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七章 這是一場巷戰

如果是在開闊地,即便是相同數量的溫斯頓士兵,即便我們中數百名冒險者的武藝和經驗要遠遠超出他們,我們也絕對抵禦不了隊列整齊、訓練有素的溫斯頓職業軍人。冒險戰士們兇狠但卻凌亂的陣形和缺乏訓練的民兵在以紀律爲繩索、將士兵捆綁成軍團的對手面前,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如果是在開闊地,即便只有五百輕騎,溫斯頓人也完全有能力將我們這支數千衣甲不整的雜牌軍衝得七零八落,他們可以策馬揚鞭在平原上追得我們連頭也不敢回,只希望自己能跑得比倒黴的同伴更快一些。

如果是在開闊地,甚至溫斯頓人連照面都不用跟我們打,只要幾輪齊射,就可以用鋒利的羽箭把我們所有人都攢成刺蝟。

這一切都必須以一個假設爲前提:如果是在開闊地。

毫無疑問,溫斯頓的戰士們是強大的,他們強健的體魄和悍不畏死的精神讓他們成爲天生的勇者。他們武藝精熟、久歷沙場,一次次用自己的勇武將試圖冒犯他們威嚴的敵人踩在腳下。

但他們從未經歷過眼前這樣的戰鬥。

無法讓超過十個人並排行走的街道,每走兩步就會拌上一具戰友的屍體,左面是牆壁,右面也是牆壁,這個世界變得那麼小,身邊的一切都深刻地反映出讓他們深惡痛絕的一個詞:狹窄!狹窄!!狹窄!!!狹窄得讓他們無法嚮往日那樣放手揮動武器,狹窄得讓他們無法抵擋敵人的屠殺,狹窄得讓他們的靈魂無法在這個溫暖的世界呼吸舒展,而不得不去到另外一個永遠都那麼空曠的地方去。

那些以自由和冒險爲名的戰士們正用最殘酷的方式教育着對手什麼才叫一場“巷戰”,在這狹小的空間裡,對於敵人來說每一個無用的角落和礙事的牆壁都是他們最親密的戰友。再沒有誰比這些無數次在幽暗的地下城和長滿蔓藤和喬木的叢林沼澤中探索的戰士們更懂得在狹小的空間中進行破壞了,即便是沉重巨大的武器,在他們手中施展開來也絲毫不顯得淤塞。在這狹長的空間中,溫斯頓守備軍最可倚仗的數量優勢一點也體現不出來,能夠與我們交手的永遠只是最前排的那幾十個人,他們的下場總是可以預見。

和那些堅守崗位的民兵們不同,冒險戰士們並不拘泥於將敵人阻擋在掩體之外。有些時候,他們甚至躍出掩體,直接殺入敵羣,以自己引以爲豪的卓越身手將沮喪和無力的感覺投射到敵人心頭。

“影牙”崔德——那個總是將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曾經與我交談過的刺客——常常會出現在敵陣中。這個黑暗和鮮血的嗜好者手中並沒有拿着與戰場相配的武器,他兩手分別握着一柄匕首。在匕首開刃的地方並沒有閃着明亮的光芒,正相反,兩支精緻但狠毒的武器和它們的主人一樣,就像是兩團幽暗的陰影,透不出一絲光亮。

就算你一直盯着這個陰影中的殺手,也很有可能會失去他的行蹤。這個行走於黑暗世界的勇士彷彿天生就帶有一種特質,讓人非常容易就忽略他的存在,即便是在紛擾沸騰的戰場上也是如此。我不知道他是怎麼做到的,他好像從不曾在敵人面前出現過。他的目光總是在對手的身後亮起,帶着殘忍幽暗的神色。對於他來說,殺死對手似乎是件很容易的事情,手持沉重的刀劍與對手廝殺的情景從來不會出現在他身上,他的匕首似乎總是輕飄飄地一抹,然後你就會發現一個溫斯頓人最致命的地方多出了一道淺紫色的劇毒傷口,同樣是紫色的毒血從傷口中流出,猶如一道妖媚的死亡彩虹。這個時候,崔德已經邁着他狐狸一般詭異的步伐脫離出溫斯頓人的戰陣,然後消失在某個極易被人忽視的背光角落。

