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七章 再見軍神

直到短劍迫近我的眉心,我也沒有聽到死神的召喚。

我從沒在生死搏鬥時產生過這樣的感覺:我是那樣的強大,強大到足以蔑視面前一切對手。那個正揮劍衝過來的溫斯頓軍官弱小得不堪一擊,根本無力威脅到我的生命。他的動作就像是一幅被風吹起的畫卷,慢悠悠、輕飄飄地向我靠近,我甚至能看清楚他酒糟鼻子上可笑的紅色斑點。就在他接近我的這不到十步距離中,我居然還有時間回頭對那受了驚嚇的姑娘微笑一下。

在劍刃即將穿透我前額最後的關頭,我右腿上前一步,托住了他握劍手腕,向右側過身子,用左手牽引着他向我的身側歪歪斜斜地衝過去。

在我們即將擦身而過的剎那,我擡起了右肘,在那個溫斯頓軍官的臉上狠狠地來了一下,右手順勢奪下了他的短劍。

他像一根僵直的棍子一樣應聲倒地,用雙手捂着流血的鼻子,發出幼獸般呦呦的哀叫聲。

我只覺得自己全身的肌肉都在歡唱,爲我這漂亮的一擊雀躍不已。似乎是出於一種奇怪的炫耀的心理,我忍住肋骨的傷痛,再次回頭衝着那受驚的姑娘微笑了一下。我看見她看着我的目光帶着極大的驚訝,這正是我希望看見的。她的表情極大地滿足了我的虛榮心。

“一起上,殺了這混蛋!”那個軍官爬起身,衝着他的手下們粗暴地大喊。這聲喊叫將我飄蕩的心思拖回了現實中,我這才發現自己的處境有多不妙。

我剛毆打了一名佔領軍軍官,這就足夠治我的重罪了。現在,起碼有超過二十個人正手持利刃逼近我,看起來他們並沒有活捉我的打算。無論我如何自大,也絕不會相信自己能夠打得贏。

或許我可以逃走,我想,裡德城是我自小長大的地方,我知道起碼超過二十個藏身之處讓溫斯頓人再也找不到我,而且,說到逃跑,儘管我現在身體狀況很糟糕,但也有足夠的把握甩脫眼前這些重裝的鐵皮罐頭。

可是,那名軍官的下一句話徹底打消了我逃跑的念頭:

“……把那個小娘們也抓起來,他們是一夥的!”

我只覺得全身所有的血液都涌上我的頭頂,讓我徹底喪失了理智。我應該逃走,有一些遠比我的生命還要重要的事情等待着我去完成,這我都知道,但我的雙腿卻無法向後奔逃。我的手中握緊了剛剛從溫斯頓軍官手中奪下的短劍,堅強地與環繞在我周圍的溫斯頓士兵們對視,等待着迎接他們的攻擊。

有一個理由讓我不得不留下來戰鬥——那個可愛的、臉上長着些雀斑的小姑娘。或許我終將被溫斯頓人當場格殺,無法真正地保護她,但那並不能阻止我用自己的生命去捍衛她暫時的安全。那怕只要還有一口呼吸,我就無法容忍眼看着溫斯頓人粗魯的大手拉扯住她的肩膀和身體。

一個高大的溫斯頓士兵揮劍砍向我,想要憑藉自己的力量壓倒我。我把他的劍奮力擋格開,然後狠狠一腳踹在他的小腹上。這個傢伙捂着肚子哀叫着倒在地上,與此同時,另有兩把劍從左右兩個不同的方向刺向我。我只躲過了其中一把,另一把幸運地只是劃傷了我的脊背。我聽見那姑娘一聲驚呼,然後覺得背後一片溼漉漉的溫暖。

更多的劍光在我面前閃動,我只能用短劍拼命抵擋,而用空出來的左手和雙腿還擊。我打倒了幾個對手,但更多的人涌上來圍住了我。我身上的傷口越來越多,雖然沒有傷到致命的要害,但僅僅是疼痛和流血也足以要了我的命了。更糟糕的是,我阻攔驚馬時所受的暗傷已經發作開來,腰腹和肋骨的疼痛越來越強,讓我的動作變得愈加遲緩。

我要死了,我想。這大概就是我生命的終點。爲了一個女人,光榮而愚蠢的死法。我原以爲自己會死得更好看一些的,不過,我並不因此後悔。只有一件事讓我覺得很遺憾:

該死的,我還不知道那姑娘叫什麼名字呢,這讓我怎麼能死得甘心。

就在我的一隻腳已經邁進亡者之境的大門時,一個莊嚴又優雅的聲音忽然平地響起在這條大街上:

“住手!”

