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後,海盜船來到一個地形複雜的羣島中。羣島外側,暗礁嶙峋,形成了一道天然的防禦圈,讓不明地利的外來船隻無法接近。黃金玫瑰號熟練輕巧地轉過暗礁,循着一條我們無法發現的安全航道駛向其中一座島。
這地方叫暗礁堡,又外人稱爲“骷髏旗羣島”,是彗星海中大部分海盜的落腳之處。許多人都知道彗星海中有這樣一個神秘的地方:在叢林中每一棵樹木下,都藏有一袋海盜劫掠的金幣,島上幽暗、潮溼,外人每走一步都會遇到機關的暗算。海盜們憑藉複雜的地形據守着這裡,許多次各國海軍的圍剿行動都在這滿地難以預料的暗礁中擱淺。
直到我們上了岸,才發現這個傳說中的海盜據點完全不同:附近每個海島上都建有許多漂亮的房屋,彷彿一個海中的城市,甚至還有裁縫店、日用品商店和酒館這樣的地方。島上的居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過着十分“正常”的生活。
在凱爾茜口中,搶劫好象只是海盜們的業餘愛好,他們有許多方式可以過上雖不富裕但很舒適的生活,比如割珍珠蚌、捕鯨、打撈沉船……即便他們什麼都不做,幾代幾十代海盜們積累下來的財富也足夠他們富足地生活好幾輩子。“海盜”在這裡似乎只是一個族羣的名稱,而並非是讓人恐懼的職業。這些自由的化外之民只是希望遠離大陸上受人約束的枯燥生活,在波濤與海風間尋找自己生命的意義。
這些島嶼上的秩序是由幾個德高望重的退休老海盜共同維持的,但顯然用得着他們出面的機會不是很多:這些自由悍勇的海上之民並不反對用拳頭去解決相互間的紛爭,只要不出人命就不會有人過問。不過據凱爾茜說這裡很少出現恃強凌弱的情況,即便是常常惹是生非的熱血青年,也都只會找些與自己相當的對手來彰顯自己的勇武。
在這裡,你很難從一個老人的外表判斷他是不是一個島嶼的管理者,他們可以是在街頭賣烤魚的小販,可以是鐵匠鋪老闆,可以是船場或是碼頭的主事,而凱爾茜現在要向他辭行的這一位,是一個酒館老闆:
“凱爾茜,你帶着什麼人上島來啦,是你的男朋友麼?”一個洪亮的聲音從一旁的“橫帆”酒館中傳來,接着我們看到一個身體壯實、精神矍鑠的光頭老人正手拿一個酒瓶向我們吆喝。
“班格林先生,你再胡說八道我可不給您帶酒來啦。”凱爾茜雙頰飛紅,有些羞怯地迎上去。她的臉上帶着女兒對父親的般親切的神態。
“不帶就不帶,這裡給我帶酒的人還少了嗎?年輕人,都過來,你們是凱爾茜的朋友吧,我請你們喝一杯。”那老人熱情伸出右手熱情地向我們打招呼,露出了右肘下方一道深深的疤痕。
“班格林先生,我這回是來向您告別的。”凱爾茜說。
“哦,怎麼了?”老班格林神情詭異地看了看我們幾個人,“是不是要嫁人啦?好,越早越好。只是你不當海盜還真是有點可惜呢……”
“瞧您說的,不是這麼回事。”凱爾茜慌忙否定。她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老海盜,一點也沒有隱瞞。
“所以說,我可能要好一陣子回不來了。而且,我需要您的幫助。我希望能帶些人手回去幫助我戰鬥,按照規矩,我會付相應的報酬,而且所得的戰利品歸他們所有。”這些條件都是得到了我們慷慨的陛下御準的。
“是這樣啊……”老海盜想了想說,“我多找幾個年輕的小傢伙去幫你的忙吧,畢竟打仗可不是好玩的。你自己也要小心哦。”
