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璀璨的星光倒映在晨曦河中,爲流水鑲嵌上明亮的色彩。晚風輕吟,河面上安詳而平靜,連岸邊小野獸的呼吸聲音也似乎變得歡欣雀躍起來,讓人不由得讚美活着的美好——尤其是對於經歷了一場生死搏殺的我們來說。
我們釋放了所有失去抵抗意志的溫斯頓士兵,當然,在此之前我們已經從他們嘴裡掏出了所有我們需要的情報:自坎森平原脫困之後,溫斯頓西路軍一路高歌猛進,已經控制了晨曦河北岸的拉圖多、東徹爾得港以及軍港盧比芝林。開普蘭秉承着他殘暴嗜血的傳統,每佔領一座城池都要展開大規模的屠殺,所到之處屍橫遍野、流血漂櫓。
當他們攻入盧比芝林時,黃金玫瑰號正僞裝成商船在港口補充補給。眼見情勢緊急,不知道爲什麼,凱爾茜將一所孤兒院的孩子們全部搬上了船,然後在烽煙戰火中強行起航。自大的開普蘭不願看見任何人逃出自己屠刀,居然搶下一艘德蘭麥亞戰艦貿然追擊,將佔領工作全部交給了他的副官。原本高大的戰艦是不可能追得上靈巧輕快的盜賊船的,可滿載着孩子們的黃金玫瑰號大大超出了平時的載重,完全失去了速度上的優勢,經過了近一天的逃亡,還是被開普蘭的戰艦追上了。然後,他們就遇到了我們。
最重要的是,我們從一名軍官口中得到了溫斯頓軍下一步的計劃:溫斯頓的東路和中路軍將於盧比芝林會合,然後橫渡晨曦河,登陸晨曦河南岸,戰鬥將由中路軍統帥,溫斯頓帝國上將,烏瑟斯·德·裡貝拉公爵指揮。他們選擇的登陸目標是坎普納維亞,那是我們一天後要到達的地方。
我們別無選擇,那裡是距離我們最近的港口,無論是休恩的商船還是凱爾茜的黃金玫瑰號都必須在那裡獲得補給,尤其是在增添了滿滿一船要吃飯的孩子之後。而且,經過一場慘烈的戰鬥,無論是大部分都受了重傷的水手和殘破的船隻都決定了我們必須在這個港口停留一段時間,更何況我們還負有調動的命令。
我們沒費多大力氣就讓這羣死裡逃生感激不盡的溫斯頓士兵相信了發起這次奇襲的是由弗雷德裡克·卡·古德里安子爵領導的德蘭麥亞軍第七軍團步兵特別機動隊,這對於敵人來說是一個具有決定意義的最新情報,對於我們來說也是。我們希望這個假消息能爲我們贏得足夠多的時間。無論我們想幹什麼,最需要的都是時間。
緊張的氣氛彌散在同行的兩隻船上,無論是商人、水手、士兵還是盜賊都在忙着修補船隻和搶救重傷的同伴。弗萊德和達克拉只是受到了強烈的震盪,受了一些內傷;我們多半都受了些皮外傷,到也並不嚴重。只有紅焰依然保持着開朗活躍的性格,戰鬥結束半天后他就重新出現在甲板上,他壯碩的體質可能是他得以迅速恢復的一個主要原因。他右臂肩膀處纏着厚厚的繃帶,脖子上套着一條紗布,手臂掛在紗布上。他正是這樣的一個人,無論出現在哪裡,就會給哪裡帶來一片熱鬧的景象。不過這次不同的是,不是他在找熱鬧,而是熱鬧找上了他:
“你給我站住,換藥的時間到了。”
“我的姑奶奶,你自己有船,幹嘛老是在這邊呆着?你就饒了我吧,那是換藥嗎?那比你刺我的那一劍還疼吶。”
“別廢話,兄弟們,給我拿下!”
“唉……兄弟們,咱們平時的關係可都不錯,你們怎麼幫着強盜對付好人啊?”