與他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那個叫做梅麗爾的年輕女戰士,我一直懷疑在她嬌弱人類女性外表下隱藏着的其實一個變種的食人魔。她絕對是溫斯頓人遇到過的最美麗的噩夢,總是喜歡扛着她看起來似乎是斧子——其實也還是一把斧子,我從沒見過一把刀的刀背會有兩指厚,它和斧子唯一的不同就在於它的刃面幾乎有兩把斧子拼起來那麼長,這使得它比斧子更像是斧子——的長柄戰刀單身一人衝到溫斯頓人最密集的地方,舞出一道混雜着血肉和殘肢的死亡刀環,而後發出像百靈鳥般動聽卻偏偏又比虎咆獅吼還要洪亮的暢快呼聲。儘管還非常年輕,但天生的怪力使得戰刀在她手中毫不費力地旋轉,就像是被大風催動的風車。儘管刀杆足有一人多長,但絲毫也沒有受到這狹窄街道的阻礙,連一點路邊的牆皮都沒有蹭到。僅從這一點你就可以看得出梅麗爾並非只憑借天生的蠻力戰鬥,她一點也不缺少精湛的戰鬥技藝。

冒險者和民兵們英勇的抵抗打了溫斯頓人一個措手不及,經過並不算漫長的對壘,他們第一撥攻勢的衝擊力達到了盡頭。在守備軍指揮官的命令下,他們逐漸向後退卻,直至退出了街口。

直到溫斯頓人的攻擊撤出之後,我們纔看得見眼前的街道變成了什麼樣子:衆多的屍體堆積起來,他們大多屬於那些不走運的溫斯頓軍人。屍體幾乎將整條街道墊高了一層,鐵與血在重傷將死者的哀號中慢慢融合、鏽蝕,爲溫斯頓人呈上一條散發着刺鼻氣息的死亡之路。

“真正的戰鬥這纔剛剛開始啊。”皮埃爾在我耳邊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剛纔那次短暫的交鋒,已經有不下一千名最勇敢的生命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衆多的死亡刺激着人們的神經,即便是最麻木的人對着這樣的場景也難免會覺得觸目驚心。而現在,皮埃爾卻說這一切不過“剛剛開始”。

可是我知道,他說的是對的。

對於我們來說,這一回合的勝利來的太過輕易。這場勝利是建立在敵人對我們極度輕視的基礎上的,絕對不能反映出敵我之間的真實力量差距。

我們打敗他們了,打痛他們了,讓他們感受到了我們的強大。或許這可以讓我們勇氣倍增,但雙方力量的差距來看,卻未必是件好事。

慘痛的代價讓守備軍收起了對我們的輕視,但隨之而來的或許就是超出我們能力範圍之外的重視。我猜,下一撥攻勢將會比這一次強出很多,這並不是我們希望看到的結局。

“或許,我們要用到那個東西了吧,希望它能管用……”我低頭沉思了片刻,小聲囑咐着。

“相信冒險者的智慧吧,傑夫,它肯定比你見過的任何陷阱都要管用!”皮埃爾信誓旦旦地保證着……

溫斯頓人並沒有急着展開下一撥攻勢,他們派出了一小隊士兵,頂着厚重的盾牌將淤塞在街道中央的屍體推向兩旁。他們的行動十分緩慢,好像披了不止一層鎧甲,而且並沒有向我們攻擊的意思。剛開始時我們的弓箭手還想瞄準他們射擊,可是當弓箭射穿了最外面一層之後居然就這樣釘在了鎧甲上,無法給他們造成一點損傷,於是也就放棄了。