“我會的,謝謝您了。爲了我們的事情麻煩大家……”凱爾茜不安地表示着歉意。
“瞧你說的,你的事不就是大家的事嘛。而且這一切也都是按照規矩來的。這羣小東西在島上弄得烏煙瘴氣,把他們趕出去見見世面,我們這些老傢伙也好清淨清淨。就這麼定了,來,大家都過來吧。”
“說起來,凱爾茜還是我帶上島來的呢。”在酒桌上,班格林笑着告訴我們,“那是一年前吧,小凱爾茜剛到彗星海,還不知道海盜該怎麼當,第一票生意就搶到了我這個老海盜身上。哈哈哈,搶劫海盜,這可是彗星海有史以來第一次啊……”我們沒想到在暴風雨中指揮若定的凱爾茜居然也有那麼丟臉的時候,忍不住一陣竊笑。
“您別說了……”凱爾茜羞赧地低下了頭。
“我看這小丫頭有趣,就把她帶上了島。後來,我不想幹了,就在這裡開了個酒館,把自己的船送給她,就是她現在那條。結果沒想到,我那個又老有醜的老破船在她手裡重新一整理,馬上就不一樣了,讓我現在還有點後悔。早知道我把小丫頭拉上我的船當大副多好,開着這麼漂亮的船出去也威風威風……”
“現在啊,小丫頭可闖出名聲來了,這個彗星海里唯一的女海盜船長把那些玩海盜遊戲的小傢伙比得臉上無光,甚至連我們這些老傢伙都被她比下去了。許多島上的小夥子被她迷得茶不思飯不想的。我說,你們誰是小丫頭的男朋友啊,可要當心哦……”
“班格林先生,您再說我可不理您了!”凱爾茜扯着班格林老頭的領子撒嬌,完全是一付小女孩的模樣,完全看不出身爲一個海盜應有的氣質——我是說那種冒險小說中常常見到的“海盜氣質”——我身邊的紅焰臉上一紅,低下頭去。
“不說了不說,我請小傢伙們喝酒。我這裡可是有不少好酒的哦。”老海盜笑眯眯地從酒櫃裡摸了一瓶酒出來,給我們一人倒了一小杯,神秘地小聲告訴我們:“這可是我年輕時從海底撈上來的,現在已經是最後一瓶了。喝到算你們運氣好。我‘橫帆’老班格林,當海盜沒有什麼名氣,喝酒可是一流的哦。”
我小小嚐了一口,驚奇地說了句:“咦,原來矮人族的科卡酒存放超過五十年是這個味道啊。”
“恩,小夥子,挺識貨啊。”老頭看我的眼神瞬間明亮了起來,“的確,矮人族的科卡酒很烈,存放的時間太短就會發澀。可是矮人一天也離不開這個玩意,消耗量太大,所以很少有保存超過五年的科卡酒,像我這裡這樣存放超過五十年的更是絕無僅有。要不是我偶爾發現了一條沉船,這些酒還在海底下藏着呢。”
“您等等。”我拿起我的杯子走到酒櫃前,挑選了幾種口味不同的酒酌量與杯中的科卡混雜在一起,又順手在杯子裡澆了幾滴辣油,調配了一種口味火暴濃烈的酒,嚐了一口之後放在老班格林跟前。
“您試試這個。”
班格林老頭毫無防備地喝完了這一杯,就好象被弓箭射中了一樣,忽然僵直在坐位上,漲得滿臉通紅。我嚇了一跳,連忙問:“您怎麼了?您沒事吧?還是我配的酒……”
老班格林屏住呼吸向我擺了擺手,直到這股強大的酒勁過去了才長長地出了一大口氣,咋了咋嘴,意猶未盡地看看杯子,然後表情嚴肅地對凱爾茜說了一句讓我們昏厥的話:
“丫頭,什麼時候嫁給這小夥子?我看這傢伙很他媽的順眼啊……”
我們花了很大力氣才讓老海盜相信,紅焰纔是凱爾茜的正選情侶。老班格林再三地打量着精靈遊俠,似乎對精靈這個不擅飲酒的種族沒有任何好感。直到他見識了紅焰遠比一般人要強的酒量之後,才勉強認可了他和凱爾茜的感情。他覺得這個實際年齡遠比自己要大的異族青年“雖然比不上那個會調酒的小夥子,但是也還不錯”。
