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已經過去整整三十年了。三十年前,新生的德蘭麥亞邦聯合衆王國終於從最後一抹戰爭的陰影中掙脫出來,迎接到了第一道和平的曙光。新王國的首都建在聖狐高地的中部,那裡原本是我們初入聖狐高地時親手建起的第一個軍營。經過多年的建設,它已經成爲了一座雄偉高大的都市,與法爾維大陸上任何一個國家的首都相比都絲毫也不遜色。銀星河從城市中穿過,向揚向西北方更遼闊的疆土,一直匯入晨曦河,奔流入海。無數條道路從四面八方向這裡涌來,再鋪往更遙遠的四面八方,直通往整個王國的每一個偏僻的角落。
新首都的名字叫做弗雷斯希特,爲了紀念王國的開國君主弗雷德裡克·卡·古德里安而得名。儘管我知道這不是他的本名,但我覺得用這樣的方式去悼念我那位可敬的朋友是非常合適的。
在和平到來後不久,我也終於有機會實現了自己的夢想,在這座城的中央廣場東南角開了一家小酒館,作起了我夢寐以求的酒館老闆。酒館的名字叫做“熾熱狂歡”,這是許多年以前,弗萊德爲我和拉瑪取的名字。對於我來說,這個名字意味着很多。每當閒暇的時候,我總喜歡搬一把椅子坐在門口,靜靜地看着那塊酒館招牌。那總能讓我感覺我正和那些往昔的朋友們坐在一起。
在廣場中央正對着酒館大門的方向,矗立着一座巨大的青銅雕像,雕刻着一個年輕的戰士正騎在一匹高大的戰馬上。戰馬怒鬃倒豎,前蹄高高揚起,就像是要踏破雕像下的大理石基座一樣。而馬上的戰士頭戴王冠,左手拉住繮繩,右手豪邁地將戰刀指向前方,神采激昂地轉過頭來,張大了嘴巴,彷彿正在向着身後的追隨者們高聲呼叫,率領着他們發起勇猛的衝鋒。烏亮的金屬把戰士的英勇無畏展現得淋漓盡致,把這慷慨奮戰的一刻凝成了永恆。
這尊題爲“國王指引我們前進”的雕像出自一個雕塑大師的手筆,取材於弗萊德戰鬥的事蹟。這確是一件非常出色的作品,直到今天,每當我看見它時,仍然能在心頭泛起一陣激盪的波瀾,讓我忍不住想起當年與我偉大的朋友並肩作戰的激情歲月。可是說實話,這尊雕像和弗萊德本人完全不像。沒錯,他臉部的輪廓和身材確實和弗萊德很相似,揮刀立馬的動作也很像。爲了做到這一點,那位雕塑家的確認真揣摩了能夠找到的弗萊德的所有畫像。問題出在雕像的表情上:那是一張狂熱而冷酷的臉,除了戰鬥的激情和對勝利的渴望,那張臉上再沒有其他任何東西。雕像所刻畫的是一個英雄、一個國王、甚至是一個無敵的戰神,唯獨不是一個人,一個有感情、重友誼,能夠攀住我的肩頭會哭會笑的友人。
這或許就是世人眼中的弗萊德吧,一個無所不能、百戰百勝的英雄王。對於他們來說,這就已經是全部了。而對於我們來說,這還遠遠不夠。
我們英勇的朋友終生不曾婚娶,更沒有什麼子嗣,我們遵循了他的遺命,擁戴依芙利娜成爲了王國的女王。事實證明,弗萊德臨終時的安排是正確的。在登基的同時,依芙利娜將倫布理族大祭司的職責傳給了巨牛部落的酋長艾克丁。她登基後的第一道旨意就是拆除弗雷斯希特城的所有城牆——正像當初這座城市剛開始建設,還只是一座擁有幾座木屋的兵營時,弗萊德向她描繪的那樣,敞開胸懷容納來自各方的人們。年輕的女王有足夠的智慧和勇氣率領自己的人民,而她的出身也決定了她會不遺餘力地推行宗教信仰自由和種族、民族的平等。
羅爾變成了親王,這讓他在與我們相處時顯得有些尷尬。他同時還兼任着宮廷近衛軍的總指揮,始終不渝地保衛和愛護着依芙利娜,這既是在履行對弗萊德最後的承諾,也是出於他對自己的妻子發自內心的忠誠。
每當夜晚降臨,酒館裡就會變得熱鬧起來。那些貪圖美酒佳餚和爽朗開懷的人們總是三五成羣地步入酒館,在這裡,他們可以暢飲整個法爾維大陸最醇厚的麥酒,也可以盡情享用美味誘人的烤肉。還有一樣絕對不能錯過的,那就是酒館老闆娘瑪利安親手烤制的麪包和糕點。總會有一些仰慕英雄之名結伴來到這裡的年輕旅行者,想要在這座以英雄爲名的城市中痛醉一場。每當這時,我總喜歡安靜地坐在櫃檯邊上,聽那些勇敢的孩子們講述自己對弗萊德的崇敬和愛戴。我喜歡看着他們熱忱的臉在爭辯和講述中逐漸變紅,眸子從明亮變得暗淡,終於沉沉睡去的可愛樣子。或許是人老了,眼花了,想的事情也多了,在他們身上,我似乎總能找到些我們年輕時的影子。
達克拉和羅迪克正坐在門邊對飲,他們當然不會告訴別人自己是王國軍總帥和王國上將、第九兵團總指揮。即便是成了高級軍官,達克拉爭強好勝的脾氣也沒有絲毫改觀。每當酒館中有人誇耀自己的臂力,他總會按耐不住第一上前挑戰,之後他就變成了被挑戰者,接受好事酒徒的輪番挑戰,直到把最後一個人的手死死按倒在桌面上。他曾經在這裡創下過比賽握力連勝兩千場的紀錄,直到他五十五歲的時候這個紀錄才被一次失敗中斷,而這次失敗也是最讓他驕傲的一件事情。
擊敗他的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兒子,年輕的王國軍官達卡特。這個孩子和他父親年輕時一樣的強壯——甚至比他還要強壯,但那執拗暴躁的脾氣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年少的時候,他強健的身體和冒失的脾氣讓他很是闖了不少禍,二十歲那年,他因爲一次衝突在大街上被一個叫做卡羅琳的姑娘打得鼻青臉腫,在後來的日子裡,他又屢次不走運地被那個姑娘打得鼻青臉腫,又過了一陣子那姑娘成了他的妻子,從此他天天被打得鼻青臉腫。
羅迪克與以前相比已經有了很大的改觀,他很早以前就開始謝頂並且發福,早已不復年輕時那勇武不凡的模樣。不過他那一絲不苟有條不紊的脾氣倒是一直沒有多大變化。在戰爭結束後不久,他就與一個退役軍官的女兒結了婚。他一直想要一個兒子延續家族世代參軍的光榮傳統,可偏偏只生了一個女兒。顯然這一對出生于軍人世家的夫妻並不知道如何培養一個賢德的淑女,他們是按照培養職業軍人的方式把女兒養育成人的,直到女兒長大之後纔開始後悔,不知道該如何把這個精通各種武器軍械和戰爭謀略、但對貴族禮儀、女紅、文學和音樂卻一竅不通的暴力女郎嫁出家門。不過他們的苦惱並沒有持續太久,很快他們就找到了非常登對的如意郎君,對方的家世身份和社會地位都非常讓人滿意,而且兩家的孩子感情也深厚到了“打成一片”的程度。
他的女婿就是達卡特,他的親密戰友達克拉的兒子。而他的女兒卡羅琳就是那個因爲馴服了一頭怪力猛獸而在弗雷斯希特城享有盛譽的明星新娘。後來有一個劇作家還把這段啼笑皆非的姻緣寫成了一部劇本,名字就叫做《我的野蠻女友》。後來這齣戲劇變成了德蘭麥亞長盛不衰的經典劇目。
如果你現在往東邊窗戶的那張桌子看,會看見一個銀白色頭髮的老頭。他總是抱着一大杯麥酒坐在那裡,一雙賊光閃閃的小眼睛始終盯着在酒館中出入的風騷女人們,當年輕的酒館女招待從他身邊走過時,還會趁着人家不注意偷偷捏一下屁股,惹得那些女孩子大聲尖叫起來,然後紅着臉跑來向我訴苦。如果讓別人知道這個爲老不尊的老東西就是那個最先將魔法大規模運用於戰爭、使得大陸各國家開始重視魔法研究、一手開創了現在這個魔法興盛的時代、被人們尊稱爲“魔法的拯救者”、“死亡女神的世間之眼”、“亡者的道標”的天生的魔法使者、大魔法術士普瓦洛·喬納斯的話,恐怕有不少熱衷魔法、崇拜英雄的少年們會因爲偶像破滅而痛不欲生吧。
自從如願成爲在整個大陸享有盛譽的魔法術士之後,普瓦洛的日子並不像他希望的那麼好過。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人守在他那間豪華的宅邸門前,他們中有的人純粹是來拜見傳說中的魔法英雄的、有的則是來求學拜師的年輕法師,還有不少人則是些徒慕虛名的挑戰者,想要挑戰他這個“大陸最強的亡靈術士”的。一開始他還能耐着性子去打發這些不速之客,到了後來就實在不勝其煩,於是帶着埃里奧特一起從家裡逃到我這裡,讓我在酒館二樓的旅舍中分給他兩間房間作起居室和實驗室,對外宣稱自己“外出修行”去了,每隔一兩個月才能偷偷摸摸地回一趟家。
有時候埃里奧特也會陪着他一起在酒館裡坐着,黑暗的精靈還是那麼美豔動人,甚至比以前還顯得豐滿成熟。每當這個時候,普瓦洛表現的可比現在要老實許多,總是目不斜視地望着好像自己孫女一樣的妻子,就像是一個真正德高望重的正人君子一樣。
在酒館對面,新開了一家小雜貨鋪,裡面專門賣一些針頭線腦之類小的不能再小的小玩意,雜貨鋪的老闆每天樂呵呵地站在門口招呼客人,每當有人進門他都格外熱情,熟練又親切地推薦着自己的商品。他的買賣很小,一天最多也就只有二、三十個銅子的進帳,可這個老闆卻乾得很帶勁。看他和客人討價還價時的專注勁,彷彿正在做的不是幾個銅子的小買賣,而是價值上萬金幣的大生意一樣。
如果有人告訴你,這個雜貨鋪老闆是德蘭麥亞乃至整個法爾維大陸的首富、恩裡克商會的所有者、德蘭麥亞王國一等公爵、前任首席財政大臣休恩·德·恩裡克閣下的話,你大概會大吃一驚吧。
在出任王國財政大臣期間,恩裡克實施了一系列開放邊境市場、擴大貿易順差的政策,鼓勵國民從事貿易活動,提高商人的地位,同時極大地調整了稅率,對於那些能夠從邊境貿易中得利的商品減免稅收。雖然戰爭幾乎徹底毀滅了德蘭麥亞王國的經濟基礎,但在他的籌劃下,王國的經濟恢復得很快,雖然還不能算是法爾維大陸最富裕的國家之一,但它崛起的速度卻已經讓人刮目相看了。
一個月前,休恩正式從財政大臣的崗位上退休了。他把商會交給自己的一雙能幹的兒女去打理,自己則一個人優哉遊哉地當起了雜貨鋪老闆。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做了一輩子的買賣,直到現在才卸下了所有的負擔,純粹爲了樂趣而經商,這真的是一種享受。
弗萊德說得沒錯,休恩並不是貪財,他只是天生就喜歡經商,並且碰巧又很有這方面的才能罷了。
我們都已經很久沒見過紅焰了,戰爭一結束,紅焰就把月溪森林的所有事務都交給了艾斯特拉和菲西蘭夫婦,自己則不負責任地跟着凱爾茜一起跑到彗星海當起了海盜。大概是去年的這個時候吧,他回來了一次,爲了給凱爾茜舉行葬禮——那是一場海嘯造成的不幸。那時我們都很爲紅焰擔心,害怕他再因爲這場災難而遭受痛苦的打擊。不過,他看起來並不像我們所害怕的那麼糟糕。
他告訴我們,自從與凱爾茜相愛的那一天起,他們就都知道會有這樣一天。他和凱爾茜有個約定,當這一天到來的時候,絕不絕望、絕不哭泣,而是要繼續自由、爽朗地活下去,讓一個人的生命綻放出兩個人的精彩。
說這些話時,他的眼裡含着淚水,嘴角卻掛着溫暖的笑容,彷彿凱爾茜就在眼前,從未離開。
在葬禮上,紅焰帶回了一個四十多歲的年輕人。那個年輕人高大、沉靜,頗有幾分貴族風範,非常討人喜歡。對於凱爾茜的死,他表現得比紅焰還要傷心。
他的名字叫做菲勒夫森尼亞·臺·法賽利,也就是紅焰那個曾經離家出走的學生小菲利。他們在十幾年前相遇,化解了彼此的怨恨。不知是什麼原因,紅焰和凱爾茜始終沒有孩子。小菲利對於他們來說就像是自己的孩子一樣親近。
在離開的時候,紅焰帶走了剛剛進入少年期的小裡格希斯。這個與凱爾茜感情深厚的精靈孩子堅持要求加入凱爾茜的海盜團,成爲“像凱爾茜姐姐那樣的人”。在三年前,他剛剛獲得自己的稱號,那是一個與衆不同的稱號——“紅巾”裡格希斯。
延着酒館門口的這條道路一直向北走,是一座至高善神達瑞摩斯的神廟。這是聖狐高地上第一座達瑞摩斯的神廟,廟宇的規模很小,現在許多地方已經顯露出破敗的樣子。