這個聲音似乎帶着某種我未知的魔力,不僅呵住了那些兇狠的溫斯頓士兵,同樣讓在死亡邊緣奮力掙扎的我停止了反抗。下意識地,我的眼睛循着那聲音傳來的方向搜尋:

最先映入眼簾的是一頭金黃色的頭髮,那髮色驕傲地閃耀着,散發着輝煌的光暈,甚至連太陽的光芒都被它遮掩得暗淡失色。你甚至無法想像這世上還有一張什麼樣的面孔能夠與這樣的頭髮相稱。

不過很快,我就看見了這樣的一張面孔。你無法用一個詞來形容這張臉:俊美,哦,當然,它無疑英俊極了,白皙的皮膚、挺拔的鼻樑、秀美的眉毛……它甚至帶有少許女性的柔媚,讓人忍不住想要保護這張面孔的主人。

但那並不是全部。在這張臉上閃現的更有一個軍人的果敢堅毅和一個王者的智慧仁愛。最讓我不解的是,他的眼眸中隱約包含着一絲憂傷的情感:藍色的眼眸,藍色的憂傷。許多幾乎是相互矛盾的情感匯聚在這張臉上,卻又融合得那麼融洽和諧。

我熟悉這年輕高大的身影:路易斯太子殿下,溫斯頓帝國軍曾經的最高統帥,德蘭麥亞佔領區總督,有着溫斯頓軍魂之稱的偉大將領。

可這個身影對於我來說又是非常陌生的:我只在兩軍交戰的陣前見過這傑出統帥的身影,站在敵對的立場上。我對他的瞭解僅限於這是一代名將,一個註定名垂史冊的統帥。而我那時最大的希望,就是擊敗他、打垮他,幫助我的摯友勝過他的勇敢和指揮。我從沒想過有一天會在這麼接近的距離上從這樣的角度來看着他。我看見的不再是一個無敵的勇者,而是一個美貌憂鬱的年輕人,一個被自己的親生手足排擠陷害的無依無助的可憐人,一個只有在戰場對手那裡才能找到一絲被體諒和了解的孤獨的人。

路易斯王子皺着眉頭看着橫臥的驚馬、握劍的士兵和凌亂的街道,皺了皺眉頭問道:“這裡發生了什麼,達菲上校?”

達菲上校——那個被我擊倒的溫斯頓軍官——捂着自己的嘴巴指着我大叫:“這傢伙和他的同夥弄傷了陛下賜給您的戰馬,殿下,還拒捕反抗。他是個叛逆,殿下,我敢肯定。”我想我的肘擊打掉了他的門牙,這使得他說話時不時發出眼鏡蛇般唁唁的氣流聲,聽起來有些滑稽。

聽了上校的話,太子殿下好奇地上下打量了一下我。我用右手拄劍,勉強地保持着站立的姿勢。路易斯殿下讚許地對我點了點頭:“您很堅強,年輕的先生,也很勇敢。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您應該是一個軍人。”

“我曾在德蘭麥亞王國軍第九軍團服役,殿下。”我不願欺瞞眼前的這個英俊的年輕統帥,有保留地說出了我的經歷。

“第九軍團……”路易斯王子有些驚訝地看着我:“……那是支了不起軍隊,我曾兩次被你們打敗過,你們有一個非常偉大的將領……”

要知道,他可是當今整個大陸上最負盛名的偉大統帥之一,我想像不出還有多少人在取得了如此輝煌的成就之後,還能夠像他這樣坦然地當衆承認自己的敗績。倘若路易斯殿下不是始終不渝地恪守着誠實信條的話,那這就證明了他有足夠寬宏的氣度去看淡一切的勝負,無論是因爲哪一個原因,我都覺得這個人值得尊敬。

“那麼,你能不能告訴我,勇敢的軍人,剛纔都發生了什麼。”王子殿下謙和地對我說道。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將剛纔發生的事情緩緩地說了出來。其實我很想立刻就告訴他和克勞福將軍有關的事情,可是我不敢。我害怕在殿下的隨從和在場的士兵中有他狡詐的兄弟派來的耳目。

聽了我的講述,路易斯王子沉下了面孔,對達菲上校責問道:“事情是這樣的嗎?”