“記住,無論發生了什麼,絕對不要離開自己的崗位,絕對不要,明白嗎?”這時候,我正對着站在掩體前的民兵們大聲吼叫。在剛纔的戰鬥中,他們表現的非常不盡人意,還沒等溫斯頓人靠近就已經顯得有些混亂。這是我最擔心的。當下一撥攻擊到來的時候他們倘若仍舊無法做得更好,迎接我們的或許就是敗亡的結果了。

直到天近正午,溫斯頓人才開始重新集結。一時間,鼓角爭鳴,猶如晴天霹靂般壓向我們身處的這條街道。

很快,我們就知道了這一次將要面對什麼樣的對手。

一串戰馬的嘶鳴吵醒了午休的死神,她或許已經睜大了眼睛看着我們,等待着將我們的亡靈引入她所掌握的國度之中。

騎兵,溫斯頓人居然遣上了他們引以爲豪的騎兵,用來對付我們這些連裝備都不曾統一的臨時軍隊。

民兵的陣列裡產生了巨大的騷亂,一陣沉默的絕望籠罩在人們心頭。儘管不是溫斯頓軍中最可怕的重裝騎兵,但眼前這些驃悍的騎手同樣不是憑藉我們簡陋的掩體能夠應付得了的。他們身着厚重的鎧甲,手中高舉刺目的長矛,跨下戰馬帶着難以馴服的野性,堪比叢林中最迅猛的野獸。我們簡陋的防禦在馬背民族最驕傲的面孔前彷彿是一個任人嘲弄的笑柄,就連那些戰馬看待我們的眼神都有些諷刺的意味,給人感覺彷彿只要它們願意,隨時都可以踏碎我們的防禦似的。

我向皮埃爾做了個準備的手勢,他會意地點點頭,轉身去佈置了。

短促的鼓點突然中止,最前列的兩匹戰馬同時昂首嘶鳴,並轡向我們衝來。溫斯頓騎手爲我們展示了他們嫺熟的馬術,兩匹戰馬正好填滿街道的空隙,並給戰友留下足夠的戰鬥空間。看起來,溫斯頓人已經從剛纔的失利中汲取了教訓。

沒有可能阻擋他們,戰馬奔跑的巨大沖力足以摧垮我們鬆散的掩體,筆直的街道讓我們根本沒有四散逃竄的可能。用鬆散的民兵正面對抗以勇武豪強著稱的溫斯頓騎兵?這和送死沒有什麼區別。而倘若我們躲進路旁的民宅中,則正好讓跟在騎兵身後一擁而上的溫斯頓人稱心如意。

無論怎麼看,這都是必死的戰局。或許當實力差距太過懸殊時,一切反抗的努力和掙扎的希望都不過是讓強者證明自己無可爭議的強大的機會。

果然如此嗎?

驍勇的溫斯頓騎手將長矛低垂,指向我們的頭顱。鋒銳的矛尖閃着危險的毫光,刺的人兩眼生疼。他們戴着能夠覆蓋頭臉的鋼盔,只在眼睛的部分露出一個開口。已經衝得如此近了,我甚至能夠透過頭盔看見他們圓睜的怒目。他們來得如此之快,讓人感覺也許就在下一次喘息間,長矛就會刺穿我們的身軀,把一切都來個了斷。

就在這時候,路邊幾幢房屋的屋頂上忽然傳來金屬敲打的聲音,繼而,一些形狀奇特的金屬製品從那裡落下,在道路上鋪散開來。

那是一種棱刺,由四個尖角按照一定的角度鑄造而成。這種精緻的小玩意最妙的一點是,一旦它落在地上,無論怎麼翻滾,最終都會有一根銳利的尖刺朝上直立着。

這原本是冒險者擺脫追趕的敵人或是應付警覺的獵犬時慣用的招數。當有人追趕時,他們可以在一些狹窄的道路上任意撒下這些陰險的工具,倘若敵人沒有察覺,一腳踩了上去,就不免要吃些大苦頭。更多的時候對手是會發現這些明顯的陷阱,但爲了將它們掃到一邊,總要花些手腳,使用者則正好趁着這個機會落荒而逃。如果要對付獵犬,則可以在棱刺上塗抹毒藥,扔到獵犬面前。這些警醒的畜生會忍不住伸出爪子去撥弄這個新鮮的小玩意,當棱刺劃破爪子,它們喪命的時候也就到了。