而這裡卻是整個弗雷斯希特城最神聖的地方之一,德蘭麥亞王國的教區聖女、有着“尊嚴的神容”和“醫者之心”美稱的虔誠信徒米茉婭·巴特斯菲亞女士管理着這裡。這幾十年來,米莉婭不僅在這裡傳播至高神的教義,還經常爲患病的市民提供義務的診治。她高超的醫術甚至比她虔誠的心還要著名,經常有些身染重病的人不遠千里趕來求她診治,而她也總能將生的希望重新帶給那些絕望的病人。
在米莉婭正式就任教區聖女的時候,我們曾經勸阻過她,試圖讓她脫離這種孤獨、枯燥、獨自一人慢慢老去的痛苦生活,可是她拒絕了。她對我們說,達瑞摩斯神曾把這世間最甜蜜的感情播撒在她的心中,她的下半生將在這些美好的回憶和對神明虔誠的侍奉中度過。儘管已經無法再爲自己心愛的人的生命祈禱,但她仍能爲弗萊德理想中的那個美好的世界早日到來而禱告神明。這是一種更純粹的幸福,也是一種更高尚的愛情。
或許她是對的,這三十年來,米莉婭一直過得平靜而滿足。除了拯救病人,她還經常爲年輕的情侶們主持婚禮,當新婚夫妻攜手相握的時候,她總會露出由衷的笑容,毫不吝惜那些來自於神明的美好祝福。
從酒館剛剛開張的那一年起,每年春夏相交的時候,總會有一個形容俊美、滿頭金髮如陽光般燦爛的吟遊詩人來到我的酒館,爲酒客們顯露他美妙的歌喉。大概過上三、四天之後,又會離開弗雷斯希特城。這位吟遊詩人絕對是個讓人迷惑的神秘存在,沒有人知道他從什麼地方來、離開這裡之後又上了哪去,從來沒有人見過他在其他的城市中出現,而他的歌聲卻是那麼的悠揚深遠、讓人心醉神迷,足以讓許多成名已久的著名歌唱家黯然失色。每當他到來的那幾天裡,我的酒館中總是坐滿了人。
他唱得最多的曲目是那些歌頌德蘭麥亞開國君主弗雷德裡克一世的英雄讚歌,每當他的歌聲響起,那位英年早逝的偉大君主就彷彿又從人們的記憶中走了出來,正站在我們身邊、讓我們親眼得見一樣。
有時候有的人想聽他唱與德蘭麥亞國王齊名、同樣以勇武、智慧和仁慈受人愛戴、讓人崇拜的偉大君主、溫斯頓帝國國王路易斯·弗拉維爾·德·赫諾爾陛下的讚歌時,這個遊蕩的金髮歌者總是露出一絲輕蔑的笑容,告訴提出要求的那位客人,路易斯國王只不過是個懦弱、愚蠢、連自己的家人和兄弟都保護不了的笨蛋而已,沒有什麼了不起。而關於路易斯國王的一切英雄讚歌都不過是些二流詩人的誇大其詞而已。
最讓我痛恨的是,在起初的那幾年裡,這個英俊瀟灑神采不凡的吟遊詩人從來也不掩飾對我老婆——酒館老闆娘和麪包師瑪利安——的尊敬和熱情,每次他來的時候總不忘記給她帶上一份珍貴精緻的禮物作爲他的“小小心意”,而這些“小小心意”即便作爲法爾維大陸各各國家王室之間相互的饋贈也絕不會顯得寒酸。那時候,每當我看見瑪利安把這些禮物穿戴在身上,雖然口頭什麼也不說,可心裡總覺得有些酸溜溜的。
不過後來我們都上了年紀,這些讓人尷尬的事情也就逐漸從我們的生活中消失了。
他是誰?別白費心機了,無論你給我什麼好處,我都不會把他的身份告訴你的。
你說什麼?爲什麼不把這個調戲我老婆的傢伙好好教訓一頓?
噓,不行,用擀麪杖也不行。你希望看見我明天因爲用擀麪杖行刺溫斯頓帝國皇帝路易斯二世陛下被送上絞刑架麼?
哦,對了,我剛收到一封我哥哥皮埃爾的信,信上說他的二女兒勞拉上個月剛生了個女兒,他現在已經是兩個女孩的外祖父了。這還不夠,最讓人高興的是,就在勞拉分娩的第二天,她的母親、皮埃爾的妻子、我的嫂子珍妮也在同一張牀上生下了一個女兒,這已經是他們的第七個女兒了。皮埃爾一直爲沒有一個名叫“傑夫裡茨”的兒子而耿耿於懷——那是他曾經在三十年前答應過我的,看來這個約定他是很難完成了。
我倒不因爲沒有一個和我同名的侄子而感到遺憾,因爲從某種意義上說我自己彌補了這方面的缺憾。我有一個兒子,今年已經二十五歲了。這個搗蛋鬼從小就讓我失望,七歲那年,我盛了一小勺低純度的麥酒去喂他,席勒姆多亞在上,那真的只是一小勺,連他的小嘴脣都不能全沾溼,結果他居然在牀上躺了整整十五天,全身長滿了紅色的疹子,嚇得我連忙請米莉婭來給他看病。在看了他的病之後,米莉婭又給我講了許多我聽不懂的話,說他是什麼“酒精過敏體質”。就因爲這件事,瑪利安差點把一個酒瓶塞到我的胃裡去。喝酒居然會“過敏”(我不太明白“過敏”是什麼意思,大概就是酒量很差,一喝就醉的意思吧。恩,一定是這樣的),這簡直太讓我傷心了。原本我還想把他培養成一個一流的酒館老闆、和他在一張桌子上痛快對飲呢。
最讓我生氣的是,在這個小混蛋十六歲那年,狂熱的騎士小說和金髮吟遊詩人的英雄讚歌衝昏了他發育還不健全的頭腦,讓他說出了“男子漢的榮譽在劍鋒上,不在酒杯裡”這樣明顯邏輯混亂的話來。就在我用寬腰帶和大巴掌讓他記住了他爺爺傳下來的“酒館老闆是世上最有前途的職業”這句祖訓的第二天,他居然留下了一張紙條,一個人偷偷跑去參了軍。
在完成新兵訓練、得到一個短暫的回鄉假期的時候,他一個人在街頭站了很久,一直不敢回家。要不是後來我把他領了回來,恐怕他會一直站到天黑。
那時他看我的目光怯生生的,既羞愧又害怕,但掩飾不住的卻是一個軍人的自豪。他的臉黑了,身體也比以前壯實了很多,看上去不再是個男孩,而是一個男人了。
在他回家的三天裡,我一句話也沒和他說,他也不敢理我。直到他離開家的時候我才終於忍不住拉下老臉對他說了一句:成不了英雄,也要做一個好軍人。
他摟着我哭了,像個男人一樣掉下了眼淚。
我不知道我爲什麼從來沒有告訴過他,他穿上鎧甲手持短劍的樣子英俊得讓人着迷。
現在,他已經是德蘭麥亞王國軍中最年輕的軍團後勤調度官了。我知道他會幹得很好,在這方面他是很有才能的。
我有沒有告訴你我的兒子名叫弗萊德,弗萊德·基德。我並不指望着他能成爲和我心中的那個弗萊德同樣了不起的大人物,我只希望他能成爲一個好人,一個正直、勇敢、忠誠於友情和責任的好男人,希望他不要辱沒了這個像金子般熠熠生輝的光榮的名字。
哦,瑪利安又在抱怨了,說我躲在櫃檯後面偷懶,讓她一個人忙前跑後累得要命。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這個女人變得越來越嘮叨,脾氣也越來越差。她在年輕時猶如百合花般純潔無瑕的笑容已經被一張酒館廚娘兇惡的大胖臉所取代,曾經纖細醉人的腰肢現在也變得粗大滾圓,就像是一隻盛放麥酒的重磅酒桶。她現在總是絮絮叨叨地講述自己的不幸,說什麼她曾經有機會做一個皇后甚至女王的,不知當時她的心竅是被哪塊蜂蜜還是糕糖迷住了,居然讓她選了一個又醜又沒出息的酒館老闆做丈夫。
上一次說這話的時候,她正在整理儲藏室,不知道從哪個旮旯裡翻出了我年輕時穿過的鎧甲。這個老婆娘不知發了哪門子的瘋,拼命清洗擦拭着這套鎧甲,還在上面抹了一層精亮的油脂,非要我穿上給她看不可。我拗不過她,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把自己的大肚皮塞進了這件鎧甲中,至於下半身的護具是無論如何也套不上去了,那樣子醜怪得讓我渾身不自在。
可瑪利安看見我這個樣子兩眼發亮,她那張長滿皺紋和橫肉的老臉居然泛起一層羞怯又興奮的紅暈來。就在我想要脫下這套捆得人難受的鎧甲時,瑪利安忽然撲上來狠狠地親了我一口,然後揪了揪我的鬍子,說了一句“老死鬼”,然後就走出了門去,害得我掙扎了半天才把那件該死的玩意從身上脫下來……
一片歡呼聲響起,酒館裡,一羣爽朗又熱情的年輕男人們大聲歡笑着,用力將手中盛滿麥酒的杯子碰在一起。琥珀色的麥酒泛起一層厚厚的泡沫,歡快地冒出杯沿,在燈光下泛起一層晶瑩的光亮。
這就是我,一個普通酒館老闆的生活。它簡單而快樂,有我所希望的一切。
我曾有幸和這片大陸上那些最勇敢最傑出的人們站在一起,在他們身邊看着他們親手締造一段偉大的歷史。
但是,我從來也不屬於他們中的一個。
在歷史的蒼穹中,被選中的人會成爲星辰,照亮整整一個時代,接受後世萬代的景仰。
我們稱他們爲“英雄”。
我從來都不是英雄,我這一生中最榮耀的時刻,不過是在英雄的身側,看他們親手擦亮歷史的夜空。
或許我可以說,我是在那片星光閃爍的蒼穹下,真實而微不足道的……
一個倒影……
外傳亡友,最初的紀念
每座城市都會有一個區域,在這裡,道路狹窄黑暗,來往的行人面黃肌瘦、衣衫襤褸。低矮破舊的老舊房子並肩而立,冬天的時候,無論糊上多少層廢紙和樹葉,這些房子總是在透風,讓蜷縮在屋裡的人們在凜冽的寒風中無處藏身;而一到夏天,這裡就污水四溢,成爲蚊蟲繁殖的最佳場所。只有社會最底層的平民纔會在這裡生活,將一生中的絕大部分時光消耗在這裡,生老病死,直到自己孤苦貧窮的生命走到盡頭。
這樣的區域,叫做貧民窟。
今天,這裡迎來了一個幼小的訪客。
看起來,這是個十歲出頭的孩子。他面目英俊,神色有些木然,烏黑髮亮的頭髮從考究的衣飾上垂落,如同一匹冷豔的綢緞,在空中飄蕩。儘管年紀幼小,可我們已經能夠感受到他身上顯現出的,與這卑賤環境格格不入的高貴和文雅了。
不時地有身穿打着不知多少補丁的衣服的成年人向他曲身行禮,與他同齡的孩子們看見他都光着腳遠遠地跑開。僅有的常識告訴這些貧苦的住戶,正向他們走來的這個孩子或許是個賭氣離家出走的貴族子弟。雖然他還是個孩子,可對待他的態度稍有不敬就有可能帶來意想不到的麻煩。
“少爺……”那孩子沉默的腳步被一個怯生生的詢問聲打斷了,一個比他稍微年長些的少年卑怯地躬身行禮,恭謹地站在一旁。
“少爺,施捨點吃的吧……”那瘦弱黝黑的少年伸出手去,手上帶着似乎永遠也洗不掉的黑色油膩。
看着那骯髒的手,衣着光鮮的孩子皺了皺眉頭,搖着頭走開了。自始至終,他的表情裡都帶着幾分恍惚,彷彿正行走在這裡的只是他的軀體,而他的靈魂早已不知道跑去了哪裡。
“少爺,求您了,施捨點吃的吧。小邁克,我弟弟他快餓死了……我叫湯米,我願意爲您做任何事,求您開開恩吧……”那少年跟在他身後,痛哭着哀求。這眼前的孩子或許是他唯一的希望了。
“你弟弟?他在哪?”那華服孩子的眼睛閃動了一點憐憫的光芒。
在一堆腐朽的木板和茅草搭成的窩棚中,另一個襤褸的孩子正在被當作牀鋪的乾草堆中瑟瑟發抖。他的面色蒼白,嘴脣乾裂,兩眼無神地睜着,口中發出細微的呻吟聲。
“求您了,少爺,救救他,求……”
不等說完,華服的孩子一把跪在眼前的湯米推開,用手在自己的衣兜和袋子裡掏摸着,半晌只摸出了半塊餅乾。他嘗試着將餅乾送到飢餓的小邁克嘴邊,可那孩子幾乎已經失去咀嚼的力氣了。他只有把餅乾放在那孩子的嘴裡,希望他口中的涎水可以將餅乾溶在嘴裡嚥下去。
“等我,一定要等我!”對跪在一邊感恩的兄長說完,那華服的孩子奔出貧民窟狹窄的街道,繞過一片擁擠的廣場,從後門溜進一個高貴的府邸,穿過草坪,爬進廚房,趁着廚師沒注意的時候,從廚房的案板上摸走一瓶牛奶和幾塊餅乾。走出廚房,他把牛奶和糕點放進自己的口袋,轉身衝出府邸,衝過廣場,衝進貧民窟,衝進那破舊陰冷的窩棚。
窩棚裡,哥哥將弟弟摟抱在懷裡,沉默地哭泣。
“快,快……牛……牛奶。”他還沒有發覺出了什麼問題,極力調整着急促的氣息,努力地將牛奶緩慢灌入弟弟青紫色的雙脣。
灌入口中的牛奶又從嘴裡涌了出來,流到兄弟二人的衣衫上,流到地上散落的茅草中,最後消失不見。小邁克對他口中的食物再也沒有任何反應。
他已經死了。
湯米輕輕將弟弟的屍體放回乾草堆,然後跪倒在失神驚愕的華服孩子面前,帶着哭泣的聲音大聲說:“謝謝您,少爺,達瑞摩斯保佑您全家!謝謝……”淚水順着少年的臉滾落,滴在冰冷的地面上,脆弱地碎裂。
“我不是少爺,我只是巴克夏少爺的替身。”那孩子看着弟弟的屍首,喃喃地說,“我叫弗萊德。”
……
“湯米,說好了中午在這裡見,我教你識字,你怎麼又遲到了。”十三歲的弗萊德責備着他年長的夥伴。
“對不起,我來晚了。”
“等等,你的臉怎麼了?”眼尖的弗萊德看見了湯米青腫的眼眶,“你又和人打架了,疼不疼?”