這或許是我在別人眼中勝過精靈的唯一的一次。
儘管班格林老頭只是把凱爾茜要離開的消息寫在一塊小黑板上掛在酒館門口,三天之後我們仍然得到了一支由近二十條裝備精良的海盜船和數量充足的優秀水手組成的強大水軍。凱爾茜在海盜中——尤其是在年輕海盜中——的影響力是致命的,不少人僅僅是爲了她的名字,不計報酬地加入到了這次遠征之中。這些年輕人不乏戰鬥的熱血和對“海盜榮譽”的追求,但他們恐怕還沒有見識過真正戰爭的殘酷。紅巾女海盜的愛慕者和崇拜者們組成了一支所謂的“骷髏玫瑰遠征軍”,誓死幫助彗星海的海盜之花。這對我們來說是個好消息,但對紅焰來說卻未必:他被這突然出現的大批“情敵”嚇了一跳,每當凱爾茜挽着他的臂膀一臉笑容地從人前走過時,他總能感受到背後襲來的密集而灼熱的殺人目光,而且在短短地三天時間裡,他已經接受了十五場年輕海盜的挑戰了。由於他精湛的武藝和豪爽的性格,很快就和那些失落的戰敗者結下深厚的友誼,但不得不說明的是:排隊等待向他挑戰的勇士們越來越多,而不是越來越少。
小菲利依舊每天接受紅焰嚴格的教導,但他和紅焰之間的關係卻無法再向以前那麼融洽。他比以往更加勤奮努力,也更沉默寡言。每次格鬥課程幾乎都是紅焰在講述,除非遇到不能理解的問題,小菲利幾乎一句話也不願說。他父親的遭遇使他對島上的每個人都不友好,當然,尤其是凱爾茜。相比之下,更能與他合得來的是黑暗精靈和亡靈術士:埃里奧特小姐是島上唯一一個親切地捏住他小臉蛋而不會遇到反抗的人,而他經常纏着亡靈術士講述亡者的故事:
“每個亡靈在離開時都不一樣,他們有的悲傷,有的留戀,有的畏縮,有的毫無畏懼。他們中的大多數會來到亡者之神苔芙麗米蘭斯的身畔,與他們的親人會面。”
“我的爸爸媽媽也會在那裡會面嗎?”小菲利問。
“會的,孩子。”
“那……我呢?”
“你?你不行,你還太小。只有完成了塵世的使命,才能夠坦然地面對死亡,才能夠回到親人的身邊。如果沒有的話,你會留戀這個世界,亡靈也會悔恨和遺憾,找不到通往死界的大門。”
“我想我爸爸媽媽,先生。”孩子小聲地抽泣。這幾天來,他只願意在埃里奧特小姐面前露出笑容,也只願意在普瓦洛面前哭泣。
“他們在看着你,孩子。當你在思念他們的時候,他們就會看見你。”
每當說起死亡,普瓦洛的表情總是無比神聖莊重。我不知道他關於死者的話語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是對孩子的安慰,但我總覺得因爲他能看到我們看不到的世界,所以他總帶着我們感受不到的悲傷。
另一個啜泣聲響起在我耳邊,和我一起掩藏在不遠處目睹這一切的凱爾茜撲在紅焰懷中低聲哭泣。她總覺得自己虧欠了這個孩子的,這幾天來一直試圖親近這個孩子。她不介意小菲利對她的冷漠和仇恨,只希望能用自己的溫柔體貼來彌補小菲利失去雙親的痛苦。雖然她從來也不說,但我知道孤兒員出身的凱爾茜對於眼前這個幾乎是自己親手製造的孤兒帶着難以言表的愧疚——儘管這事實上並非她的過錯。她對這個仇視着她的孩子所貫注的感情,就像是一個真正的母親對她的孩子一樣。
我們計劃在第四天清晨出發離開骷髏旗羣島,在前一天晚上,島上的居民在老班格林的酒館裡爲他們即將遠征內河的英雄們舉行了一個盛大的送別宴會。就在賓主盡歡,氣氛達到最頂峰的時候,忽然……
