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把麪包交給路易斯殿下的廚娘之後,我送瑪利安走出了總督府,接着又把她送到一個路口,接着是下一個……走在瑪利安身邊,我的精神有些恍惚,不知道已經走了多久。
忽然,瑪利安站住了腳,回過頭微笑着對我說:“你該回去啦,傑夫,你送得可夠遠的。再往前走,只怕你要把我送回到家裡去了。”
確實,不知不覺我們已經走到玫瑰街的路口,那個“桑塔麪包房”的黃銅招牌已經歷歷在望了。
我無比痛恨當初建成裡德城的那些了不起的人,他們居然把這座城建得那麼小,橫穿整座城市居然連一天的時間也用不了。如果現在讓我來選擇,我一定把這座城市的城牆延伸到大陸的那一端,在路上佈滿荊棘和猛獸,好讓我可以在可愛的麪包房姑娘的身邊,走更長的時間。
“護送您回家是我的義務……”我笨拙地解釋着,“您要當心,我……我先告辭了。”我有些惆悵地與瑪利安告別。
我幾乎是費盡了全身的力氣才轉過身,緊咬着牙根向回走去。剛走了沒幾步,我忽然聽見了瑪利安的召喚:
“傑……傑夫?”
“您有什麼吩咐?”像魔法一樣,眨眼間我就出現在瑪利安的面前,再此之前我從來也不知道自己竟然可以走得那麼快。
“您說……我們是朋友,我有問題都可以請您幫助我,對麼?”瑪利安忽然露出羞怯的表情,輕咬着嘴脣微微低垂下頭去。
一陣豪邁激昂的情感在我的胸口澎湃起來,我肯定地向她保證着:“無論什麼事,只要您開口,我一定想盡一切辦法幫您達成願望。”
在這一刻,我的心歡喜得都要跳出了嗓子眼。我真希望她會囑託我一件千難萬險的事情,即便她的要求最終會要了我的命我也覺得快活。她最微小的一個願望都值得我付出生命,而且我覺得這樣死去是最最幸福最最榮耀的死法。
一句話之後,我的熱血被凍成了冰塊。
“嗯……您……您能不能想辦法讓我看見路易斯殿下?我給殿下送過許多次麪包,可是一次都沒有見過我。我不要他能和我說話,只要遠遠地看他一眼……一眼就好!您是殿下的侍衛長,您一定有辦法的……”一說起路易斯王子,瑪利安的眼睛裡立刻綻放出晶亮的光彩。她的臉上寫滿了崇拜和愛慕,讓我的心糾纏在一起。
我的心裡有些刺痛的感覺,一剎那間,我想要拒絕她,告訴她這不可能。事實上這確實有些困難。可是看着瑪利安期盼的目光,我無法把“不”字說出口。
“怎麼?不行麼?”看見我久久沉默不語,瑪利安失望地收回了她的目光,深深低下頭去。
“對不起,我知道這要求很過分。殿下那麼尊貴,而我……我又只是個那麼普通的丫頭。對不起,傑夫……讓你爲難了。”
瑪利安失望的面容把一道沸騰的鮮血壓上了我的腦中,讓我頓時拋卻了一切悲苦和顧慮。這時候我的心裡只有一個念頭:我絕不能容許自己眼睜睜看着這張俏皮可愛的面龐露出一絲失望的神情。
“沒問題,我有辦法!您給我幾天時間,我來安排!”一定是什麼讓人失去理智的魔鬼上了我的身,這句話衝口而出,幾乎沒有經過我的大腦。這話剛說出口我就有些後悔了:我居然幫助我鍾情的女孩去接近另外一個顯然已經贏得了她的芳心的人。我只覺得這是我一生中說過的最混賬的話語,而我自己就是我一生中能夠遇見的最混賬的人。
“真的,傑夫?”聽了我的話,瑪利安拉住我的手臂歡悅地搖晃着,“您真的願意幫我這個忙?太好了!”她再次用力地擁抱了我一下,高興地轉身向麪包房跑去,跑了幾步又回過頭來衝着我搖着手喊着:“我等您的消息,傑夫,謝謝你了。”
我的心好像被泡在一杯浸着青澀梅子的雪拉爾酒中,雖然有些酸澀的感覺,但也有幾分甜意。我知道,我的承諾對於大多數自尊心旺盛的人來說是一種愚蠢,而且很沒有出息,但看見瑪利安歡笑着離開的模樣,我覺得自己的所作所爲是非常有價值的。
在此後的幾天時間裡,我承擔起了護送瑪利安向總督府送麪包的任務,從此我每天都有兩次短暫卻幸福如天堂般的小小旅程。我和活潑單純的麪包房姑娘成了熟稔的朋友,我們之間已經不再用“您”來彼此稱呼。有幾次,她甚至主動挽住了我的手一起走,我覺得那時就好像的至高神的美麗使者正和我並肩在雲端散步一樣。
不過,我們之間的話題卻總是圍繞着一個人展開……
“傑夫,殿下的眼睛是什麼顏色的?”