“沒什麼,不要緊的。”湯米躲閃着避開弗萊德的目光,“喬比我更慘。”
“爲什麼又和他打架?”
“我纔沒和他打架,我是教訓他。誰讓他說……說……”湯米忽然吞吞吐吐,不願把話全說出來。
“他說什麼了?”
“他說,巴克夏伯爵是個吸血鬼,只知道加稅,根本不管我們的死活。還說你……”
“說我是他的幫兇、跟班還是狗腿子?”
沒有回答,湯米把頭垂得更低了。
“隨便他們去說就是了,我又不會被他們說得少塊肉。”弗萊德感激地看着湯米。
“那可不行,誰也不能說我朋友的壞話。”湯米忽然昂起頭,激憤地大聲說道。聽了這話,弗萊德幼小的身軀微微顫抖了一下。
“湯米……”弗萊德小聲說。
“什麼?”
“我是……你的朋友嗎?”弗萊德怯怯地問。
“你是,弗萊德,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湯米肯定地點了點頭,又問,“我呢?我是你最好的朋友嗎?”
“你不是,湯米。”弗萊德用力搖着頭,“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弗萊德,從今天起,除了教我識字,再教我拳擊和摔跤吧。你不是說你的老師什麼都教麼?你一定也學過這些了。”
“學是學過,可爲什麼忽然想起這個呢?弄得全身是傷,挺難受的。”
“因爲要是還有人說你的壞話,我就可以狠狠地教訓他們了。”說完這話,湯米又傻傻地笑了,指着自己黑青一圈的左眼說:“而且不用被他們打的那麼難看。”
面對着坦蕩微笑的朋友,黑髮的英俊少年眼圈紅紅的,拼命忍住不讓淚水掉落下來,用力點頭答應着。
“好了,不是說好要教我識字的麼?現在就開始吧。”湯米拍了拍弗萊德的頭,提醒着他。
“恩,我們現在就開始。你想先學什麼?”
“‘朋友’,你告訴我‘朋友’寫出來是什麼樣子好嗎?”
學習識字的機會讓十五歲的湯米躍躍欲試,他興奮地抓起一根樹枝,隨着弗萊德的動作在泥地上寫下了他人生中的第一個單詞。
兩個“朋友”肩並肩地排列在地上,一個優雅端正,另一個帶着幾分粗野的痕跡,正如站在一邊寫下它們的兩個主人。
“你的字寫的真好看。”湯米看着弗萊德的筆跡讚歎着。
“不用着急,時間長了你的字也會寫得好看的。你還想學什麼?”
“等一下,我多練兩遍。”湯米執拗地抓起樹枝,重新在地上書寫起來。不久,地面上就佈滿了“朋友”的字樣,有的大,有的小,雖然筆跡仍然粗糙生硬,但確實看的出,湯米把這兩個字一步步練得工整起來了。
“湯米,要把這個詞記在腦子裡哦,下次我是會考你的。”弗萊德坐在一邊,看着年長的朋友專心地練習,在一旁提醒地說。
“記在腦子裡是不夠的,這兩個字,我要好好練習,寫在我的心裡……”
……
“湯米,跑,快跑!”弗萊德的叫喊聲在悠遠黑暗的小巷子裡迴盪着,他對着逐漸遠去的湯米的背影喊完了一聲之後,轉身跑向了另外一側的巷口。
弗萊德的心裡紛亂如麻,他邊逃邊爲今天的衝動悔恨不已:如果他今天不冒險出來找湯米,如果他不爲慶賀湯米的參軍而偷拿了幾份食物,如果他不執意要和湯米在河邊慶祝,如果他能更警覺一點,不被小巴克夏和他的狐羣狗黨發現,那麼或許現在什麼事都沒有。
“抓住他,抓住這個小偷。”
“打斷他的脊樑,看他還敢不敢作賊!”
唯一令弗萊德慶幸的是,小巴克夏引着衆人都來追趕自己了。這樣一來,湯米應該就安全了吧。明天他就要去報到,可不要在這時候出了什麼岔子啊。
“小雜種跑不了了,他鑽進死衚衕了。”囂張的笑聲從身後傳來,弗萊德現在才發現,自己慌不擇路,跑進了一條狹窄的死衚衕。衚衕最深處是堵高牆,恐怕就算兩個人站在一起,也爬不過這樣的高度。
停下腳步,看着一馬當先衝過來的小巴克夏,弗萊德忽然對這張熟悉的輕佻驕傲的面孔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厭惡。就是這張臉,從小在他面前晃悠,直到現在。每當有這張臉出現的時候,他總是要倒黴,趴在地上接受鞭打的責罰,同時還要忍受這張面孔殘酷的嘲諷。
爲什麼要有“替身”?爲什麼貴族的孩子犯了錯誤卻要懲罰一個好孩子?十六年來,他第一次問起這個問題,而他所接受的一切教育都不能給出一個正確的答案。他剛剛發覺自己已經麻木沉默了十六年,這個發現令他驚奇:對着這樣一張醜惡陰險的面孔,他是怎樣熬過這十六年的?
“好吧,現在就是你接受懲罰的時候了。”弗萊德面無懼色地迎着幾乎二十個貴族少年衝了上去,在對手們還沒有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一拳砸在了小巴克夏的鼻子上。
一陣像小狗受傷後的哀鳴從這個一向趾高氣揚的少爺嘴裡發出去,痠軟的感覺讓他止不住自己的眼淚。或許是生平第一次痛覺讓他感到難以置信,他半天也沒想起做任何動作。
弗萊德迎着揮來的棍棒將小巴克夏摁倒在地上,一拳又一拳地打着他的鼻子。鮮血塗抹在他漂亮高挑的鼻樑上,他殺豬般地尖叫,高喊着“拖開他,拖開他。”
一個空手的人畢竟抵不過雨點般的棍棒,很快,弗萊德就被一棍重重打在背後,從小巴克夏身上翻落下來。
“打死他!”小巴克夏捂着鼻子吆喝着,“他襲擊貴族,打死他!”
很快,不計其數的重擊就讓弗萊德失去了痛覺,落在身上的棍棒彷彿是在直接擠壓着他的生命,而不再刺激他的神經。雖然他極力保護着自己的頭部,可仍舊漸漸地昏迷過去。
“弗萊德!”湯米的聲音從巷口傳來。他在奔逃時發現身後失去了朋友的蹤跡,生怕弗萊德遭受了什麼不測,忙回過頭來找他,卻發現自己的朋友在木棍下奄奄一息。
“不要啊……”湯米衝進人羣,試圖把這羣高貴的冷血動物們拉開,挽救朋友的生命。
“還有他,他也是個小偷!”發了狂的小巴克夏又把目光指向了湯米。小偷?他纔不會管這種無聊的事情。他現在只是想盡可能地發泄,爲自己傷在一個“替身”手下進行報復。
一個人無法阻止一羣手持武器的兇手,終於,湯米被打倒在地。他盡力撲倒在弗萊德的身上,用自己的身體保護着自己的友人,直到那羣少爺們打得疲了累了、揚長而去,直到眼前的景象漸漸模糊,直到自己也失去意識……
……
“弗萊德,你知道爲什麼你是我最好的朋友麼?”湯米溫和的聲音迴盪在弗萊德的耳邊。
“我不知道。”忽然被朋友這樣問起,弗萊德不知怎麼回答纔好。
“因爲我欠你的。”
“不,湯米,你一點都不欠我的,爲你做的一切都是我願意的。小巴克夏把我當玩具,平民們把我當幫兇,只有你願意接近我,陪伴我,讓我成爲一個真正有感情的人。我的朋友,你什麼都不欠我的。”
“我欠你的,不是因爲你教我識字,也不是因爲你常常來給我送吃的,讓我不至於餓死。對,我很感激你,真的,我永遠感激你。可我最感激你的,是你給小邁克的那半塊餅乾。”
“我……我沒能救活他。”弗萊德沮喪地說。
“可你讓他看見了希望。你知道麼?你走了之後,小邁克忽然說話了,他問我,那個人是誰?他的衣服那麼漂亮,他是個國王吧。”
“我說是的,一個國王要把所有孤苦的孤兒帶走,給他們好多好吃的,讓他們睡在絨毯上,還有漂亮的衣服穿。”
“他問我,你去哪裡了。我告訴他,你去拿吃的了,或許回來的時候還會帶着一輛馬車。邁克他見過馬車,真正的國王的馬車,四匹馬拉着的那種。他總希望自己能坐一回這樣的馬車。”
“他死的時候很開心,真的。他臨終的笑容讓人羨慕。我的朋友,你給我的一切我都能償還你,可只有這半塊餅乾不能。你讓小邁克帶着幸福的期望離開了這個世界,我永遠無法償還你。”
“好好活着哦,弗萊德,你是我們的大人物呢。要把我的那一份也好好地活出來。還記得嗎?我可是要當個了不起的貴族,讓窮苦的孩子們都能得到幸福的呢。這件事看來只能讓你去辦了。”
“你要走了嗎,湯米。”看着故友的影子在面前漸漸變淡,弗萊德慌張地喊着。
“答應我,你要當個國王哦,當個了不起的國王。”溫和的聲音從影子消失的地方傳來。
“我會的,我答應你,我會是個國王,一個了不起的國王,那是我對你的承諾,湯米。”從夢中驚醒的弗萊德向自己的亡友保證着,淚水已經將他的枕巾溼透了。
……
“你昨天晚上說夢話了。”雷利的小臉笑嘻嘻地湊過來,看着弗萊德說。
“是嗎?他說什麼了?”達克拉聽到了這個消息,咋呼着跑過來從熱鬧,“是不是夢到什麼漂亮小姐了……”
“夢到什麼好吃的了吧。”拉瑪啃着豬蹄頭也不擡地說。
“你說,你是個國王。哈哈哈哈,笑死我了,你是國王怎麼會到這裡來當小兵?”
“國王?你居然作了個這麼威風的夢啊。國王的府邸漂不漂亮?是不是門口還有幾個石獅子之類的?”