上校忿忿地看着我,沒有說話。

王子殿下又向着四周大聲問道:“相信這裡的許多人都看見了剛纔發生的事情,有沒有人能證明這個年輕人所說的話?”

周圍圍觀的人羣沉默着,沒有人敢開口回答。他們不知道一旦爲我作證,會遭到什麼樣的下場。即便王子會秉公辦理,不追究他們的責任,可達菲上校的眼睛一直在惡狠狠地盯住人羣。一旦得罪了這個跋扈的溫斯頓軍官,這些百姓的日子也絕不會好過。

“我……我證明,殿下……”沉靜了片刻,我的身後就響起了一個怯生生的聲音。我救下來的那個姑娘雙手抓着自己的衣裙,向王子緊張地行了個屈膝禮。

“殿下,我發誓這位先生說的都是真的。那匹馬差點踩死了我,是他救了我的命。”那姑娘聲音顫抖,連頭也不敢擡,上身幾乎都要伏到地上了。看得出,爲我作證已經拼盡了她所有的勇氣。

“那麼說來,應該道歉的人是我了。”路易斯王子麪露慚色,“很抱歉,我真不知道我的馬是怎麼跑出馬廄的。我向受到驚擾的所有市民們致以我真誠的歉意,並賠償因此受到損失的人。至於你們,勇敢的先生和誠實的小姐,感謝你們挺身而出,阻止我的馬犯下更大的罪過。”

“可是,殿下,這個人傷了您的馬……”達菲上校憤怒地指着我說道,“您應該懲處他!”

“我應該感謝他,上校,他挽救了我的聲譽。”路易斯王子厭惡地對上校說,“幸運的是,他還沒有被您殺死。”

“那是陛下賞賜給您的馬,殿下!”那上校大聲反駁着王子的言辭,他的口氣強硬而讓人厭惡,絲毫也不掩飾用國王來壓制王子的意味。

“您說得對極了,上校,那確實是父王賞賜給我的馬!”王子的口音着重強調了“我”,提醒着上校那匹馬的真正歸屬權。而且,“父王”和“陛下”這兩個親疏關係完全不同的詞彙也指明瞭兩者之間身份的差別。王子幾乎是在訓斥着犯上的上校,他身後的侍衛們也紛紛將手搭上了腰間的劍柄。

見到這樣的情形,上校只有屈服地行了個禮,悻悻地站在一邊。他的眼睛一刻不停地瞪着,那道通紅的目光幾乎要把我徹底燃盡。

“您叫什麼名字,年輕的先生?”逼退了討厭的上校,路易斯王子轉向我問道。

“傑夫裡茨,傑夫裡茨·基德,殿下。”我恭謹有禮地回答。

“哦,基德先生,我爲……我的部下對您的無禮表示歉意,我希望您能到我的住處接受治療,彌補我的過失。”在王子說到“我的部下”時稍稍有些猶豫,而與此同時達菲上校的鼻腔裡也輕輕地哼了一聲,從這裡,我想我已經瞭解到足夠多的東西了。這個建議與其說是王子表達歉意的方式,倒不如說是在保護我。這對於一直想找機會與王子殿下面談的我來說,倒是正中下懷。

“願意聽從您的吩咐,殿下。”我連忙回答道。

“哦,還有您,小姐,請問我有這個榮幸知道您的名字嗎?”而後,路易斯王子彬彬有禮地向着那個姑娘問道。

“我叫瑪利安·桑塔,殿下,我的父親是桑塔麪包房的老闆。”

瑪利安,多美的名字,這名字中的每一個字母都像是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花蕾,讓人忍住去親吻,去讚美。這原本是個極普通的名字,有人曾經開玩笑地說,倘若你站在門口向外扔石子,每砸中四個女人就會有一個叫做瑪利安。爲什麼以前我從來沒有覺得這個名字是如此優美動人呢?

