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國生的表情有那麼短暫，明顯的慌亂。
他臉上的笑容僵着，擡頭從後視鏡裡去看季念，待收到對方搖頭否認的回答，他才稍稍鬆懈下來，笑了兩下模棱兩可地答：“以前的日子哪有現在的容易噢…”
對爸爸和季念之前的互動看在眼裡，季菡心中不明所以地打起了鼓。
眼睛眨了眨正想要追問，卻看見爸爸表情難受地揉了揉太陽穴。
她在長輩面前向來都懂得分寸收斂，季菡連忙將手邊的保暖水杯遞過去：“宿醉頭疼了嗎？爸爸喝點茶。”
季國生將杯子接過去，擰開抿了一口然後轉開話題問季念他軍校的生活。
之前去接爸爸的路上他們兩姐弟便達成了一個協議。
在爸爸面前，季念隻字不提她和蘇沛白之前的問題，季菡也不能說他軍校保送深造的事情。
所以季國生根本不知道季念後來保送的事，只以爲他是按期畢業回來兩年了。
聽見那邊兩人的問答談話，季菡偷偷爲季念捏了把汗，好在去工廠的路還算順暢，期間季念因爲專心開車話簡短，倒也沒有出什麼紕漏。
到了工廠吳叔帶着全體員工在門口等着，特意還放了一大圈鞭炮。
季念沒待多久就先走了，將車留給了季菡他們。
吳叔帶着爸爸在流水線和機房巡視，一一介紹各種機器和工人，最後又帶着他進去辦公室交接現在的訂單進程和賬本資料。
季菡因爲心裡惦記着小白一直聽得興趣缺缺，跟着他們進去辦公室就想着找機會先閃人，話還沒出口，那邊季國生接過賬本和訂單資料對她招手道：“小菡，你過來。”
一臉疑惑地走過去。
季國生滿臉都是慈祥的笑，拉過季菡的手，將接過來的資料放到她的手心。
他的眼角的皺紋微微上揚是在微笑的樣子，拉着季菡的另一隻手重重地壓到了她的手背上。
“小菡…”
季國生的眼中滿是複雜的情緒，他欲言又止，最終只是長長地嘆了口氣，良久才緩緩地道：“是爸爸沒用。”
如果說以前的季氏還在的話，他還給季菡的也不會是現在這麼個破工廠。
當初創辦季氏的資金很大一部分都是蘇錦雲資助的，她的原話是她留着也沒意義，只要他幫忙照顧好季菡就可以。
季國生也算是費心費力，讓季菡平安快樂地長大，原本還打算着之後她和季念兩人平分季氏的資產，誰知道後來一夜之間都成了空。
蒼老的眼睛裡有水光閃出，這兩年的牢獄生活讓季國生的心態超脫了許多。
這世界公平得很，有因有果有借有還，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命，就像他季國生的命，就是天生做不了成功的商人。
只是他心裡對季菡和蘇錦雲都愧疚得很。
他的手心粗糙按在季菡的手背上：“我算過，工廠的機器加上現在所有的運作資金，一起大概有500萬的樣子，現在爸爸就把它全部交給你，各種變更手續已經着手在辦了。”
這樣的託付從天而降，砸得季菡頭暈眼花。
壓在手上的資料和爸爸的手又燙又沉重，季菡努力地想要抽出來，結果卻動不了。
“爸，”她皺眉求饒地喊了一聲：“您這是說什麼話？吳叔和我們全部人都心心念念等着您回來，您現在這是…”
季菡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打斷，季國生收回手，臉上的表情比季菡要堅定得多：“不用多說了！”
他一邊說着一邊轉身，那些資料就這樣直接地落到了季菡的手上。
季國生嘆了口氣，他也不願意告訴季菡關於她生世的問題，可是該還給她的總歸是不能欠着。
“爸爸老了啊…”
季國感嘆着，又像是鬆了一大口的樣子道：“我累了，很多事情我都管不了了。”
他一邊說着一邊伸了個懶腰：“以前季唸的媽媽老是念叨着要回老家去，現在就剩我一個人了，我也想回去看看。”
因爲剛纔的託付讓季菡太混亂意外，她也沒有去深思爸爸口中那句“季唸的媽媽”，皺着眉頭仍舊想推脫：“可是…”
“沒有可是。”
季國生打斷她的話。
他轉過來一臉慈祥地拍了拍季菡的肩膀：“我知道現在工廠的狀況不算好，所以我的建議是你轉出了折成現金，就算是爸爸給你準備的嫁妝吧。”
嫁妝？
季菡被這個詞徹底嚇到，當初自己和蘇沛白的結婚尤其簡潔省略，她心裡對婚禮的各種規則習俗沒有半點意識，現在爸爸突然將家裡唯一的產業給自己，說是嫁妝？