“那是我的外號,一個朋友起的。我夢到他了。”弗萊德沉着臉扭過頭去,掩飾着自己溼潤的眼角。
“那是你給我的稱呼,朋友。那就讓我盡力把它變成現實吧。”
外傳約定,來世的等待
熱鬧的市集,喧囂的人羣,遠道而來的商人擺出希奇的貨物,吸引着女人和孩子們的目光,雜耍藝人們在場地間作出種種不可思議的動作,引得圍觀的人羣時而驚呼,時而大笑。
一家三口正跟隨着人羣走動着,高大健壯、相貌堂堂的父親慈愛地將兒子扛在肩頭,溫柔美麗的母親走在他們身旁,不時提醒着孩子不要亂動,免得摔傷。
“拉夫特先生早,太太您早。達瑞摩斯保佑您全家。”
“才幾天沒見,小埃奇都那麼大了。”
“拉夫特太太,這個蘋果送給您。不是我吹牛,我的蘋果可是今天集市最新鮮的,小姐太太們吃了肯定會越來越漂亮,尤其是像您這樣的美人兒……”
……
市集上的許多人和這一家子打着招呼,他們中有商人,有果農,有家庭主婦,甚至還有在集市上亂竄的孩子。這是這個鎮子上最受歡迎的家庭,如果你是個外鄉人,問起這個家庭,肯定會有不只一個人向你介紹拉夫特一家,然後給你講述自己和這個家庭的友誼多麼深厚,再引起周圍人羣不服氣的噓聲。
高大英俊的拉夫特先生是個騎兵軍官,他以自己的英勇爲自己贏得了一個爵士頭銜和一份雖不豐厚但也已經足夠的年金。難得的是,他與他的夫人——一個顯赫貴族的侍女——對任何人的態度都那麼慷慨有禮,盡力幫助鄉鄰,從不以貴族頭銜將自己與這些平民鄰居們區分開來。用拉夫特先生的話來說,就是:
“我就是好運氣的大頭兵,沒什麼值得尊敬的。”
事實上,拉夫特先生幾乎具有人們所知道的所有值得尊敬的品格,他公正、隨和、開朗,熱愛自己的妻子,關照自己的朋友。而拉夫特太太善良賢惠,待人熱忱,也是主婦們的典範。他們的德行很快就博得了鄉鄰們的敬重,每個人都爲能夠結識這樣友好樸實的家庭爲榮。
而今天,這個不甚富裕卻十分幸福的家庭,迎來了自己兒子的十二歲生日。
“埃奇威爾,看看你希望什麼,我把它買下來作爲你的生日禮物,好麼?”父親拍着兒子的屁股說。
小埃奇看見那麼多新鮮有趣的玩意,興奮的直嚷,都不知道怎麼挑選才好。那個能發出不個色光芒的小棍子看上去挺神氣,而那個自己會走動的小鐵皮鴨子也挺有趣,或許可以選擇那個會噴火的面具,哦,不,媽媽一定不許玩火……
“咴……”一聲稚嫩的嘶叫吸引了孩子的目光,從父親的肩頭上,他可以看見集市最前面有人在販賣馬匹,一匹全身白的像雪亮的緞子的小馬駒正被栓在槽頭,不住地甩動着籠頭,嘗試着擺脫繩索的束縛。
“往前走走,爸爸。”小埃奇說,“我想看看那匹馬。”
雖然這只是匹小馬,但他的性子似乎比野馬羣中最暴烈的頭馬還要糟糕,它又蹬又咬,一刻也不願停歇,連給他喂草料的商販都被踢倒在地。
小埃奇從父親的脖子上下來,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的小馬,臉上帶着說不出的驚奇和喜愛。
“爸爸,我可以要這匹馬嗎?”
“埃奇,不能花那麼多錢。”母親責備又疼愛地看着兒子。
“可是,爸爸說,這集市上賣的東西,我都可以挑。”兒子爭辯着。
“對,但不包括小馬……”
“不,兒子,別聽你媽媽的,這是匹好馬。不過如果你喜歡這匹馬,就要自己把它牽下來。”父親滿臉笑容地看着兒子。
“蒂姆……”拉夫特夫人責怪地看着丈夫,臉上帶着擔心。
“放心吧,只是匹小馬,我的兒子不會那麼脆弱的。”拉夫特先生摟住妻子的肩膀安慰着,又轉臉對孩子說:“你把它牽到我這裡來,我就把它買下來送給你,回去還會給你修一個馬廄。”
孩子興奮地點着頭,一步步接近那匹踢踏不停的馬駒。圍觀的人們越來越多,都想看看這個孩子能不能得到這件難以馴服的生日禮物。
“撲通!”小馬揚蹄踢向孩子,孩子慌張地閃躲,被踢在了小腿上,摔倒在地。擔心的母親驚呼一聲,幾乎想衝過去,卻被丈夫緊緊拉住了。
“不要緊的,那是我們的孩子,對他有點信心。”
父親滿意地看着孩子掙扎着從地上爬起來,拍打着身上的泥土,回頭尷尬地笑了笑,又舉步向小馬走去。
“不要想那是你的禮物,要把馬當成你的朋友。真正的好馬是忠誠的朋友。”騎兵軍官出身的父親出聲提醒。
聽了這話的小埃奇停住了腳步,站在原地看着小馬駒一會,忽然轉身跑向放馬料的袋子邊上,抓了一大把麥麩,又向小馬駒跑回去。麥麩從他小小的手指間不住地撒出,在地上連成了一條線。
這次孩子沒有急於接近小馬,而是站在他前面,伸出手,一步步慢慢地靠進,嘴裡還唸叨着:“別害怕,我是你的朋友,別怕……”
有的人看着孩子與小馬對話的場面,忍不住笑出聲來。那小馬並沒有因爲這樣的說辭而停止掙扎,它甩動着腦袋,忽然將孩子的手頂到一邊,將麥麩撒在地上。
孩子並沒有放棄他的方法,他再次跑去袋子邊上,重新開始他的努力。一次、兩次、三次……除了父親仍在饒有性質地看着兒子的舉動,其他人已經漸漸露出不耐煩的神情,甚至有人爲孩子能不能得到他的禮物而打賭。
已經不記得是第幾次了,孩子靠近小馬的時候馬頭仍然在不安地擺動,可靠到他手邊的時候忽然停住了,然後小馬舔過孩子的小手,吃下了手中的麥麩。
眼看着有效,孩子高興地跳起來,他再次回到袋子旁,脫下了他漂亮的新衣服,將麥麩倒在上面,捧到小馬根前,趁着小馬進食的時候,撫摸着它的鼻子、他的脖子……小馬滿意地搖晃着腦袋,甚至主動把頭伸到小埃奇跟前,舔着他的手和臉……
當孩子把繮繩放在父親手中時,人羣中爆發出熱烈的歡呼聲,連馬販都走上前祝賀拉夫特先生有個好兒子——當然,他更主要的目的是爲了收錢。拉夫特先生把自己的兒子高高舉過頭頂,驕傲地宣稱:“這是我的兒子埃奇威爾,他比我強得多,在八歲的時候就馴服了自己的馬,他會成爲一個了不起的騎手!”
“你應該給你的新朋友取一個名字。”眼見孩子做出了令人驕傲的行爲,母親只能和善地表示支持。至於今後三個月的晚飯怎麼打理……既然是拉夫特先生的主意,終究是可以從他的酒錢里扣出來的。
“山雪,我想叫它山雪……”小埃奇摟住新夥伴的脖子。
……
“多虧了你啊,山雪。”年輕的騎兵埃奇威爾撫摸着自己的愛馬。他們剛剛一同經歷了一場剿滅盜賊的戰鬥,在戰鬥中,山雪和埃奇威爾最先衝破缺口,表現英勇。
這已經是不知第多少次的戰鬥了,年輕士兵和戰馬的深厚情感經受了血與火的殘酷考驗,山雪一次次將負傷的埃奇威爾從衆多的包圍中解救出來,而埃奇威爾寧願自己中刀,也要擋開襲向山雪的武器。
“你是最好的戰友,山雪。”埃奇威爾把繮繩扔在山雪脖子上。他從不栓馬,即便是在軍營中也絕不把山雪栓在槽頭,從小便是如此。“馬就是朋友”,這是老拉夫特先生在他很小的時候就教給他的道理,但即便是他也沒能作到把自己的馬像一個完全平等的人來對待,或許是因爲他從沒見過像山雪那麼聰明的馬:不止一個人嘗試着把沒有栓好的山雪從他的馬廄裡悄悄牽走,他們中有的是惡意的馬賊,有的只是熟人間的玩笑。山雪甚至能夠分辨這兩者的區別:來偷盜的馬賊沒有一個完好無損地從拉夫特家的院子裡離開,而開玩笑的朋友們只是上衣被它扯碎了而已。連拉夫特先生和太太靠近餵食,他都懶散地不予理睬,只有看見埃奇威爾的時候它會才高興地歡蹦亂跳。從小到大,埃奇威爾每天都要花很長時間來給山雪梳理餵食,還要和它說話,直到參軍之後依然如此。對於他來說,再沒有第二個朋友能夠作到像山雪一樣,每一個小動作,每一個眼神都帶着特別的默契,甚至不需要他作出任何表示,山雪都會像猜透了他的心思一樣,爲他做出最好的選擇。
這樣的行爲自然會在戰友眼中視作怪癖,但在幾次戰鬥之後,埃奇威爾和他的山雪就變成了“神奇”和“幸運”的代名詞。他們都認爲是山雪爲埃奇威爾帶來的勇氣和好運,讓他成爲了戰功卓著的傑出戰士。對此,埃奇威爾從不否認:
“如果我的意見和山雪有衝突,我一定會聽它的。它是我勇氣和力量的來源,是我最信任的朋友。”
所以,很少有人稱山雪爲“埃奇威爾的馬”,私下裡開玩笑時,在戰友間倒是流傳着這樣的說法:埃奇威爾是“山雪的人”。
“我們走吧,好夥計。”埃奇威爾轉身想要離開這片沒打掃完全的戰場,剛走了兩步,卻被山雪咬住了袖子往後扯。
“怎麼了,好夥計?讓我過去嗎?”埃奇威爾問。
山雪點了點頭,嘶叫了一聲,轉身跑開,把嘴伸在一片草叢中撩撥,忽然含起一柄長長的戰刀,叼到埃奇威爾面前,用眼神示意着埃奇威爾接過這把刀。
“這是你藏起來的?”山雪昂了昂脖子,表示同意。
埃奇威爾認得這把刀,使用這把刀的盜賊首領把他的馬刀砍成了兩截,但仍然被他用半截馬刀斬於馬下。戰鬥結束後,他也曾經到處尋找這件出衆的武器,卻沒想到早就被自己的朋友藏了起來。
“送給我了?”埃奇威爾接過刀,拔刀而出,整個刀刃並不是雪亮的顏色,而是一片墨黑,黑色中透出強烈的血腥氣,而這也正是這把武器最出衆的地方之一。
“不,這不是我的刀,是你的。”埃奇威爾沒有把刀掛到自己腰間,而是掛在了山雪的鞍鉤上,“這是你刀,是屬於你的戰利品。只有和你一起戰鬥時候,我纔會用這把刀。”
山雪忽地跑開,飛奔着繞出一個大圈,歡快地嘶鳴着,彷彿是在炫耀着自己鞍韉上新掛的武器。這大概是第一匹擁有屬於自己的武器的戰馬,或許也是最後一個。它和它的駕馭者之間的關係已經不能完全用“主人”和“坐騎”來衡量了。他們是朋友,是一對並肩在戰場上創造英勇業績贏得別人尊敬的最佳搭檔……
……
橫刀立馬,這是一個騎士應有的戰鬥姿態。
可如今,刀仍在手,馬卻再也無法站立。
二十六歲的埃奇威爾跪在泥土中,眼淚不住地流淌,滿心的悔恨。換一匹馬,早在兩年前就有人這樣向他建議,可他無法接受。從兒時的嬉戲起,他就已經無法再接受沒有山雪的日子。可畢竟,山雪已經十四歲了,對於一匹戰馬來說,它幾乎已經像是個五、六十歲的老人,不能再負擔一場場戰鬥的負荷了。
可埃奇威爾無法下這個決心。對於他來說,山雪就像是他的手、他的腳,一個戰士可以把他握刀的手放在家中,然後勇敢地衝上戰場嗎?
一次次,埃奇威爾對自己,也對山雪說,打完這一仗,我就該換一匹戰馬了。可一次次的,當他把山雪留下,牽過另一條繮繩時,山雪都會默默地跟在他身後,不嘶叫,不掙扎,不踢咬,只是像影子一樣跟在後面,用一種奇怪而憂傷的眼神望着他,讓他心酸,讓他愧疚,讓他終於忍不住趕走新的戰馬,重新回到山雪身邊,成爲同袍眼中不變的白馬勇士。
對人,對馬,這都是一段無法割捨的情感。
可這一次,山雪終於無法再站起來了。一柄長矛幾乎穿透了它的前腿,殷紅的血跡浸染在它緞子一樣光滑美麗的皮膚上,觸目驚心。
剛倒地的時候,山雪還在不住地掙扎,試圖重新站起身來,仰天長嘶,最後一次展現它神駿的姿態。可終於,當它發現所受的傷害遠遠超出它所能負擔的極限,它已經永遠失去了馳騁奔騰的力量,它終於不再掙扎,靜靜地躺在一邊,沉默地注視着他的主人和朋友埃奇威爾在它的身邊揮舞着屬於它自己的戰刀,護衛在它的身旁,直到戰鬥結束……
“起來,山雪,起來,我們……我們回家……”埃奇威爾不住地撫摸、呼喚,守在山雪的旁邊,祈求着奇蹟的發生。可每個人都知道,當一匹戰馬倒地不起,它將永遠都不再起來了。
“它不行了……”隊長拍打着埃奇威爾的肩膀,卻被他觸電一樣地彈開了。
“不行了?不行了是什麼意思?它還沒有死,它還活的好好的,它什麼事都沒有,沒有……”埃奇威爾歇斯底里的大吼着,把他的上司遠遠地趕到一邊,然後重新溫柔地、慢聲細語地安慰着山雪,神經質地微笑、哭泣,或是沉默。
沒有人敢接近他們,沒有人敢打擾這對生死之交最後相聚的時刻。
在一片悲痛中,山雪忽然重新掙扎起來,但它的目標不再是重新站立,而是盡力將馬頭伸入埃奇威爾的懷中。
埃奇威爾慌忙地湊上去。
山雪努力地伸着脖子,銜起了埃奇威爾腰間的佩刀,那把黑色的戰刀。這把刀叫墨影,它的擁有者是一匹叫山雪的馬。
山雪將刀銜到埃奇威爾手中,眼中帶着決絕的色彩。
怎麼會不懂?十幾年的生死相伴,埃奇威爾怎麼會不懂?無法再飛馳的騏驥,就像是折斷了翅膀的雄鷹,失去了所有的驕傲和生存的意義。在掙扎殘喘和從容地離去之間,山雪選擇了後者,它也是個真正的勇者,一名無畏的戰士。
可他怎麼下得了手?這是相伴了多年的朋友,是他的至交,是他的生死兄弟,他怎麼下得了手?