“凱爾茜小姐,離開那些人,他們很危險!”大門被一個高大的漢子一頭撞開,然後他高舉鐵棍指向我們厲聲大喝。原本喧鬧嘈雜的酒館頓時安靜下來,正在縱情歡樂的人們被這個不速之客嚇了一跳。
我看清楚了他的臉,那是我們的老熟人,在碼頭上與紅焰奮力一戰的海上勇者——暴風德克。
凱爾茜不知就裡,挽着紅焰的手臂一臉愕然地看着他。他越發地焦急起來,義正詞嚴地高喊:“無論你們想對凱爾茜小姐做什麼,我警告你們,想傷害凱爾茜小姐,就必須先從我暴風德克的屍體上踏過去。”他的表情是如此嚴肅,但和這裡溫馨友好的氣氛是如此的不協調,以至於瞭解內情的我們都忍不住笑了出來。就連心事重重的小菲利都被他那勇敢得有些木訥的樣子逗得嘴脣上翹。
這豪勇的漢子被我們的笑容搞得十分侷促,他似乎明白了自己出了些差錯,但又不知道錯在哪裡,手中的鐵棍拿也不是,放也不是。
“放下你的燒火棍子,莽撞的傢伙,別讓客人們看笑話啦。”老班格林劈手奪下了他的鐵棍,大聲斥責他說。他的神態間可看不出責怪的意思,倒像是個父親在用責備的方式解除闖了禍的孩子的尷尬。大概對於這個老海盜來說,島上的每個年輕人都像是他的子女一樣吧。
“坐到這裡來,我的朋友。”紅焰友好地和他打着招呼,併爲他保留顏面,“這是一場誤會,我很高興當時我們都沒有受傷。我們是凱爾茜的朋友,不是來找麻煩的。”說這句話的時候,紅焰別有深意地看了看小菲利。他正坐在埃里奧特身旁,不置可否地把頭垂在一杯水果汁裡,沉默不語。
聽紅焰講述完事情的經過,德克滿面羞紅,直向我們道歉。
“你是個了不起的戰士……”德克欽佩地對紅焰說,“是我所見過最好的。你叫什麼?”
“他叫紅焰,他……他是我的好朋友。”凱爾茜挽住紅焰的胳膊,神色曖昧地說。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錯覺,總之,在德克看到凱爾茜和紅焰的親暱姿態時,神色有些暗淡,但隨即眼睛一亮,像兄長對妹妹般語氣輕鬆地調侃說:“哦,是你的‘好’朋友?或者說,是你特殊的朋友吧。”
凱爾茜在這些年輕人面前可絲毫沒有面對老班格林的扭捏,她竄上去一把掐住他的胳膊:“好啊,什麼時候連你也敢笑話我了。我聽說你去了紅蛇島,以爲你回不來了呢。”
“啊……饒命饒命……”粗野的漢子露出痛苦的表情,直到凱爾茜鬆開手還在裝模作樣,惹來一陣鬨笑。他滑稽地揉搓着被襲擊的胳膊說:“我在海上遇到了老林恩,他告訴我你要走的事,我馬上就趕回來了。我還怕我來晚了,現在看來,我的運氣不錯。”
“德克,我們是要去打仗,你……”
“我知道,凱爾茜的敵人就是我們的敵人。”他大口吞下一口麥酒,向酒館中其他的年輕海盜們大叫,“夥伴們,我們要讓內河裡的蝦兵蟹將見識見識骷髏旗下的男子漢,對嗎?”
“對!”屋中一陣歡叫。
“把他們打得屁滾尿流!”
“噢噢噢……”
“爲了海上最美的一朵浪花!”
“爲凱爾茜……”
“敬無敵的勇士。”他又拿起一杯酒,端向紅焰,他的眼睛裡帶着比這杯酒更深的含義。
“敬勇敢的骷髏旗男兒。”紅焰回答。我們的精靈朋友豪勇但並不愚蠢,他坦然接受了這個複雜的眼神。
這是個瘋狂快樂的夜晚,許多人都喝醉了:普瓦洛、埃里奧特、老班格林、小菲利、凱爾茜、紅焰……
暴風德克是第一個醉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