卻殺了我全族滿門;沒瘋的是,這血海深仇,就如夢魘一般,時刻提醒我,落神山與出城古道的全族冤魂,永世難以安息。”
她臉上沒了癲瘋之色,有的只是平靜,心如死灰。
任也稍作沉默,便又問道:“那日我去府中,婢女與我說的所有話……都是你在暗中指引,爲的就是讓我發現龍玉清的真實目的,以及你楊家血海深仇的秘密?”
“婢女一共與兩人說過,我是如何瘋的。但與你講述的時候,提及了我入父親書房一事;但與龍玉清講述時,卻只說了我是傷心過度,且未得家族至親絲毫訊息,從而急火攻心下瘋的……!”
“他會信。呵呵……因爲我在他的眼裡,就是一個只活在兒女情長,家長裡短中的蠢女人,不懂政事,也毫無心機……這樣的女人,承不起如此大事,就應該瘋了!”
楊玲兒在說話間,便已走到了城主的高座旁邊。
她用染血的玉手,撫摸着城主座椅的扶手,指尖劃過歲月,劃過古木上的紋路,輕聲道:“以前父親或龍玉清坐在這兒時,我從不覺得有什麼,可此刻卻怎感這椅子突然高大、沉重……且威嚴了起來呢?”
任也望着她,卻突然感覺這楊玲兒並不像她自己說的那般蠢笨,毫無心機,不學無術,就是個只顧兒女情長,家長裡短的小女人。
她真的不一樣了,身上完全沒有了先前的慵懶、散漫、嬌滴滴的模樣。
她白衣染血,手提長劍,即便走在血泊之中,也仍是一副閒庭信步的模樣。
“刷!”
楊玲兒撫摸過城主座椅,緩緩轉過挺拔的嬌軀,語氣輕盈十分道:“這潮龍城的楊家啊,是大族。族中子弟皆入伍出仕,既是這座古城之中,構建軍政大事的基石,也是揮旗決策的坐殿世家。”
“楊剛烈大將軍,力保龍家兩代城主基業,又守護這座古城數十年不染戰事,保國泰民安。如今,他死在落神山,也應當配得上忠勇無雙的評價。”
“在這潮龍城中,乃至仙瀾五城之中,楊家有威望,有出身,其子嗣,上可與各地仙宗諸侯會盟,共壓混亂;下可安定百姓之心,震懾四城宵小。”
話音落,楊玲兒仔細整理了一下凌亂的髮絲,用染血的雙手抹平褶皺的衣裙,緩緩坐在了王位之上,目光清明地看向了任也,一字一頓道:“你選我吧。”
任也萬萬沒想到,她能與自己說出這樣的話,更能穩穩地坐在那裡,俯視殿內的一切赤色。
“我父一生所願,一生所憂,都與這座古城息息相關!我楊家幾代人,也都曾披上鎧甲,手持長槍,遠赴疆場!”
“你以爲,我會在崩潰中死去嗎?!”
“不,我不會!”
“楊家男丁已經死絕了,如今,只剩下一位嫡女尚在!”
“你若選我,我當以落神山上飄蕩的兩萬白綾,化作九天流雲;當以兩萬人的屍骸赤血,化作當空烈陽。”
“承繼父志,還五城天地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