埃奇威爾放下刀,卻又被山雪掙扎地銜起,重新放回到他的手中。
非他不可,這是他的責任,他的義務。作爲山雪的主人和朋友,這維護尊嚴的告別一刀必須由他來揮出。
“好吧,如果這是你的心願,我的朋友。”埃奇威爾無力地站起身,緊握住手中的戰刀。
風捲着草葉吹來,帶來一陣沙沙地聲響,彷彿是一個孩子的聲音……
“爸爸,我可以要這匹馬嗎……”
刀鋒擦着刀鞘緩緩地移動,摩擦着,聲音悠長而動聽……
“別害怕,我是你的朋友,別怕……”
戰刀高舉過頭頂,刀尖彷彿劃破了落日斜陽,將黃昏塗成一片血色……
“山雪,我想叫它山雪……”
等着我,我的朋友。或許有一天我們可以在另一個世界見面,我會重新在你的背上,迎風馳騁……
刀鋒劃過,埃奇威爾感到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也已經隨着鋒利的觸覺離開了自己。
等着我來……
遲到,復仇的宣約
陽光下的彗星海,溫暖、明亮。水面上泛起層層的曲線,將陽光摺疊成爛漫搖盪的一片金色光影。一道道輕波被海風堆積起來,跳動着涌向前方,直到在船甲板上散碎成一片晶瑩的泡沫,又歡躍地四散開去。
正停泊在港口中的這條船修長、優雅,猶如一隻伏在水片上展翅欲飛的海鳥。一面由金色骷髏和紅色玫瑰花裝飾着的骷髏旗在主桅頂端迎風招展,明確無誤地表明瞭艦船主人的身份。
此刻,一個人正站在船頭向遠方眺望。這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女人,她身材窈窕、體格勻稱,穿一身白色緊身水手服,上衣的下襬在小腹上挽成一個結,腰間陪掛着一柄兩銀色輕刺劍。長年海上漂流的生活把她的肌膚曬成了健康的麥芽色,歲月的流逝並沒有在她身上留下過多有損於她美貌的痕跡。她的皮膚依舊細膩光滑,肌肉也依然飽滿結實,隱匿在她眼角的幾道皺紋非但沒有使她看起來衰敗蒼老,反而爲她平添了幾份經歷過風雨的成熟風情。
一塊紅色的頭巾包裹住了她亞麻色的頭髮,那顏色明亮得刺眼,就好像是一塊浸滿了朝陽色彩的天空被人用剪刀裁剪了下來一樣。
女人正望得出神,忽然,一個矯健的身影就像是野貓一樣輕盈有力地翻上了甲板,悄無聲息地靠近了船頭了女人。他微笑着,橫穿右頰的傷疤隨着他的笑容微微顫動着,一個黑色的眼罩遮飾住了他左眼的殘疾。這一切使他看起來頗有幾分猙獰,但倘若你能夠仔細看看他的臉就會發現,這是一張十分英俊威武的男性面孔,高挑的鼻樑、尖細的下巴顯露出他英武不凡的氣質,僅存的那隻翠綠色的右眼也閃爍着如同寶石般晶瑩的光澤。兩隻細長的耳朵告訴向我們表明了他的身份:這是一個精靈,一個年輕、強壯的男性精靈。
精靈悄悄走到距離那女人四、五步遠的地方,忽然站直了身體,一本正經地大聲說道:“報告我最尊敬也最美麗的船長大人、海盜界的奇蹟和驕傲、彗星海最美麗的紅色浪花、弱者和商人的保護神、奴隸販子的天敵、受人愛戴擁護的可愛女海盜凱爾茜·拉格女士,您的黃金玫瑰號已經補給完畢,受到風暴侵蝕的甲板也得到了很好的維修,隨時可以起航。我是您最卑微但也是最忠誠的追隨者水手紅焰,隨時聽候您的吩咐,報告完畢!”
起初,被稱爲凱爾茜的中年女人被這突如其來的大聲報告嚇了一跳,有些驚駭地回過頭來。不過很快她就被那名叫做“紅焰”的精靈水手過分正經的古怪表現引逗得大笑起來,清朗的笑聲猶如浪花綻放在海平面上。
“你啊,還是這麼古怪淘氣,一點身爲海盜的體面都沒有。”頭帶紅巾的海盜船長走進那名水手,有些責備地說道。她挽起衣袖,面頰上泛起一陣羞澀的紅暈,揚起手臂親暱擦拭着精靈水手臉上的汗水,眉宇間的神情體貼又溫柔,既像是一個熱戀中的少女,又像是一個溺愛自己已經長大了的孩子的母親。
看見船長被自己逗出了笑容,紅焰努力收斂起得意的笑容,故意裝出一副失落的表情說道:“報告船長,我當了近二十年的海盜,至今還是最低級的一個水手,早就沒有什麼體面啦。”
“哦,那你是在責怪我嘍?”凱爾茜狡黠地笑了笑,“那我現在就讓你做作潛伏登船的突擊手。”
“報告船長……”紅焰挺起了胸脯大聲說了一句,隨即又垂下頭小聲嘀咕着:“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我不會游泳……”
“好啊,當了二十年的海盜,居然還不會游泳,就算你是我的丈夫也沒有有什麼臉面去抱怨。馬上去把甲板給我刷三遍……啊……”正說着,凱爾茜忽然驚呼了一聲。原來是紅焰趁她沒有防備的時候,忽然緊緊摟住了她的身體。
“我讓你……讓你去刷甲板……可沒有……”起初,她還在不住掙扎着,可隨着男性的呼吸逐漸靠近她的耳邊,她逐漸停止了掙扎,紅着臉低下頭去,半閉着雙眼睛,臉上泛出不勝嬌羞的神情,彷彿正在等待着紅焰的嘴一點一點地靠近她的面頰,靠近她的雙脣……
“報告船長……我什麼也沒看見!”一個左手截斷,裝着一個鐵鉤的中年海盜冒冒失失地衝出船艙,稍一愣神,又怪叫着立刻轉臉向船艙裡跑去。這個口中大喊着“什麼也沒看見”的傢伙正是船上的瞭望手,他經常說的一句話是:無論什麼都逃不過我的眼睛。
“鉤子,你給我站住!”凱爾茜又急又愧地一把推開紅焰。即便是人到中年,那些年輕少女的嬌羞還依然保存在女海盜船長的神經中——當着她船員的面時尤其如此。她背過身去,不讓那個冒失鬼看見自己滾燙的臉,聲音有些發顫地詢問道:“什麼事?”
“是這樣的,船長。在購買補給的時候有人告訴我們,最近有個年輕的劍手四處打聽您的蹤跡,說是來向您挑戰的。這傢伙很厲害,有幾個人曾經和他交過手,但一照面就被他打倒了……”儘管覺得很尷尬,但鉤子還是如實向凱爾茜報告了這些事情。
“哦,還有這樣的事情?”紅巾女海盜的右手緊緊地捏了捏腰間的刺劍。近幾年來,頭帶紅巾的女海盜船長的威名在彗星海周邊沿岸日益響亮,幾乎已經成爲了一個讓人嚮往的傳奇。海邊熱血的青年們每每提到這個名字,幾乎人人都希望成爲她麾下的一名海盜,聽候她的調遣。任何對女海盜凱爾茜的敵意和挑釁都會招致一致的敵視。現在,居然冒出了一個挑戰者,這不尋常的消息挑起了凱爾茜的好奇心和好勝心。
“這個人叫什麼?他現在在哪裡?”紅焰在一旁詢問道。
“沒有人知道他叫什麼,他說在他打倒船長之前不會使用自己真正的名字。兩天前,他搭船前往西北方的海德爾港了。”鉤子回答道。
“好,立刻召集船員,開赴海德爾港。”凱爾茜一揮手,立刻下達了出發的命令。鉤子答應了一聲,轉身向船艙裡走去。紅焰也想要跟着一起走下船艙,可剛走了兩步,卻被凱爾茜喊住了。
“紅焰,我親愛的,我們是不是應該繼續剛纔沒有幹完的工作啊……”凱爾茜嬌柔微笑着說道。
紅焰的獨眼裡立刻閃現出曖昧的光彩,臉上也浮現出一些邪惡的表情來。他伸出雙手,緩緩地向自己的妻子和船長走來。凱爾茜也輕輕扭動着腰肢向他走近。
當他即將摟住凱爾茜的時候,女海盜輕盈地轉了個身,就像是一朵紅色的雲彩從他的身邊飄過,在他耳邊留下了一句話:
“我說的是刷洗甲板,好孩子別忘記了,三遍哦……”
……
儘管事實上幾乎每個人都知道這條造型奇特、性能卓越的戰艦是一支海盜船,可降下了海盜旗幟的黃金玫瑰號還是暢通無阻地駛入了海德爾港口。在彗星海這片崇尚自由的勇氣的大海上,“海盜”並不是一個讓人畏懼和憎惡的名字。在海上討生活的漁民和商人們對於從自己的收益中拿出可以接受的一部分去換取一條安全的航路這件事並沒有表示出強烈的反對,而且一旦在海上遭遇險情,海盜們將會是他們十分可靠的幫手和保護着,就這一點而言,他們比只收錢不幫忙的稅務官員們要友好得多。
幾乎是在黃金玫瑰號靠岸的同時,幾個十來歲的男孩子一頭扎進了港口的酒館中,興奮地大聲嚷嚷起來。
“爸爸,爸爸,她來了,我看見她的船靠岸了。”一個胖胖的小傢伙大叫着,邊叫邊搖着酒館老闆的褲腰,一手指着門外的港口方向。
“是我先看見的……”另一個略高的孩子立刻驕傲地宣稱,與自己的同伴爭奪着這份榮譽,“……她的船還沒靠岸我就看見了。”
“是我最先看見的。”孩子們中年紀最大的一個尖聲反駁道:“只看桅杆我就能一眼認出它來,是黃金玫瑰號,準沒錯,我見過好幾次了……”
如果說剛開始的嘈雜讓酒館中的人們不知所云,那麼當“黃金玫瑰號”的名字從孩子口中說出來時,整個酒館立刻炸開了鍋。有關那位美麗而勇敢的傳奇女海盜近十年來的冒險勇行以極高的速度在酒客中擴散開去,激起一陣陣欽佩的讚歎聲。酒館老闆已經開始興高采烈地調配海盜們所鍾愛的烈性飲料——多年前,他還是一場海難的倖存者。正是黃金玫瑰號的女船長將他從激流和鯊魚的窺伺中搭救了出來。這些年來,他一直用最狂野辛辣的美酒作爲報答救命恩人的唯一方式,並一直以提供這種“海盜唯一指定飲料”爲榮。一些衝動的年輕人已經按耐不住見一見心中偶像的衝動熱望,紛紛放下酒杯向碼頭走去。
在這雜亂熱烈的氣氛中,誰也沒有注意到正坐在酒館角落中的那個倚劍而坐的青年男子。在聽聞黃金玫瑰號抵岸的消息後,他的身軀微微顫抖了一下,手中的酒杯猛地一搖,在桌面上灑下一片酒水。他愣了一會兒神,而後猛地將酒漿倒入口中,緊皺着眉頭大口吞下,而後將酒杯重重地放在桌上,又扔了幾枚遠遠超出酒水價格的銀幣,回身抓緊了自己的劍柄站起身來,跟在人們身後向門外走去。
“是時候做一個了結了,這所有事情的了結。”年輕的劍手輕輕對自己說道。痛苦掙扎和冷酷無情兩種情緒糾纏在他的目光中,讓他恨恨地吐出一個名字:“凱爾茜·拉格,我的殺父仇人……”
這時的紅巾女海盜並沒有想到自己的對手會這麼快找上門來。她正站在船頭,指揮着自己的水手們降下風帆、準備離船蹬岸。碼頭上有些熱情的擁護者已經在向她揮手致意了,有些人還冒失地喊出了她的名字。她也頗有興致地向愛戴自己的海邊住民們揮手還禮。在更遠的地方,一些守護港口的軍人們正遙遙地望着這個倍受愛戴的盜匪,卻一點要找她麻煩的意思都沒有:只要沒有人向當局報案,沒有人願意招惹在彗星海上來去如風的狂飆海盜。
忽然間,人羣中爆發出一聲洪亮的吼叫:“凱爾茜·拉格,海盜中的驕傲,若你還記得自己的承諾,那就拔出你的劍,來接受我——一個因爲你而失去了父親的兒子的挑戰吧。”
這聲音來得實在太過出乎意料,以至於喧鬧的港口猛然間失去了聲響,都沉浸在這聲吼叫所帶來的不可思議的驚詫中。碼頭上的人們循着吼聲傳來的方向自動地讓開一條通道,很快,人們就發現了那憤怒聲音的主人。
一個精幹強壯的青年進入了海盜船長的視線,他身材挺拔、申請冷峻而驕傲他將一柄造型古樸簡潔的長劍斜搭在肩頭,雙目炯炯地望向船頭的方向。他正是我們在酒館中看見的那個古怪的客人。
“驕傲的年輕人,我敬佩你的勇氣,你能否告訴大家你的父親是誰?我們可不想讓凱爾茜船長爲一個不知名的死鬼而和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傢伙打上一場,這樣即便打贏了你也不會使我們的船長獲得什麼榮譽。”在人們驚訝的目光中,凱爾茜的精靈族丈夫——水手紅焰挺身而出,張狂而戲噱地迴應了挑戰者的聲音。他的回答讓船上的水手們爆發出粗野狂放的大笑聲,碼頭上的人們同樣也對冒失的挑戰者露出了譏諷的笑容。
這一切並沒有使年輕的劍手感到羞辱憤怒或是慌亂,他的輕輕眼角跳動了一下,兩道熾熱又冰冷的目光凝聚在紅焰的身上。他緩緩將自己的佩劍拔出劍鞘,高高地拋向紅焰。他用的力量恰到好處,長劍凌空打了幾個旋,在下落時劍尖正插在紅焰面前的甲板上,劍柄輕輕搖晃着,發出輕微震動的聲響。
“紅焰先生,您是否還記得,您曾經親口答應過我,這把劍的主人有資格向凱爾茜·拉格提出挑戰的要求?”年輕人的聲音激動地顫抖着,帶着某種奇怪的熱忱。
紅焰詫異地伸手拔出寶劍,拿在手中仔細端詳着。劍刃反射着陽光,在他的臉上畫出一道閃亮的疤痕。猛地,精靈水手的表情變得緊張,繼而一種莫大的喜悅呈現在他的臉上。他指着青年的臉,神情失態地大叫道:“菲利,你是小菲利?你在這裡?你……你……”他激動得不知該如何是好,轉臉衝着自己的妻子大聲嚷道:“凱爾茜,是菲利,你還記得嗎,是那個孩子,小菲利……”
“我不是小菲利!”這時候,被稱爲“菲利”的年輕劍手已經沿着抽板踏上了黃金玫瑰號的甲板。他看着紅焰,一字一頓地說道:“在擊敗凱爾茜·拉格、爲我的父親洗清污名之前,我沒有資格使用菲勒夫森尼亞·臺·法賽利這個名字。您已經證明過我的資格了,紅焰先生,我要求與凱爾茜·拉格決鬥。當然,倘若她不願意,打算在自己的船上倚多取勝,我也並不反對。”
“你……你爲什麼要這樣?”紅焰既歡喜又痛苦地看着年輕的劍手,矛盾的心情在他的心裡挽成了一個紛繁雜亂的結,“你父親並不是不名譽地死去的,沒有人讓他揹負任何污名。甚至於,在那件事上他並非全然的無辜,他的主人在販賣奴隸,而他對此完全知情。他是忠誠的,可也是愚蠢的……”
“這不重要!”菲利突然粗暴地大聲打斷了紅焰的辯解,“她逼死了我的父親,毀了我一家!這十幾年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今天,能尋找這樣一個機會堂堂正正地擊敗她!我要爲我的父親報仇!我恨她,你懂嗎?我恨她!”