“紅焰啊,我們也不想看你受苦,可你也知道,我們是水手,人家是強盜。總有一天我們要落到人家手裡的是不是?你委屈委屈,全當是爲了兄弟們,你就從了吧……”
“我從什麼?沒有義氣的傢伙,呃……”
“好啊,受了劍傷你居然還敢喝酒,你不想活了是不是?”
“你的脾氣真是和我老姐一模一樣的,多管閒事。”
“你的酒是哪來的?我和商人們都說過了,哪個不要命的敢把酒給你。”
“你別管,我纔不告訴你。”
“混蛋,你居然把擦傷口的藥酒給喝了?刀傷劍傷是不能喝酒的,你自己不知道麼?”
“我是精靈,人類的醫療理論對我不起作用!”
“你還敢嘴硬,看我怎麼修理你!”
衣服被撕扯的聲音。
“別,你輕點,求你了,這樣不好,我……啊,傷口又裂了……救命啊……強盜殺人啦……”
正在擒拿與反擒拿進行得如火如荼的時候,忽然其中的一方停止了動作,低着頭髮出了啜泣的聲音。另一方頓時慌了手腳,手舞足蹈地回過頭來哄着:
“你……你怎麼啦?我沒事的,一點也不疼,你放心。我……我讓你幫我換藥還不行嗎?你別哭啊……”
四周的人羣知機地默默迴避了,偶而有兩個好奇心重的躲在旮旯裡窺看着事情的進一步發展。這種無聊的事情,我傑夫裡茨·基德當然不會……這個……錯過了。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想傷着你的,我當時……我當時氣瘋了,我以爲你……”凱爾茜撲在紅焰懷裡柔聲細氣地說,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很難把眼前這個脆弱的女孩子和戰鬥中那個手持刺劍一身血跡的女強盜聯繫起來。
“我知道,我知道,我不怪你。”紅焰輕輕撫摸着凱爾茜的亞麻色頭髮,輕聲安慰着。
“你不知道,你什麼都不知道。”凱爾茜忽然叫嚷起來,忽地聲音又低沉下去,“我是個孤兒,我和船上的人,鉤子,鐵錨,我們都是。”
“我們從小是在盧比芝林的幼善孤兒院長大的。從我記事起,就記得院長曼迪夫人的慈愛和善,她爲了我們這些孤兒,四處奔走募捐,爲我們的衣食奔波。她把每一分錢都花在我們身上,爲我們吃,爲我們穿,還請人教我們讀書。有一年冬天,孤兒院裡沒有柴火了,她把我們五十多人都帶到家裡去。她的家不大,裡面根本沒有什麼擺設,可是那裡真溫暖啊。我們在那裡住了整整兩個月,直到天氣暖和了纔回到孤兒院。”凱爾茜沉浸在往昔的童年歲月中,不知不覺地摟住了紅焰的腰。
“我們長大了,想去工作,可根本沒有人願意僱傭孤兒院裡出來的人,我們連跑腿出苦力的工作都找不到。後來,我們遇上了辛格大叔。他是個盜賊,可他是個好人,他收留了我們。我們在河上打劫,可從來不動那些正當商人的船隻,只動那些奸商和貪官的行船。如果有船隻在河上遇險,我們還會盡可能地幫他們。”
“後來,辛格大叔死了,我就成了船長。我們把搶來的錢財都送給孤兒院,也不敢告訴曼迪夫人錢是從哪來的,只說是別人捐助的。我們只希望不要讓更多失去了家庭溫暖的孩子能夠得到關心,我希望他們比我們過得好,我們想幫助他們,想報答曼迪夫人的養育之恩。”
“那天晚上,我們本來是想去孤兒院的,可忽然間全亂了,到處都是火,到處都是溫斯頓士兵,他們見人就殺,尤其是女人和孩子。我們能怎麼辦?我們必須把孩子們都帶走,他們是我們的影子,是曼迪夫人的命啊。”