“哦,是那個桑塔麪包房嗎?我聽說過那裡,您父親的手藝很好,我一直向嚐嚐他的手藝。請您告訴他,我希望他能夠長期爲我的府邸供應新鮮的麪包,達菲上校每天會派人定時去取貨,這樣可以嗎?”說完之後,殿下遙遙地看了上校一眼,暗示道:“上校,我想他不會讓我餓肚子的,是嗎?”

和保護我一樣,殿下同樣不着痕跡地保護了瑪利安一家。達菲上校應該還不敢正面違抗殿下的命令,這就使得他不能對瑪利安實施報復。

單純可愛的女孩一點也看不出殿下的好意,她或許真的認爲自己家中的麪包手藝得到了認可,擡起頭來喜悅地大聲回答說:“這是我們的榮幸,殿下,我保證您一定會喜歡我們的麪包。”

女孩的單純讓路易斯王子有些驚愕,而後他忽然忍不住衝着瑪利安微笑起來:“我相信會是這樣,小姐。我都有些迫不及待地期待明早的佳餚了。”

高貴王子眩目的微笑讓麪包房老闆的女兒有些失神,而後,我從她清澈的雙眼中讀出了異樣的神采。那是一種親近、信賴和崇拜的感覺,隱藏着難以遏制的衝動和熱情。在此之前,我只在一個人的眼睛裡看見過這種神采。

埃里奧特,我只在美麗的黑暗精靈眼中看見過這種神采,當她凝望着亡靈術士普瓦洛的時候。

我的喉頭有幾分苦澀,心尖上一陣空蕩蕩地失落。這是在此之前我從未體會過的心情,我不知道是什麼讓我的感覺如此不好。

正在我感覺有些心慌的時候,瑪利安走到我跟前,有些拘謹對我說:“基德先生,我一直沒來得及想您道謝,謝謝您救了我……我家就在前面的道上,向右一轉就到了。如果不介意的話,請您有空一定要來,我的家人一定會好好款待您的……萬能的至高神祝福您,祝您……祝您早日康復……”

她擡着頭,感激地看着。我想是因爲從沒有向自己的救命恩人道謝的緣故,姑娘的神情有些慌亂,不知該怎樣表達自己的感謝。她的小臉紅紅的,深褐色的雀斑在那上面不住地跳動着,看得我的心都有些慌了。

說着,她忽然伏在我的身上,用她細膩的嘴脣在我的面頰上飛快地一點,而後揮着手跑開了,一邊跑一邊回頭向我揮着手:“一定要來啊,基德先生……”

真的,我要死了。

臉上,她嘴脣碰觸的地方留下了一陣芬芳。我覺得那裡好像被烙鐵燙了一樣,熾熱難當。我覺得我的臉很漲,頭暈目眩,口乾舌躁。我的心跳得很快,快得都要擠出我的胸膛當街起舞了。我真不知道這世上還有什麼感覺比這更美妙,剛纔的失落感覺就如同風捲殘雲一樣再也找不到半點蹤跡。瑪利安,那個可愛的姑娘親吻了我。儘管這只是淺淺的、純粹表達感激和友誼的一吻,但這對於我來說已經太過奢侈了。

我右手輕輕撫摸着面頰,傻傻地往着瑪利安快活奔走的背影。忽然,她的背影搖晃起來了,哦,不,是我在搖晃,似乎有人在推我,還在對我說話:

“先生,基德先生,您沒事吧?需不需要給您找一輛馬車來,殿下讓我領您去他的府邸……”當我回過神來的時候,看見一個高大健壯的溫斯頓士兵有些擔心地看着我。

“哦……我……我有些頭暈……”我慌忙掩飾着自己的失態,“可能是失血造成的……現在已經沒事了。您說什麼?馬車?哦,馬車很好……很好,謝謝……”

這個士兵忠實地完成了路易斯王子交給他的任務,很快,我就坐在一輛簡陋的雙輪馬車上進入了總督府。確切地說,我並不知道我是怎麼上的車又下的車,也不記得都看見了什麼。

我只記得一路上我右手的拇指不住地摩娑包紮我掌心傷口上的手帕,那滑潤的觸覺就像它主人的手指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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