“我答應過你,教給你所需要的一切,讓你來找凱爾茜報仇。但我也答應過凱爾茜,要永遠保護她的安全……”紅焰把長劍拋還給菲利,又從腰間抽出兩把雪亮的鋼刀,既堅定又有些遲疑地向菲利走來,“……那就來吧,用你的劍,讓我看看我學生的仇恨有多大的力量……”
一個嬌柔的身影擋在了他的面前。紅色的頭巾隨風飄揚,紅得如同一面驕傲的旗幟。
“凱爾茜……”
“那孩子是來找我的,親愛的。”海盜船長偏了偏頭,向着自己的愛人溫柔地笑了笑。
“可是他……”
“不要緊的……”紅巾女海盜小聲安慰着憂慮的精靈,“……別忘了,他是你的學生,是個好孩子呢……”說着,她轉過身,取出自己的刺劍,面向着菲利。
一些年輕的船員們想要一擁而上,幫助自己的船長將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扔下船去,可紅焰和一些老船員及時地攔住了他們,將他們向身後驅散,給前甲板上的兩個人留出了充裕的空間。
碼頭上,人羣也安靜了下來。人們既驚喜又擔心地望着黃金玫瑰號上的兩名決鬥者,誰也不知道受人愛戴的女海盜這次遇到的是一個什麼樣的對手。他們很爲她擔心,同時也因爲終於能夠目睹傳奇女海盜的矯健身手而有幾分期待和激動。
“來吧,勇敢的年輕人,我接受你的挑戰。願你的身手不要辱沒了父親的武威。”凱爾茜面向着自己的對手,神情安詳地說道。
菲利的瞳孔立刻收緊了。突然間,他揮動着長劍,向前急踏兩步,猛地衝着凱爾茜的肩頭襲去。他的步伐短促有力,將距離拿捏得十分準確,當最後一步落下時,劍尖正好擦過凱爾茜的肩膀,動作簡潔又諧調,就像是隨風吹過的波流一樣自然,又像是層層涌起的波濤一樣凌厲。
站在一旁的紅焰不禁握緊了拳頭。菲利的劍術高得超出了他的預料,讓他不免爲自己的愛人擔心起來。
女海盜的身體立刻輕盈地向左側飄去,刺劍隨即邪詭刺向對手的胸口。她的反擊既辛辣又兇狠,看不出任何手下留情的意味。
兩個超卓的武者就這樣在激戰在一起。寶劍閃亮的劍影猶如兩道金屬壁障將正在搏鬥的兩人裹在一起,讓旁觀的人羣目爲之眩。劍鋒交擊的錚鳴和破風呼嘯的聲音牽動着碼頭上衆人的心神。
菲利的劍術大開大闔,既勇猛剛烈又十分嚴謹剋制。無論是攻擊還是防守,他的動作都十分規範,雖然手中長劍揮舞得虎虎生風,一波波攻勢如同澎湃的海潮般撲向對手,卻絕少出現致命的破綻、給頭帶紅巾的女海盜留下反擊的機會。
與之相比,凱爾茜的劍術更加狠辣。由於武器的限制,凱爾茜總是儘可能避免自己的刺劍與對手相交,而是更多通過敏捷的身形和步法來閃避對手的攻擊。儘管有時兩把長劍不可避免地相互交擊,也總是輕輕一碰就相互彈開。而一旦讓她發現破綻,纖細的刺劍立刻就會化身爲噬人的毒蛇,向對手毫無保留地全力出擊。所有的輕靈、敏捷在一瞬間就會化爲電閃雷鳴般的速度,撲向菲利最致命的要害。
這場爭鬥的每一個旁觀者都緊張得喘不過氣來,而其中最可憐的就是與衆不同的精靈水手紅焰。正在他面前做生死較量的兩個人,一個是他心愛的情侶,一個則是讓他愧疚和想念的學生。隨着兩個人的交手,他的心已經裂成了兩半,正相互戰鬥着。每當凱爾茜遭遇險情,他總緊張得幾乎要大聲叫喊出來,而一旦菲利有了生命危險,他的心也忍不住幾乎要跳出禁錮着它的胸口。無論是誰戰勝了誰,都不是紅髮的精靈海盜所希望見到的景象,可這景象註定要在不久之後呈現在他的面前。
終於,格鬥場上出現了變化。因爲戰鬥方式的不同,凱爾茜的體力消耗註定要比她的對手更爲巨大,而年齡的不同則使這種差距更爲明顯。漸漸地,紅巾女海盜的身形變得有些緩慢,而她的反擊也不像剛開始時那麼精確有力。這點差距對於並不精通戰鬥的圍觀者來說並不是很明顯,但對於有經驗的戰士、尤其是對於正在戰鬥的兩個人來說則意味着許多。
“嘶啦!”終於,凱爾茜躲閃不及,不得已用手中的刺劍硬接了菲利的一記力劈,兩柄長劍相互摩擦碰撞,發出難聽的聲響。在力量與力量的對話中,人到中年的女海盜完全被年富力強的對手壓制住了,手中的刺劍再也拿捏不住,掉落在自己的腳下。緊跟着,菲利右手平舉,將鋒利的長劍架在了殺父仇人的脖子上。
衆人同聲驚呼起來,紅焰緊張地高叫了一聲:“菲利,不要!”連忙搶上幾步,忽然又頓住了腳,臉上第一次流露出驚恐乞求的神色。
“你長大了,菲利,已經變成了一個很強的戰士。我想,你的父親會因此而感到驕傲的。”彷彿沒有意識到自己正身處險境,凱爾茜微笑着向菲利點頭說道,神情慈祥和藹,就好像……就好像一個母親因爲兒子的成長而欣慰不已。
“不許你提我的父親!”儘管擊敗了強勁的敵手,可年輕劍手的臉上一點也看不到驕傲的神色。菲利臉上的肌肉痛苦地躊躇着,眼眶微紅,就連持劍的手也忍不住微微顫抖。
“是你害死了他,是你!”他聲嘶力竭地大吼着,既像是在憤怒着,又好像正在害怕着什麼。
“沒有人害死他,他是爲了維護自己的榮譽和正義而死的,這一點你知道。”凱爾茜溫聲勸慰地說道,“我們曾經告訴過你,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正義。解救奴隸,消滅奴隸販子,這是我的正義,哪怕今天你在這裡殺了我,我也絕不會因爲當年做過那件事而後悔。同樣的,毫無保留地執行命令,哪怕要違背自己的良心、哪怕最終要以死來彌補自己的罪過,這也是你父親的正義。他得到了他希望得到的,我也是……”
“而你呢,孩子?你的正義是什麼?你找到它了麼?”