“藍色的。”我回答說。
“藍色,多美的顏色。他的眼睛很亮嗎?一定很亮,是嗎?”
“對,很明亮,很漂亮,就像是……就像是……”
“像什麼?你快說啊,像什麼?我喜歡聽這個。”
“就像是……藍寶石一樣。”
“又是藍寶石,你這已經是第八次告訴我殿下的眼睛像藍寶石了……不對,藍寶石的顏色太暗了,殿下的眼睛根本不會是那樣的,它一定會像些更漂亮的東西,比如……什麼東西是藍色的呢?”
“大海,大海是藍色的。”
“大海?大海美麼?我沒有見過……”
“美,美極了,我見過。陽光下的海面滾動着粼粼的波濤,盪漾着悠揚的美色,晃的人眼睛發亮,就像是……”
“像什麼?像什麼?你快說啊,我想聽。”
“……就像是好大一塊藍寶石……”
“真美啊,對,殿下的眼睛一定像大海一樣,美極了……”
我始終也沒搞明白,如果路易斯王子眼睛的顏色像大海,而大海的顏色又像藍寶石,那麼我說路易斯王子眼睛的顏色像藍寶石一樣又有什麼錯。
我只知道,倘若瑪利安喜歡聽這些,我就願意給她講這些,一直給她講下去,無論是重複十遍還是一百遍,我都不會膩煩。
我開始關注起路易斯王子的行蹤,默默尋找着他每天活動中的規律。我一點也不嫉恨他,他出衆的身份、相貌、優雅的舉止和那些高貴的品質和智慧是我永遠也無法比擬的,和他相比,我簡直是一堆毫不起眼的垃圾。儘管如此,每當我看見殿下,想起親愛的瑪利安談起殿下時的激動表情,心裡總是有幾分自怨自艾。
終於,一天中午,瑪利安在我的安排下提前了一會把麪包送到了總督府。在我們並肩從廚房走出來的剎那間,可愛的姑娘看見了正在後花園中散佈的路易斯殿下。他獨自一人行走在花園的石子路上,看上去鬱鬱寡歡,似乎正在爲什麼事情煩惱着。當我們走近時,他居然沒有看見。
“殿下。”我退讓在路旁,爲這位府第的主人讓路。瑪利安在我身邊也躬身行禮,她低垂着頭,身體因爲激動而微微顫抖着。
“哦,基德先生,你在這裡。”殿下友好地跟我打招呼。儘管煩惱依然還在他的額角間糾纏着,可當這個出衆的人開口說話時,他的面容就像日光一樣,照得人暖洋洋的。
“這位是……”殿下打量着怯生生站在我身旁的瑪利安,稍稍停頓了片刻,然後說道:“……是桑塔小姐,麪包房的那一位,對麼?”
“是我,瑪利安·桑塔,殿下。”看見殿下居然還記得自己,可愛的姑娘激動得快要哭出來了。她把自己的頭埋得更低,小聲地問道:“我們家的麪包您還吃得順口麼?”
殿下和善地拉起她的身子,示意她不必拘禮。這微小的碰觸讓瑪利安幸福得幾乎昏厥。
“您的麪包是我吃過的最美味的食品了,小姐。我真希望您每天能多送一些來,可是又怕吃胖啦。”殿下微笑着回答,甚至還開起了玩笑。他的態度很隨和,言談也沒有什麼大貴族的做派,可是舉手投足間無不閃耀着一種讓人迷醉的優雅光輝。
這是個小小的謊言,殿下最近的胃口很不好。王位爭奪中的陰謀伴隨着親人的敵意環伺着這位傑出的統帥,他在這場陰謀角逐中所表現出來的勇氣與決斷力和他在戰場上時判若兩人。面對着自己的親生手足,他猶豫、避讓,表現得非常軟弱。克勞福將軍的死讓他的內心痛苦掙扎着,不知道何去何從。每天他只吃很少的東西,卻要在處理德蘭麥亞統治區內所有政務的同時,還要察看來自前線各處的軍務情報。儘管他已經失去了對軍隊的控制權,可他依舊關心前線的戰況,關心曾經緊緊追隨他,將生命和榮耀託付給他的士兵們。