這讓她怎麼受得起，季菡的臉都憋紅了，急急地搖頭：“這怎麼行，我這裡不用管，就算您累了您也應該給季念，我畢竟…”
雖然非常不情願，但是季菡也不得不開口陳述這個事實：“畢竟我已經嫁出去了。”
聽見季菡這樣的話季國生倒是笑了，就算之前蘇錦雲沒有幫他現在的季念也不會來接這個小工廠，他自己的兒子自然是再瞭解不過的。
他也不跟季菡解釋，轉頭對吳叔道：“老吳我們再加把勁，把這單趕出來了我們一路回老家好好玩一陣。”
吳叔明顯也是知道內裡緣由的，他大笑了聲說一句：“好嘞。”
然後兩個半百的老人相互搭着肩進了工廠。
季菡手裡捧着一大堆資料，渾身無力地在椅子上癱軟下來。
其實就算爸爸不把工廠轉到自己的名下，自己也會盡全力將工廠維持發展下去，可是現在他這樣的做法，倒讓季菡感覺到壓抑起來。
在椅子上呆呆地坐了許久，去流水線那邊爸爸又讓她回去陪小白，說他這兩天都在這邊幫忙。
於是季菡便不再強求地開車回家。
車速很慢，季菡暈暈乎乎地大腦像放電影一樣地閃過許多事情。
以前的季菡之所以性格開朗甚至是驕縱，因爲她從來都沒有吃過任何的苦。
季家從來沒有重男輕女這樣的事情存在，爸爸對她有求必應，甚至於她和季念兩人起衝突的時候，爸爸還會無條件地護着她。
奶奶還爲此跟爸爸鬧過，但下次又是依舊。
這樣的事情發生過許多次，之前的季菡還可以馬虎心大，可現在家裡唯一的產業繼承上面還是這樣，這讓季菡不由得留了心思。
自從從小城回來，發生了許多的事情，讓季菡覺得自己前面二十多年都白活了，現在的自己像個智障一樣，什麼都摸不清楚看不明白。
蘇沛白的事情是，沈昊季唸的事情是，還有林家，西蒙，就連現在面對着寵愛自己的爸爸她都有些不確定了。
爲什麼這個世界變得這麼奇怪，短短几年的時間，每個人都有事情瞞着她。
從郊區慢慢開進城，路過一家西南特產店，季菡想起小白很喜歡吃以前小城裡的桃酥，她便靠邊停了下去買。
買好出來正準備上車走的時候，遠遠地聽見似乎有人在叫她。
季菡轉過頭去，居然是之前有過一面之緣的邱亞。
“真的是你，我之前聽許文怡說你回來了，一直想着約你出來也沒機會，沒想到到現在居然碰到了。”
邱亞穿着一件中長的墨綠色棉衣，手裡提着環保購物袋，明顯是出來買菜的樣子。
想到之前在廣場偶遇她和葉楠，季菡出於私心沒有喊她，現在人家卻這麼豁達熱情地跟自己打招呼，心裡有些過意不去。
季菡笑了笑說：“是啊，我剛回來，家裡的事情也是一團糟。”
邱亞笑，她消瘦了許多，整張臉下垂顯得比真實年齡要老許多，她伸手將購物袋換到另一隻手臂說：“在這裡也能遇見也算緣分了，我今天起得晚了，現在正好出來買菜。”
季菡揚揚手中的購物袋：“我買點零食。”
邱亞點點頭，兩個人都不再說話，氣氛頓時有些尷尬。
因爲記掛着小白，季菡也不想所說什麼客套寒暄的話，正要開口告別，就聽邱亞輕聲問：“有空嗎？我家就在前面那個小區，上樓坐坐嗎？如果你不嫌我家裡亂的話。”
季菡微微皺眉，她自然不想上去，倒也不是嫌亂，主要是她的心思沒在這裡。
也沒有開口拒絕，她換了個姿勢靠在街邊的大樹上，直接地問：“你跟葉楠住一起？”
“是啊。”邱亞低下頭去。
這年的變故太多，將她當初的一腔愛憐熱情通通消磨去，現在她守着瘋瘋癲癲一無所有的葉楠，也不知道是一種執念還是責任。
“他家公司徹底垮了，他受不了刺激發了瘋，他爸媽移民走了，可他卻死活要賴着我。”
邱亞說着說着苦笑了一下，臉上的疲倦黯然一覽無餘，有些自嘲地笑了一聲：“他好的時候哪裡看得上我，沒想到瘋了倒還賴上我了。”
季菡心裡也是難過得很，曾經跟自己最親近的兩個朋友似乎都過得很不好，讓她突然生出一種滄海桑田的悲憫來。
她稍稍停頓一下，開口問邱亞：“那你跟他結婚了嗎？”
這個問題明顯是把邱亞問住了。
她死氣沉沉的臉愣了一下，還沒有開口回答的時候季菡的電話突然響起來。
她的手機放在包裡，拿出來的時候震動得她的手心發麻，季菡接起來，只聽了半句臉色瞬間變得煞白。
是吳嬸，她的聲音慌亂焦急得不得了：“大小姐，你快回來，小白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