“我的正義就是殺了你,爲我的父親報仇,報仇!”菲利近乎是歇斯底里地暴躁狂喊,他握劍的手已經綻出了條條青筋,手中的寶劍顫抖得越來越厲害。紅焰的手心捏滿了汗水,生怕他在狂躁中傷害了自己的愛人。
“是嗎?”凱爾茜暖暖地笑着,“如果是這樣,那你爲什麼現在還不動手呢?你的劍就在我的脖子上,如果你認爲這樣做是正確的,那麼好吧,我不會躲閃,也不會責怪你。沒有人會責怪你的,你完全有理由這樣做。”
“我……我……”菲利漲紅了臉,他的目光和劍鋒一起聚集在凱爾茜的脖子上,彷彿是在凝聚全身的力量,想要斬下這復仇的一劍。
可是,他終於沒有這樣做。
“噹啷!”長劍無力地掉落在地上,勇敢的年輕劍手跌跪在地上,痛苦失聲: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像個孩子一樣軟弱地哭泣着,任由淚水撒溼他的衣襟,“……父親死了,而我什麼也做不到。我再也看不到他的臉,聽不到他的聲音,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該去恨誰,不知道自己究竟應該做些什麼。我害怕,害怕自己一個人這樣空蕩蕩地活下去。我必須得做些什麼……”
“……我強迫自己恨您,恨紅焰老師,我逼着自己報仇,否則我一天也活不下去……”
“對不起,凱爾茜阿姨……對不起……”
凱爾茜將菲利摟在懷中,輕輕地撫摸着他的臉,眼裡忍不住泛出兩點晶瑩的光亮:“傻孩子,你只是還分不清悲傷和仇恨的區別罷了。這十幾年來,我們一直都記得你,想念你。你怎麼會是一個人呢,你還有紅焰老師,還有凱爾茜阿姨……”
這時候,紅焰已經走到兩個人的身邊。他的眼圈紅紅的,用力攙起跪倒在地上的菲利:“相信我,仇恨並不能真正減輕悲傷的心情。留下來吧,小菲利,留在我們身邊,你會發現還有許多東西可以填補你的生活。”
“那是些真正美好的東西,無論你什麼時候感受到他們,都不會覺得太晚……”
恩典,父神的眷顧
一輛輕便馬車隨着平穩而輕快地駛入聖達瑞安城,車頭的銀質鈴鐺隨着車身的顛簸不時發出清澈的聲音,提醒着前方的行人小心避讓。
裝飾着漆金花飾的車廂中,坐着一個身穿白色長袍的年輕女性。她的脖子上掛着一枚由天平和鳶尾花構成的金屬護身符,這個小小的掛飾說明她是善與生命的神明——衆神之主、世人於天上之慈父、主神達瑞摩斯的忠實信徒。一條細膩的白紗從馬車窗戶上低垂下來,遮住了她的面容,只露出她白皙的脖子和尖細俊俏的下巴來。
當馬車路過一個十字路口的時候,一羣喧鬧的男孩子從斜刺裡嬉笑打鬧着衝了出來。他們口中叫嚷着,手裡揮舞着木質的刀槍,正玩着所有男人童年時都玩過的戰爭遊戲。當先的一個孩子一邊跑一邊回過頭來大聲呼喊着,並沒有看見正迅速向他迫近的馬車。
“咴……”馬車伕嫺熟的駕車技巧救了男孩的命,在緊急關頭,他拼盡力氣勒住了兩匹健壯的馬匹,使馬車在經過一陣劇烈的顛簸搖晃之後停了下來。儘管如此,那個男孩仍然不幸地被馬車撞倒在地,巨大的車輪碾過他的小腿,發出一聲可怕的響聲。繼而,可憐的孩子悽慘地呼叫起來,抱住自己已經變形的腿在地上痛苦地打着滾。跟在他身後的孩子們嚇壞了,這些“勇敢的戰士”們張大了嘴站在那裡,驚慌地看着自己受傷的同伴,不知道到底該怎麼纔好。
“您沒傷着吧,巴特斯菲亞小姐。”一待馬車停穩,車伕連忙詢問道。車上這位年輕美貌的乘客身份尊貴,倘若她受了什麼損傷,那後果並不是他能承當得起的。
“我沒事,登特先生。”至高神的虔誠信徒整了整自己的衣冠,親近有禮地回答道。她的臉紅紅的,聲音有些不自然——剛纔的那場事故幾乎把她從座位上掀起來,雖然沒有受傷,但確實讓她嚇了一跳。
“那孩子怎麼了?”心神稍定,乘客小姐看着地上的孩子關切地詢問道。
“誰知道……”馬車伕既沮喪又有些惱火地回答,“……至高神在上,這可不關我的事。不知是哪家的混小子連路也不看,直衝着我們就撞過來了。被軋住了腿還是好的,要是我再晚拉一會兒繮繩,哼哼……我們不用管他,小姐,主教閣下正在等着您呢,這點事交給城市巡邏隊處理就好,反正這不是我們的錯兒……”
車門被打開了,年輕虔誠的少女緩緩邁下馬車。她的臉上並沒有刻意露出什麼表情,但無論你從哪個角度來看,似乎總能從她的臉上捕捉到一絲安詳慈愛的微笑。這笑容彷彿帶有某種聖潔的力量,能夠爲見到它的人們驅散心中的煩憂和苦痛。
“神說,若見人受苦痛便走開的,必不受我護佑。”少女溫和地說道,她的聲音就像是一縷春風,吹暖了初冬微寒的空氣,“請把我的藥箱拿來,登特先生,我去看看這孩子的傷勢。”
“可是小姐,主教大人正等着您呢……”車伕不安地提醒着。
“神教導我們在榮耀與行善之間選擇後者,我想,主教大人應該不會因爲這小小的延誤而責怪我的吧。”年輕的小姐溫和而堅定地說道,緩步走到受傷的孩子身邊。這時的孩子已經停止了叫喊,他的嘴脣發青,因爲劇痛而不住顫抖着,蜷縮在地上,臉上和身上盡是塵土。他的左腿下半截幾乎整個向身後扭轉過去,在被馬車軋過的地方高高腫起,皮膚已經變成瘀紫色。
白衣的信徒皺了皺眉頭,她口中輕輕默唸了些什麼,繼而兩手發出一道乳白色的光芒來,將可怕的傷口包裹起來。隨着這道神聖光芒的閃耀,孩子的痛楚大爲減輕了,臉上也有了些血色。這仰仗於神力和信仰的魔法奇蹟使得周圍的人羣爆發出驚訝的嘆息聲,人們看待這位少女的目光立刻由欣賞、讚美變成了虔誠和崇拜。
“你叫什麼名字啊?”白衣少女一邊撫摸着孩子的傷腿,一邊柔聲地對他說道。
“杜比,我叫杜比……”孩子咬緊了牙關回答道。
“哦,我想你是個勇敢的孩子,是嗎?剛纔我看見你衝在最前面,你是個將軍,對嗎?”少女繼續問道,她的雙手一直沒有停止對傷腿的按摩。當說道“是個將軍”時,她的臉沒來由地泛出一陣羞怯的紅色。
看來她手上的力量加重了不少,儘管又神力的護佑,孩子依然感到了一陣陣的痛楚。不過“你是個將軍”這幾個字在這裡顯然起到了作用,他咬緊了牙關,沒有大聲呼痛,只是小聲呻吟着。一串串淚珠從他的眼睛裡不聽話地逃了出來,很快淹沒了他倔強的小嘴。
“杜比,過一下可能會很疼,但很快就會過去,然後你的腿就會完好如初了。你能忍得住嗎?”少女溫柔地看着孩子,對他小聲說道。
小杜比張着張嘴,剛想說“能”,聲音出口時卻變成了痛苦的“啊啊”大叫。隨着又一聲清響,他受傷扭曲的小腿已經恢復了原狀。美麗的女信徒立刻打開她的藥箱,取出幾個夾板和繩子,熟練地將小杜比的腿捆紮起來。結束這些工作之後,她輕捏了捏孩子的臉:
“我知道你一定忍得住的,是嗎?”
正在這時候,小杜比的父母得到消息,急忙地趕了過來。他們從鄰居口中得知小杜比惹下的禍端,既傷心又焦急,不知自己的孩子傷得怎麼樣了。當他們看見眼前的景象時不禁愣住了:自己的孩子正坐在一輛華麗的馬車上,左腿上綁着繃帶,和一個至高神的高級祭祀坐在一起說笑——這可是他們從未預料到的景象。
“傷着了你們的孩子,我對此感到十分抱歉。”在表明了身份之後,白衣少女誠懇地向他們致歉。馬車伕還想再申辯幾句,卻被尊貴的乘客阻攔着。
孩子的父母並非是不通情理的人,而且這起事故原本就不應責怪面前這位善良的信徒。他們再三向少女致歉和致謝,卻被她禮貌地阻攔住了。她從車上將滿身灰土的孩子抱了下來,送到他父親手中,又溫柔地拍了拍他的小臉蛋,“以後在街上玩耍要小心看路哦。”
“小杜比的傷並不重,只要在牀上靜養一陣,不要劇烈地活動,兩個月以後就沒事了。如果傷勢有什麼變化,你們隨時都可以來達瑞摩斯神的神殿來找我。”美麗的女信徒關切地叮囑着,隨即補充道:“我叫米莉婭,米莉婭·巴特斯菲亞。”
……
夜幕降臨,年輕的米莉婭熄滅了燈火,安靜地坐在窗前,在清澈明亮如絲綢雪緞般的月光中優雅地寂寞着。日間與達瑞摩斯神教中部教區大主教費雷羅大人的對話不時回想在她的耳邊……
“願至高神的光輝永遠照耀你的眼和心,巴特斯菲亞小姐。”剛一見面時,費雷羅大主教儘管上了年紀,但依然精神矍鑠。他是個慈眉善目的長者,倘若脫去身上那件象徵着榮耀和虔誠信仰的紅色長袍,就和一個慈愛的祖父沒有什麼區別。他微笑地看了看米莉婭,讚許地點頭誇讚着:
“我們聽說了您的事蹟,高貴的小姐。您帶着最虔誠的信仰步入了戰爭之中,並以絕大的善舉挽救了衆多的生命,將徘徊於死亡和絕望邊緣的人們引入通往高尚的道路前。對於您的所作所爲,我感到由衷的欽佩和欣慰。”
“您過譽了,主教大人。”米莉婭恭謹有禮地回答道,“我只是按照達瑞摩斯的指引去作我該做的事情罷了,一切榮耀屬於神明。”
“沒有一個父親會拒絕承認自己孩子的榮耀,我的孩子。”費雷羅大主教和藹地對米莉婭說道,“在戰亂中依舊堅守着自己的信仰,並將這高尚的信仰播撒開去,救助那些迷失在恐懼中的靈魂。即便是至高無上的父神也會爲您感到驕傲的。”
年輕的信徒因爲長者的極力誇讚而羞怯地漲紅了臉,米莉婭低垂下頭去,不知所措地絞動着雙手。因爲自己的虔誠信仰被承認而產生的崇高幸福感在她的心頭洋溢着,就像一朵甜美的花兒綻放在少女的心中。
“在給您的信中我已經說明了,巴特斯菲亞小姐,在幾個月以前,羅斯托克聯合王國傳來了非常不幸的消息,教區聖女勒茉爾小姐因爲一場疾病而不幸去世了。她是個純潔虔誠的信徒,願她的靈魂會在父神的座前永享福澤……”說到這裡,大主教大人略略頓了一頓,低下頭去爲不幸身死的聖女默默哀悼,米莉婭和房間內的其他信徒們也都這樣做了。
“羅斯托克王國在我的轄區之內,我希望能找到一個德行功績和這個職位相當的信徒來接替勒莉爾聖女的工作,繼續將至高神的光輝播撒在那片榮耀的土地上。這時候,我就想起了您,小姐。您的行爲證明了自己的虔誠,而您的善舉更猶有過之。儘管您的年齡比起在這個崇高職位上的其他聖女們要年輕許多,但我完全有理由相信您可以完成這項光榮的工作,因此我就冒昧地向教皇陛下推薦了您,並很快獲得了陛下的恩准。很抱歉在此之前我沒有徵求過您的意見,但我希望您能夠接受這項榮耀而艱鉅的工作。當然,倘若您因爲其他的什麼原因而無法接受這次委派,我也絕不會勉強您的意志。神教導我們說:比起一份強迫的信仰,我寧要一個真誠的異教徒。”
“我……”出乎大主教預料之外的是,年輕的信徒並沒有因爲這份巨大的榮譽而表露出欣喜的模樣,她低聲沉吟了片刻,似乎是在猶豫着什麼,臉上泛起一陣桃花般的粉嫩的紅色。可是在片刻之後,一副莊嚴肅穆的表情顯露在米莉婭的臉上,她輕咬了咬自己的嘴脣,用力地點了點頭:
“這是我此生最大的榮耀,主教大人。我願將我的生命連同我的一切都獻給至高無上的主神達瑞摩斯。”她的口氣中帶着矛盾的痛苦,這份痛苦給她堅定的迴應罩上了一層憂愁的決絕。
“希望您真是這樣認爲的……”尊貴的大主教或許真的因爲上了年紀而有些老眼昏花了,他似乎沒有察覺到年輕信徒的失態,滿意地點了點頭。
“哦,看來我是老糊塗了,連如何款待客人都已經忘記了。您趕了那麼久的路,一定非常勞累,看起來精神很不好,還要站在這裡陪着我這個糟糕的主人說這些沒有用的廢話。辛普森主祭已經爲您準備好房間了,請您先好好休息一下吧。三天後,我們將會在達瑞摩斯的神殿裡爲您舉行冊封教區聖女的儀式……”
此刻,被月色照亮的夜幕雖然寂靜安詳,可月光中的米莉婭心中卻紛亂困頓,猶如吞服了攙入了蜂蜜的鹹鹽水,一方面因爲自己虔誠的信仰和即將獲得的榮譽而感到甜蜜滿足,而另外一方面,一個英武俊美身影卻在她的心頭越發明晰起來,讓她心頭的軟肉一陣陣難過地顫抖着。
最初,那是一次尷尬的親暱。那個身負重傷、神智不清的年輕人呼喚着亡友的名字把她緊緊抱在懷中。“湯米,湯米……”他的聲音欣喜又軟弱,彷彿一個需要保護的孩子。可他的雙臂又是那樣的有力、胸膛也是如此的寬厚,帶給她前所未有的溫暖感覺。
那一刻,她已經分辨不出那種讓人怦然心動的熱度是源於自己心頭的慌亂,還是因爲年輕戰士負傷後過高的體溫。
而當他拼盡最後一絲力氣,橫刀立馬矗立在城頭上時,那病弱的身軀又顯得如此高大,就彷彿能抓住天上的星辰。他明明已經再沒有任何力量,哪怕一陣輕風也會將他吹到,可卻又像是一座巍峨的山峰般永遠也不會倒下。他的朋友們崇敬他甚於崇敬自己的父親,而他的士兵對他的愛戴也遠比對君王的忠誠更加熱烈。
這是一個什麼樣的戰士、一個什麼樣的朋友,而又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
他的出現改變了許多,一場戰鬥、數萬人的生命、軍人的榮譽心和驕傲感、一個王國的興衰……然而,除了這些之外,還有些或許微不足道的事情也正在因他而悄然改變着。
比如說,一個少女的心扉。
她喜歡和他說話,哪怕只是呆板無聊的一句“您好”也會讓她的心亂跳起來。哪怕他僅僅是拉住她的手臂,也會讓她全身僵硬;即便是一個在尋常不過的問候的目光,也會使她面紅耳赤。在他的面前,她會忽然變得很笨很尷尬,連一句簡單的話也會說錯。可是即便如此,她也喜歡呆在他身邊。
這種酸澀愚笨而又有些甜蜜的心情是什麼呢?是對一個偉人的仰慕麼?是對一個朋友的尊敬麼?又或者說……
這就是“愛”麼?
離開他時,她發誓要把他徹底遺忘。她要成爲神座前最虔誠的一個信徒,至高神所垂愛的孩子。她的一切都屬於自己的神明,所有困擾她、讓她無法達成這個心願的事物都要拋棄、遺忘。
可是爲什麼在她宣佈離開的消息時,心中那麼地渴望他親口說出一句挽留的話語;而當他親手爲她關上馬車車門的時候,她又爲什麼會傷心地哭泣?