但即便如此,對於身邊的人來說,他依舊是個和藹可親到了極點的主人。他從不大聲對別人說話,即便是最自己最卑微的奴僕都謙遜有禮。總督府的每一個人都熱愛他,讚美他,爲他祈禱,而他卻似乎把這當成理所當然的事情。就好像現在,他用一個不會辱沒自己名譽的小小謊言讓一個對於他來說陌生卑賤的女孩開心,對於他來說,這一切原本是沒有必要的。
“我……”瑪利安微張着小嘴,雙頰泛紅,崇敬地看着殿下。她應該對殿下的誇讚表示感謝的,可是我懷疑她是否真的領會了殿下這個玩笑的意思,或者說,我不知道她是否真的聽見了殿下的話。她現在看上去傻得可愛,表現得也非常失禮。在她身上,我看見了自己初見她時的影子,那時候,或許我也正像她一樣,爲了自己愛慕的人的一句話、一個眼神而激動得不知所以。
“尊貴的殿下,您好啊。”忽然,一個假惺惺的聲音遠遠地傳了過來,繼而,我看見一個身穿軍裝、身材高挑的軍官向我們走了過來。他的臉又瘦又長,碧綠色的眼珠閃爍着幾分讓人討厭的陰光,高挑的鷹鉤鼻子更爲這張臉增添了幾分陰險抑鬱的神采。
“我不請自來,還請您原諒,殿下。”這個軍官向着殿下遠遠地行了個誇張的大禮,“您的門房告訴我您在花園裡。”
路易斯殿下的臉上稍稍露出幾分厭煩的神色,但仍然不失禮儀地欠身答道:“姆拉克將軍,您好。”
原來是他!
這個人就是曾經作爲溫斯頓征討軍總指揮入侵聖狐高地、以殘忍的手段對付當地土著和精靈、最終兵敗於弗萊德的手中、並陰謀將克勞福將軍陷害致死的罪魁禍首,阿布格里·卡·姆拉克將軍。早在幾天前我就聽說他因敗績而受到降職的懲罰,被遣往裡德城出任德蘭麥亞佔領軍副總指揮,併兼任溫斯頓第五軍團軍團長,“負責裡德城防務工作”,執掌裡德城近五分之四的兵權。只要稍具頭腦的人都不難看出,這是路易斯殿下的親弟弟達倫第爾皇子安插在他身邊的更有力的一枚棋子,只要有了他的存在,殿下自由和生命就等於時刻都在別人的掌控之下。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這個陰謀家,他或許並不缺乏統軍的才能,從某種程度上說,他甚至是個頗有能力的將領,但我永遠也不會忘記他曾經對克勞福將軍所幹的事,他把一個如此剛烈又如此正直的人逼上了絕路,他的所作所爲徹底侮辱了軍人的名字。此刻我甚至恨不得立刻撲上去和他決鬥,如果不是顧慮到路易斯殿下的立場,我想我一定這麼做了。
姆拉克將軍看見了屈膝站在一旁的瑪利安,他厭惡地皺緊了眉頭:“她是誰,殿下……”
“我叫瑪利安·桑塔,老爺,是給殿下送麪包來的。”瑪利安膽怯地向着驕傲的將軍行禮介紹說。
姆拉克向着瑪利安翻了翻白眼,根本沒有搭理她的話,就好像根本沒有看見她似的,繼續對殿下說道:“殿下,和這些下賤的德蘭麥亞人並肩交談,這是有失體統的。”
聽到他無禮的言語,可憐的瑪利安立刻兩眼含淚,委屈得快要哭了。她委屈的模樣讓人心疼,我的胸中怒火萬丈,我發誓,倘若不是殿下就站在我們身邊,我一定會要了這個混蛋的命。
“您這樣評價桑塔小姐是不恰當的,將軍。”殿下面色不愉地回答,“倘若不和我的人民交談、親近他們、瞭解他們,我又怎麼知道他們需要什麼呢?這裡沒有誰是下賤的,德蘭麥亞人同樣是我的人民。”
姆拉克彷彿是嘲笑地看着殿下:“或許您是對的,殿下,可我真看不出這個醜丫頭對您鞏固您的統治能有什麼幫助。您居然讓她供應麪包,哦,一看見她的滿臉麻點我就沒有胃……”
“將軍!”殿下大聲大斷了姆拉克讓人氣憤的言論,這還是我第一次見到這個優雅高貴的年輕人如此嚴厲地說話:“如果您到這裡只是爲了侮辱我的客人,那麼我請您馬上離開!”
