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着她的時候, 公孫府宴上,一首曲子,彈到一半, 戛然而止, 她偏偏能說得出那樣的藉口。後來常常回想起那半首曲子, 春江花月夜。好美的意境, 好美的曲子, 然而她彈得,心不在焉,幾分漫不經心的糟蹋了那曲子。
後來我常想, “心不在焉”?的確,真是個心不在焉的女人。何時, 何事, 彷彿都是。
明明知道, 那間歌舞坊,是三哥暗中佈置的一顆小小的棋子。然而有什麼關係?萬娘始終是我們這邊的人呵, 誰能想到呢。而公孫大人,“暗中”有與他們交好,而實質上,卻還是我們這邊的人。一些事情,從一開始, 就註定了成敗結局。我們只是在玩, 把遊戲玩到底, 玩到結束。
第二次見到她, 是在隨園, 唯一的外姓王——青王的隨園。
一屋子貴婦小姐,嬌柔作態, 故作矜持,又心癢似的瞟幾眼四周,偏偏她若無其事的走神,走神到須得有人扯她的衣角提醒她。
折梅而歸,正見着凌然而立的她。幾點雪飄落在在她頭上,融化。眼神迷茫,懶散,一剎那,心口竟涌上絲絲憐惜。就那一刻偶然的心動。
我想,怎麼能有這樣悠閒得讓人嫉妒的人呢,忍不住想觸碰,就像雪,想看她驚慌,看她融化。
我故意別枝梅花在她髮髻上,衆目睽睽之下。
她這才誇獎我的容貌。我生平第一次覺得,原來自己還得靠外貌取得別人注意和評價。
我讓最老道的趙太醫去給她看眼睛。那雙眼睛,若是好了,會不會依舊迷離?依舊帶着那麼點茫然,引起別人的憐憫之心?
提出雪地賽馬,一時興起罷了。碰“巧”的是,遠遠見着一女子,立於雪地之中。第一感覺就是,那是恐怕是她吧。待近了,原來真是。還是那樣的神情與身影,蒼茫而簡單,無助。
若是平時,大不了安排人送她回去,然而那一刻,忍不住捋她上馬,直衝而去。她嚇得緊緊抱着我。我喜歡這個時候的感覺。感覺,這女人,這個時刻,真正從骨子散發出來的柔弱與害怕,與之前見到過的悠閒全然不同。畢竟還是一個平凡的女人。也正因爲這樣天然的性子,讓男人,從心裡生出保護的憐憫。然而這些,她自己怕是不知道。
他們真的可笑,竟安排了小蓮那樣一個女人。美麗,才情,琴棋書畫歌舞,這樣的女子,的確能夠滿足男人的身體和心理。然而最重要的一點,她很幼稚和單純,太單純了,便假了。與其用這樣的女子和計謀,倒不如用她那樣的女人,於我而言,也許更有吸引力。某夜,躺在小蓮身邊,我突然想。那樣的女人,在做什麼呢?白日裡看見竟然與小蓮一模一樣的鐲子,她是個有一點點小聰明的女人呵。女人太傻了,太容易讓人厭倦;太聰明瞭,讓人不敢恭維。她那樣的小聰明,恰好。
忽然意識到,自己在夜晚,身邊躺着一個女人,心裡獨自想着一個女人。莫名其妙呵。她有又什麼特別吸引人的地方麼?沒有。唯一出衆的,便是肌膚難得的好,一頭烏黑的秀髮。長相不美,清秀罷了;性子不柔順,懶散、挑剔得很;樂器倒會一兩樣,也頗有些靈氣,卻總跟她的人一樣,沾染着心不在焉的氣息,懶懶的,彷彿在說,‘你愛聽不聽,管我何事?’;虛榮,甚至浮華,女人的壞毛病,她亦有。
彷彿什麼都一般,可爲什麼會心念着她?雪景梅下,野外雪地,她的一抹身影麼?一個眼神,一種情態……讓人莫名地疼惜。揮之不去。
我說服自己說,爲了假裝喜歡他,假裝中了他們的計,去接近她。
其實有必要嗎?沒必要。只是,想給自己一個理由,接近她,發掘她。
故作玩笑地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她噴茶。
她心不在焉的做戲,我心不在焉地動了心。
她的魅力,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好在哪裡,壞在哪裡,彷彿一切皆可行。彷彿一切皆允然,一切皆可然。她喜歡的,自然上心;她沒感覺的,從不經心。