“在碼頭上,我無法隱瞞。我告訴曼迪夫人我們是羣盜賊。她笑了,她一個個地撫摸着我們的頭,就像我們小時候一樣。她告訴我們,她早就知道了,我們的所有作爲她都知道。她說我們都是好孩子,她爲我們驕傲。無論我們是什麼人,她都爲我們驕傲。”
“許多人衝了過來,我們擋住了他們,我們讓所有的孩子都上到了船上。可我沒能救得了曼迪夫人。她就死在我身邊,脖子上冒着血,手還指着船,指着船上的孩子們。”
“她死了,我沒能救得了她。我不敢再去見孩子們,我怕他們問我曼迪夫人去哪了,是我的錯,我沒保護好她?我恨,我恨溫斯頓人,我恨不得他們都死光!”凱爾茜忽然一下子抱住了紅焰,失聲痛哭起來,自然紅焰原本就不怎麼完整了的衣服成了凱爾茜擦眼淚和擤鼻涕的毛巾。
紅焰忍着傷口的疼痛,輕輕拍打着她的後背,柔聲說:“別哭,別哭了,你做得很好,你救了所有的孩子,不是嗎?你是個好姑娘,曼迪夫人不會喜歡看見你這個樣子的。她不希望看見你恨別人,從小她不是就在教你嗎?教你關心人,教你照顧人。她什麼都沒說,我知道,可她是這麼做的。來,擦乾你的眼淚,我們去陪陪你的小朋友們。現在你就是他們的曼迪夫人,你要作他們的老師,他們的母親。你要把你從夫人那裡學到的教給他們。聽話,聽話,不哭了,乖……”
看他們當前的行爲舉止,根據我刻苦鑽研消遣的言情和騎士小說多年的經驗,我深切地感受到,眼前的這兩個異族男女已經開始在一條名叫愛情的河流中一起洗澡了(似乎原文叫什麼“共浴愛河”)。說實話,這個消息並不怎麼讓我感冒,甚至給我帶來了一些生理學和遺傳學方面的困擾:
“人類和精靈也可以戀愛嗎?”看着一對漸漸消失在星光中的背影,我震驚於自己驚人的發現。
“沒有任何法律反對異族之間的愛情和婚姻,事實上,人類的精靈的婚姻早在創世記錄中就有據可查,據今起碼有五千年的歷史了。只是後世的戰亂和其他原因讓各種族之間相互仇視,才自我封閉起來,減少了相互之間的接觸,通婚的情況也就少了。偶而出現過的例子都沒有記錄在案,因此很多人都沒有聽說過。”
“哦,是這個樣子啊。”我恍然大悟,“咦,弗萊德,你怎麼也在這?”
“我……我只是胸口有點悶,想出來透透氣……”
“難道,你也對別人的隱私……嘿嘿嘿……”
“啊,纔沒有,我是不小心看見的。”
“弗萊德,你居然臉紅了,這可真是難得一見啊。”
“你胡說什麼,我……我纔沒有臉紅,那是我受傷後氣血上涌。我有點頭暈,要去休息了……”他向艙門走去。
“你看見隊長沒有?”我微笑地看着他離開的窘迫背影,沒話找話地大聲問道。
“我估計在靠岸之前是沒人能再叫醒他了。”他徑直向前走,頭也沒有回。
“羅爾他們都還好吧?”
“基本上都恢復了,正在休息呢。你也早休息吧。”他拋給我一個揮着右手的背影。從我角度看過去,無數道星光映射在他烏亮的頭髮上,似乎整個夜幕都是他背影的延伸,他的手彷彿正撫摸着清澈的天空,幾乎要把天上最明亮的一顆星星抓在手心裡。這個背影讓人覺得美好和安全,驅散了我心中對未來僅存的一絲不安。
當這樣的背影消失在我的意識中時,我得到了自戰爭開始後最平靜的一個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