現在,狹小的空間讓這些普普通通的小玩意發揮了巨大的功效:奔馳的戰馬根本無法繞過這條荊棘之旅的,四蹄受傷的他們痛苦得又踢又咬,發了狂一樣甩動着自己的身軀,把背上的騎手摔到地上。它們越是掙扎,踩到的棱刺就越多,受到的傷害就越大。很快,有一匹戰馬再也無法忍受着椎心的刺痛,哀叫着伏倒在地上。更多的棱刺插入了它的身軀,讓它痛苦地再次站起身……如此反覆幾次,刺傷終於壓倒了痛覺,把它按倒在地上。它還沒有死,卻只能伸長了脖子,發出粗重的喘息,偶爾輕微地掙扎一下,也只能任由歹毒的暗器在它的皮肉間越刺越深……

被摔下馬來的騎士面臨着更悽慘的結局。對於人類單薄的身體來說,棱刺的效果更加致命。一個不走運的騎士不幸地仰面朝天地平落在一片鋼鐵地毯上,當場就被紮成了篩子。一根棱刺貫穿了他的後腦,穿透了他的左眼,從他的眼眶中探出頭來,頂端還扎着他的眼球。乳白色和紅色的漿液相互攪拌着,毫無節制地肆意流淌。

事實上他是幸運的。當棱刺貫穿他大腦的一刻,他就已經死了,再也沒有任何知覺。更多的騎手因爲同樣的原因受到了致命的傷害,只是死亡暫時還沒有降臨到他們頭上。他們的雙手徒勞地揮動着,彷彿要將身受的巨大苦痛全部拋出身體之外似的。他們掙扎的表情和淒厲的叫喊猶如來自地獄最惡劣的刑場,讓人不由得心驚膽寒。

溫斯頓人驚呆了,他們甚至有那麼一段時間沒有做出任何反應。或許他們每個人都毫無疑意地確信這場戰鬥將以爲馬背勇士們的壓倒性勝利而告終,眼前發生的這一切彷彿一場最深沉的噩夢,讓他們遲遲無法相信。

過了好半天,終於有一隊士兵想要衝上來拯救他們的勇士。這完全是徒勞的嘗試,我們沒費什麼就用弓弩和魔法把他們壓制住了。在層層重盾的保護下,他們也曾嘗試着接近,但自從踏入佈滿棱刺的荊棘地段之後,情形變得對他們愈加不利起來。溫斯頓人很難同時防禦來自頭頂、前方和腳下的多重暗器,只能眼睜睜看着自己最出色的勇士們躺在這片可怕的鋼鐵地毯中痛苦掙扎。當他們終於接近散落着騎兵的地點時,看見的大多是些絕望的屍體而已。

這一次交鋒,我們並沒有給對手帶來太大的損傷,栽倒在棱刺下的最多不過一百名普通的騎兵。但這不是重點,原本我們就從沒想過能正面擊敗兵強甲壯、數倍於我們的敵人。更重要的是,我們成功地拖住了敵人的腳步,當着他們的面把他們最強大的武裝輕易地擊敗,而在這個過程中,我們甚至沒有損失一個人。如果說第一次攻擊失利會讓敵人掀起更瘋狂的報復的話,那麼這一次的挫折應該會讓他們更審慎地對待與我們的戰鬥了吧。這對只希望拖延時間的我們來說是非常有利的。

勝利將一種異樣的氣氛凝聚在空氣中,那些曾經是軍人的民兵逐漸找到了戰鬥的節奏,他們的目光開始變得自信,揮動短劍的動作也逐漸熟練起來,不再像開始時拙劣得像是揮動菜刀。那些戰場新手們逐漸熟悉了流血了死亡,他們仍然恐懼,但也已經有了拿起武器、面對敵人的勇氣,在必要的時候給我們提供幫助。對於我們來說,這就已經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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