她的悲,她的喜,她對好友的真誠和奮不顧身,她的憂傷,她的快樂,她的喜惡……我越來越陷進去。卻總是裝作不經意。故作姿態地玩笑,付諸流水。
玩笑道,你不跟我還能跟誰?我勉強收了你吧。
她跟我傻笑,不在意。這女人,越來越不把我當作一個男人看,只當作一個朋友,一個酒肉朋友——她說的。
我亦只得笑一笑,風輕雲淡。
我不屑於強她,她不知我心存真心。瞧着她的側影,我安慰自己:罷了,只朋友罷。好歹,還是朋友。用她的話說,能跟她真正做朋友的,也不多啊。
……
然而……她的良人……竟然是他——青王。她不知道吧,離殤,離殤,……唉。……
她說,心動只在幾個瞬間,只在那麼一點時間,沒有那一點點時間,再長的日子,也枉費;有了那點點瞬間,便有了,便愛了。
心動只在幾個瞬間。只在幾個瞬間,短短的時間。是的,只在幾個瞬間,我有自己的那幾個瞬間,所以自己的心悄然動了,然而沒有她的那一點點瞬間,所以只能做朋友罷?!
譚小雪看出我的心思。她時而不經意地提醒我,不要太明顯,做朋友也是好的。
是呵,做朋友也是好的。我滿心的惆悵,靜靜地看着她幸福。
她與他放肆張揚地幸福着,彷彿過了今日便少一日似的——事實上亦如此呀!
低眉淺笑,嬌嗔戲罵,撒嬌耍賴,小兒女情態,一覽無餘;屬於女人的魅惑妖嬈、流光溢彩,越來越瀰漫開來。這時的她,從骨子裡散發出來的美,眩目,不敢逼視,讓人心痛,怔忡。感覺那是一種接近決絕的美,此後再難尋覓了吧?
終於還是知道了。
她來找我,握着我的手,微笑說,何必瞞我?有一天,過一天。
何必瞞我?有一天,過一天。
……
鋪天蓋地的傷感洶涌而至——這是她用過的話,這一刻,我想借過來用用。
那樣安靜的眼神,讓我不忍心看。無雙,無雙,真怕你,一生無雙,孤苦伶仃。
我想守護你,無雙。不忍看你太寂寞。
她笑,此生無憾。那是什麼樣的笑啊。
她的故事遠遠還沒有結束,然而能讓她一見鍾情的男子,永遠地去了。
徹底愛過一次,便夠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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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醒來,第一眼看到的,是我的妻。
她說:“王爺醒啦。”欣喜的笑,端莊的驚喜。
原來我的妻,是如此的可愛。我想。
恍然若夢,一場迷夢醒了,恍若隔世。
無雙園,我暗中買下來的,暗中走動的,她全知道吧。無疑,她是個包容的女子。
我們契合地不提及被我藏於此、頗似無雙的侍妾。亦再未見到她。
她輕輕地說,園子的名字不好,不知是前面誰留下的,屋裡的陳設也舊了,都換換吧。
我點頭。
妻只說,我病得很嚴重,趙太醫好不容易找齊藥材,救了我。
一個美麗而溫和的謊言。
我知道是他,亦知道是她要的解藥。她,是他的一根刺,不拔下扔掉,心裡不痛快;除掉,亦不痛快。
再見到她時,她淡淡地稱 “王爺”……她說,沒什麼,只不過,經歷了些事,長大了些,不該那麼任性了,畢竟,不能隨便叫我的名諱……
交情依舊,她會問我身體如何,她會淡淡地說一些閒話。
然而是少了點什麼,多了點什麼。
她知道了,我知道她知道了。彼此不說破,留一層窗戶紙吧。
不久她走了。悄無聲息。
許久之後,纔來了隻言片語,抱平安。
我託人帶話到當地官府。回信與她,她亦回信,只不過淡淡的,總少了點以前的什麼,是她的熱情,直接單純的熱情,對朋友的。可還是希望她快樂,希望她把我們當朋友。
她說,我們一直是她的好友,一直都是,所以希望我們都過得好。輕微的信箋,柔軟的字,散亂的字詞,隨意的簽名“陸”……