那晚,倘若來請求她留下的不是傑夫,而是他,她會如何決定呢?
“弗萊德啊……”寂靜中,一個讓人思念難眠的名字從少女的口中悠悠地傳出來,猶如春池中的一道輕瀾,向四方盪漾開去。
“即便是至高無上的父神也會爲您感到驕傲……”忽然間,大主教的讚美躍出了米莉婭的腦海,猶如一道冰水澆在了她的頭上,讓她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她都在想些什麼啊?在至高神的榮耀所護佑的神聖所在,她怎麼能夠不去思考自己崇高的信仰,而是去想那些紅塵俗世中短暫的快慰和幸福呢?是誰在七歲時就沐浴在神的恩澤之下?而又是誰在神座前立下莊重的誓言,要用自己的一生來播撒神的光輝,讓更多的人感受到神眷的福澤?
這是不對的,米莉婭滿心地愧疚,拼命地譴責着自己對神的不忠,竭力想要把弗萊德的身影在頭腦中抹掉。可那個英俊勇敢的形象就像是一尊琉璃質地的雕塑,你越想要去抹拭他,他就會變得越發清晰明亮,帶着讓人無法忘懷的光輝。
米莉婭是個傑出的醫者和信徒,即便是在流血飄櫓的戰場上她也從未感受過畏懼,因爲她深信達瑞摩斯正眷顧着她、護佑着她,即便是死亡也無法將她的靈魂總創世主神的座位前搶走。可是現在,年輕的信徒在畏縮,她的心底忽然產生了一種這樣的感覺:她正在背離着主神的榮耀,一步步遠離自己的信仰。
“撲通”,米莉婭跪倒在達瑞摩斯的神像前,雙手緊緊抓住胸前的護符,緊閉着雙眼默默地禱告着:“創世的主神,世間一切諸神的領袖,看顧世人的慈父達瑞摩斯,您最忠誠的孩子乞求您的寬恕和憐憫,願您賜我堅定和勇氣,讓污濁的雜念遠離純潔的信仰,爲讓我看見通往高尚幸福的道路。”
每當心情煩躁或是自責的時候,米莉婭都會像自己崇信的神祉禱告,用這種方式來平復心情、堅定信心。每當她這樣做的時候,總會在第一時間獲得創世主神的迴應。那種博大而祥和的神的信息會充盈在她的心頭,擦亮她心中的陰霾。那種感覺是一種超脫於這個塵世之上的絕大的幸福,那是一種無法言明的愉悅,讓人驕傲、榮耀,又會感到徹底的放鬆,猶如放下了世間的一切包袱,重新變回了嬰兒,回到了母親的腹中。
可是這一次,一切都變了。
神賜的恩澤並沒有在米莉婭禱告的時候降臨在她的內心,她所有虔誠的求告都像是投入了空谷的細小沙石,激不起任何迴音。
那是一種可怕的感覺,就好像整個人都被掏空了一般。只用“空虛”這個詞彙已經不足以形容米莉婭此時的感受了,那是一種飢餓,一種心理上的、信仰的飢餓。在她二十年忠誠於信仰的生命中,從沒有一刻像此時這樣虛弱和恐懼。她被拋棄了,被自己用生命去侍奉的神明拋棄了。在她最需要他的時刻,他塞住了耳朵,不再願意傾聽她的呼喚和哀求,不再願意向她伸出救援之手。
“達瑞摩斯,我們在天上之父,您不要拋棄我,求您不要!”米莉婭面色蒼白,緊抿着嘴脣,無聲地吶喊着。她的眼神慌亂驚恐,雙手死死地攥住胸前的護符,神經質地在身前揮動着,猶如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的稻草。
這沒有用,神已不再回應她的虔誠。或許並非如此,至高的神祉依舊萬知萬能、無所不在,只不過可憐的少女被矛盾的心情堵塞了雙目和雙耳,再也無法接受他的訊息。
月光下,少女痛苦地蜷縮在神像前,絕望地瞪大了眼睛,望着信仰的偶像,給這寧靜的夜晚留下一個孱弱孤獨的、被遺棄了的背影……
……
神殿大廳,莊嚴肅穆的神殿大廳,金碧輝煌的神殿大廳。
幾排由年輕的孩子組成的合唱團站在高臺之上,齊聲歌唱讚美萬能主神的詩篇,鎧甲鮮亮的聖教騎士威武地站立在他們兩旁。數以千計的最虔誠也是最高貴的聖教的信徒在神殿的臺階下,激動地與孩子們一同高聲讚美創世主神的威嚴與慈愛,將崇拜的目光投向神殿高臺上兩個尊崇的身影:那身穿紅袍的老者正是達瑞摩斯聖教地位尊崇僅次與教皇陛下、與其他四個教區大主教齊名的大主教,創世主神在大陸中部教區的最高代言人,費雷羅閣下。而跪在他身前的白衣少女,正是來自德蘭麥亞王國的女祭祀,以勇氣、純潔和虔誠受到大主教閣下青睞的虔誠信徒,米莉婭·巴特斯菲亞小姐。今天,她將在這裡接受大主教閣下的冊封,正式成爲羅斯托克聯合王國的教區聖女。從此以後,塵世間一切虛無的繁華對於高潔的聖女而言都不再有意義,只有來自於至高神的預示和垂愛才會帶給她永恆的幸福。
“萬能的父神曾說:我願使純潔者受敬仰,如人們需得仰望山巔白雪;我願使虔誠者得尊敬,如人們必躬身向着清冽溪流。”費雷羅大主教的聲音在神殿中響起,老人莊嚴鄭重的話語聲猶如鳴鐘,讓聽聞者心生敬意。
“今天,我們將榮幸地見證一位真正純潔、虔誠的信徒獲得她應得的榮譽,在她應當享有的尊榮職位上得享人們的敬意。”說罷,大主教閣下轉過身去,從身後侍從端着的托盤中取過一頂由貴重金屬打造而成的高貴而簡樸的聖冠,雙手將它舉到米莉婭的面前:
“米莉婭·巴特斯菲亞,神眷之女,你以行動證明了自己的虔信。請接受屬於你的榮譽吧,當神聖的冠冕戴在你的頭頂時,你將永遠脫離塵俗的煩惱,成爲羅斯托克王國的教區聖女,今生行走在至高神的無上榮光之中。”
米莉婭雙手顫抖着接過聖冠,緩緩向自己的頭頂套去。她的面色青灰,看起來十分驚慌和苦惱。在場的許多人都注意到了這一點,不過大家都把這當成了激動幸福的失態表現,沒有一個人意識到什麼事即將發生在他們面前。
當聖冠即將完全戴在米莉婭的頭頂時,她的動作忽然僵住了,好半天一動都不動。她的表情痛苦地扭曲着,既悔恨又羞恥地閉上了眼睛。觀禮的高貴信徒們難得不禮貌地發出嘈啐細碎的議論聲,不知道這位聖潔的少女想要幹什麼。
忽然,米莉婭將聖冠從頭頂摘落,放還於大主教閣下的手中。
“很抱歉,大人……”她的聲音顫抖,近乎是哭泣着說道,“我無法接受教區聖女的職位,我……我……我沒有這個資格……我是不忠於神明的罪人,應當接受最嚴厲的懲罰……”
猶如一塊巨石墜入寧靜的湖泊中,整個神殿轟然騷亂開來。觀禮的信徒們從未見過這樣的事情:自從聖教建立以來,還沒有一個人在冊封的儀式上拒絕這份巨大的榮耀。這幾乎是比世界末日還要讓人難以置信的事情。
“哦,爲什麼呢,我的孩子?”整個神殿中唯一還能保持神情自然的,恐怕就只有費雷羅大主教閣下了。他並沒有因爲米莉婭的反常舉動而驚慌失措,而是一如既往地以安祥平和的聲音問道。
“我……我……”米莉婭低着頭,連看都不敢看這位高貴的老者一眼,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才好,“我失去了神明的垂憐,不再能感受到神明的力量。我的信仰動搖了,大人,我不再虔誠。我……我墮落了……”
鬨鬧聲更大了,觀禮的大人們已經不知該用什麼樣的話語去評價這樣的事情,一概只能用“啊”或者“哦”這樣的感嘆詞來表達自己內心的震撼。一個感受不到神力的聖女?沒有人能夠想像得到這樣的事情。而使他們驚歎訝異猶在這之上的是:怎麼會有人把這種恥辱的事情在這樣的公開場合公諸於衆?
“你爲什麼而墮落呢,孩子?神明不會無緣無故地拋棄他的信徒,你也不會毫無理由地失去他的寵愛。我想,這總是會有些原因的吧。”大主教依舊慈祥地詢問到。如果米莉婭此時擡起頭來,就能看見他的臉上正帶着春日般溫暖的笑容。
“因爲我……”忽然,米莉婭蒼白的臉上有了些許紅潤的顏色。她的頭更低了,聲音也小了許多。
“……因爲我無法將自己的身心全部奉獻給至高無上的創世父神,它們已經不再屬於我,而是屬於另外一個人。我明知道這是罪孽,可我無法擺脫它。大人,我就好像被一隻美麗的魔鬼引入了墮落了深淵,而我卻還在爲此感到幸福。”
“我愛上了一個男人,大人,爲此我拋棄了神明。”米莉婭鼓足了勇氣,大聲將這句話說了出來,帶着深深的自責、慚愧,還有幾份無法遮掩的幸福和驕傲。
就好像海嘯席捲了整個神殿,高貴的信徒們憤怒又驚訝地高叫起來,有些尊貴的夫人們甚至發出了歇斯底里的尖叫。每個人都在譴責坦陳自己墮落的少女,可是看看她吧,看看她的神情、她的態度、她誠實的眸子和堅定的嘴脣,那不是一個應當接受譴責的人應有的模樣,她聖潔高貴猶甚於一個戴上聖冠的聖女。
“哈哈哈哈……”大主教閣下笑了,老人的笑聲清朗而溫和,不帶有絲毫氣憤和諷刺的意味,“……爲什麼要說這是墮落呢,傻孩子?並不是別的什麼罪惡的東西,而恰恰是崇高的父神教會了我們去愛啊。”
大主教慈愛地撫摸着少女的秀髮,以和藹的笑容迎上了她意外的目光:“並不是只有孤獨地奉獻纔是侍奉神明的唯一方法,去愛和接受愛,讓愛你和你所愛的人得到幸福,這同樣是對神明的忠誠。幸福如泉水,非得自己充盈,纔可分施於別人。倘若你自己心中只有痛苦和彷徨,又如何去感受和傳播神賜的幸福呢?”
“是這樣的嗎?”米莉婭懇切地擡起頭來,按耐不住激動的心情大聲說道。可是片刻之後,她又無力地癱坐在地上。
“可是現在我已經沒有資格去追求這樣的幸福了,神拋棄了我,因爲我的自私。”
“你確定這一點麼?”智慧的長者莫測高深地看着她,“輕易放棄並不是一個虔誠的信徒應該做的事,爲什麼不再試一試呢?”
聽了她的話,米莉婭半信半疑地合上雙眼,雙手緊捧住胸口的護符,低聲地念誦起讚美主神的禱詞。
剎那間,一道溫潤的乳白色光華將她的全身包裹起來。那光亮有如一層實質的壁障,即便是在白晝中也清晰可辨,卻又來得清新柔和,一點也不刺眼。原先喧鬧的神殿此時再次恢復了莊嚴的氣氛,剛纔在慌亂中的信徒們此時可能是第一次看見這樣彰顯的神眷,紛紛敬畏地膜拜和禱告起來。那種並不屬於這塵世間的巨大幸福充滿了米莉婭的意識,讓她忍不住流下了幸福的淚水。
“神明從不是剝奪幸福的暴君,他看顧、祝福他的每一個孩子,愛護我們猶甚於父親。我想,他只是在用這種方式告訴你,什麼樣的選擇是對的,什麼樣的選擇才能讓你得到真正的幸福。”大主教攙起淚流滿面的少女,像一個祖父般祝福道:“回去吧,孩子,去找尋你的心,信任你真正的願望。神教導我們,信你所信的善,你可做得比我更好。你所信的善並不在這裡,而是在遙遠的彼方,在你所愛的那個男子的身旁呢……”
當馬車駛入聖達瑞安時,載滿了悠長的思念和不安的忐忑。而當它穿過城門,駛向紅潤的朝陽時,卻裝滿了堅貞的愛意和一分受到神明祝福的幸福。少女急切地心彷彿長上了翅膀飛翔在半空中,連馬車的行進都好像輕快了許多。
與此同時,費雷羅大主教站在神殿頂端的窗戶邊,目送着米莉婭的馬車,直到它逐漸消失在溫暖的日光中才轉過身來,忍不住露出了寬慰的苦笑:
“這下我得另外挑選一個人選了,哎,光初選的檔案就超過了七千份。都怪我一時心軟,纔給自己添了那麼多的麻煩啊……”
(至此,《星空倒影》全文終結。有許多話想說,可什麼都說不出來。思前想後,唯一能說的,也就只有“謝謝”二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