瑪利安低着頭,她委屈的淚水已經流得滿臉都是。但當她看見殿下站在她身前爲她說話時,似乎哭得不再那麼傷心了。
姆拉克微微愣了愣神,他大概沒想到殿下會爲一個普通的德蘭麥亞姑娘發那麼大的火。他識趣地住了口,轉而說道:“我是來領取您的令諭的,殿下。”
“令諭?什麼令諭?”殿下驚訝地說,“我不記得我有什麼令諭要頒發。”
姆拉克轉動着狡黠的眼珠,就像是一隻貪婪的狐狸:“您忘記了?就是關於增收德蘭麥亞牲畜捐和宰牲捐的令諭啊,我前些天曾經來向您請示過。”
“我記得當時我已經否決了。”殿下緊咬着牙齒冷冷地說道。他的聲音裡透着無法掩飾的憤怒。
“殿下,您愛惜民衆的心情令人敬佩,可是我得提醒您,國王陛下很希望用這筆錢擴充軍備。”姆拉克稍稍低下了頭,用眼角的餘光看着殿下的臉色。
他的話讓殿下有些動搖,但沒過多久,殿下還是輕輕搖了搖頭,堅決地說:“德蘭麥亞佔領區的賦稅已經超出了溫斯頓國內的一倍還要多,沒有人能夠承受這樣高的捐稅,這條命令我否決。”
“殿下,您這樣會讓我在陛下面前很爲難……”姆拉克擺出一副尷尬的樣子陰陽怪氣地回答道。
“我說過我否決!”殿下猛地擡高了聲音,看得出,這個和藹青年的忍耐已經達到了極限,“父王那裡,我會另行稟奏。”
儘管碰了個釘子,但姆拉克並沒有一點受挫的沮喪。他討厭的目光繞着殿下的面孔打了兩個轉,臉上流露出一絲似乎是得計的陰險笑意。
“那我先告退了,殿下。如果您改變了主意,請隨時告訴我。”他行了個無可挑剔的軍禮,而後轉身離開了。
“謝……謝謝您,殿下……”待姆拉克將軍走後,瑪利安啜泣着走到殿下面前道謝。
“這沒什麼,桑塔小姐,是我的過錯,讓您蒙受了侮辱。我應該向您道歉。”殿下誠懇地對瑪利安說道。
“我說得不是這件事,殿下。”瑪利安羞怯地小聲說,“您否決了增加賦稅的命令,這……這救了很多人的命,他們都應該謝謝您的。”
“謝我?”殿下苦笑起來,“其實,更多的人是在罵我吧……”
“纔沒有呢。”瑪利安慌張地搖頭反對着,可她漲紅的臉出賣了自己,我猜她一定想起了老桑塔一提起溫斯頓人時那副憤怒的模。她現在的樣子誠實地證明了殿下的猜測。
殿下沒有氣惱,只是嘆息着搖着頭:“謝謝您替我遮醜,小姐,可是我知道,戰爭的怨恨不是那麼容易就會消除的。在許多德蘭麥亞人眼中,我大概是個像惡魔一樣的殺人狂吧……”
“其實,他們不是恨您,殿下。”瑪利安鼓足了勇氣辯解着,“他們不喜歡溫斯頓人,是因爲溫斯頓人奪走了他們的財產,增加了賦稅,讓他們活得更艱難。其實……”麪包房姑娘紅着臉,猶豫着說道:“其實,就在沒打仗的時候,我們對以前的那些老爺們也是討厭的,他們收很多的稅,我爸爸也經常在家裡罵他們。可是你們比他們收得更多,所以我們就更不喜歡你們。他們不瞭解您,殿下,我也是剛剛知道,有的事……有的事您也不想的。其實對於我們這些普通的百姓來說,哪位老爺能讓我們過得更好我們就喜歡誰,戰爭……戰爭的傷害只是一時的,可是……可是我們要過的一輩子呀。”
“您心裡想着我,希望我們過得好,所以……所以我覺得您是個好人,最好的老爺!”瑪利安肯定地點點頭。
這是她第一次在殿下面前說完這麼長一段完整的話,我沒想到這個可愛的小姑娘居然能說得那麼好。長年來的戰爭讓我的心裡對佔領軍充滿了仇恨,我似乎總是想着如何戰勝對手、殺死敵人,卻沒有想過這些更簡單卻又更深奧的道理。瑪利安的話語中顯露出的是一道閃亮的智慧,這種智慧並非來自高深的書本和嚴格學習,那是一種生活的智慧,只有真正生活在平凡而的生活之中而又聰慧、善於思考的人們才能夠發現它們。
路易斯殿下也愣住了,他的目光有些恍惚,嘴裡反覆咀嚼着“戰爭的傷害是一時的,人們要過的是一輩子”這句話。忽然,他的臉上露出欽佩的表情,鄭重地向瑪利安——這個普通的麪包房老闆的女兒——行禮致謝。
“桑塔小姐,您說得太好了,你的話讓我學到了許多以前我從來沒有想過的事。爲了向您表示謝意,我希望能有這個榮幸請您共進午餐。”
下一個瞬間,瑪利安幸福得昏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