寂靜的園子忽然闖進幾聲喜慶的喧鬧,王妃產下第二胎,是個大胖小子……我收起信箋,道,去看看吧,辛苦她了。
信越來越少,往往等到了年底,三言兩語,寫幾個字來,不變地報平安,祝福。
之後,之後,許久,許久,府中又添了兒女,漸漸熱鬧起來,喧鬧得很。
許久,許久,許久許久之後,久到彷彿已經忘記,曾經那般癡迷過一個女子,只有在年底收到她的祝福,才驚覺,心中某一塊地方,依舊空留着。
我以爲就這樣了,一直會這樣下去,結果她回來了……回來了。
再見到她,衆人皆激動而無言。
她說,噯,幾年不見,我是不是老了?淡淡的笑,安寧的神色。
譚小雪扭過頭,低微地嘆,唉,這丫頭,真長大了。
有稚稚小兒女喚她:“娘……”
……
當初不屑於強迫;後來看到她幸福,亦打消念頭;再後來我病一場,她遠走,心想,此生作罷,也罷。可再看到她的時候,還是會心動,還是會心痛。這注定無所迴應的感情……
我元閔信自負半生風流灑脫,不屑於鍾情任一女子。可陸無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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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多日日夜夜之後,再次見到她,還是會心動,還是會心痛,痛到忍不住要知道她怎麼樣,忍不住親眼看見她平安才安心……
在寒冷的夜裡,擁她,抱她,護着她,握着她冰涼入骨的指……那一刻,真希望永遠停止在此,剎那間的永恆。
……
抱着昏迷的她,我低低對她說,無雙,不要睡,不要閉上眼……她不聽,她就是那麼任性,任性到拿自己的命做玩笑。無雙,你當真涼薄,殘忍……你要醒來,醒過來,這日子,還長着,怎麼就能這麼放掉呢……你怪我們這些人,怪我們那片刻間的猶豫麼?你不想再見到我們?……不,你不屑吧,你不屑怪、恨、怨……
……
她癡癡地說,爲什麼我就沒愛上你……
這一刻,我對神明,是感恩的——你還有機會,再看見我,跟我說話。真好。
我想說,爲什麼我就愛上你了呢?
想一想,還從來沒當面對你說過“我愛你,無雙”呢。
執著如斯的那人,還是把她找回,緊緊藏在自己身邊,像珍藏最心愛之物。
沉沉的宮門裡,她對我笑。
這纔想到,無論何時,她的臉上多是微微笑着。
我很難過……
我想看她快樂。
那人很寵她,溺愛,時間越長,越發無所顧忌,沉溺其中,唯恐給她的,不是全天下最好的。
她的女兒在衆人的期待和擔心中安然誕生。
看着孩子的時候,她臉上的笑容分外不同,柔得要滴出水來,滿溢盪漾,攝人心魂,剎那失神。
她滿心的心思都放在那聲聲輕輕的呼喚“阿惜,阿惜——”
衆人親眼怔怔目睹過堂堂天子因着一個小娃娃而吃醋,大庭廣衆之下,往日那個沉峻清冷的皇上,情不自禁地向一個女人撒嬌。
她抱着滿週歲的娃娃,吃吃地笑,不理會他……忽地她擡頭,瀲瀲笑意的雙眸不經意地撞見我來不及收回的目光,她的笑凝在嘴角一瞬間,又繼續把那個笑笑完。
默契地,彼此不經意地閉開各自的目光。
把眼光滑開,望向一邊的花團錦簇,風輕雲淡,歌舞昇平,煙消雲散,恍然若夢……端的刺眼,烙人生出漠漠的疼痛,沁骨。
恍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她在寺中曾答過的幾句話,“臥不與人同臥,葛被和雲包裹。孤峰獨宿無聊,明月梅花與我。”如今看來,卻彷彿說的是我,明月梅花與我——儘管這不是夜晚,不是冬天,沒有明月,沒有梅……沒有當初她在隨園梅林邊盈盈迷離的姿態,我別一朵梅在她髮髻……
……
一個不經意,你出現在我的路上。
從此,入骨的相思,把我一生浸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