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若有若無的琴聲又傳來。我騰地站起來。
元閔信問:“怎麼了?”
“琴聲。”
“哪有?”他靜下來聽了片刻,笑着說:“原來是這個……估計是青王,一手琴藝,極好。方纔我從宴會過來,還沒見着他,想必這時纔去吧。”
“還沒結束嗎?你怎麼回來了?”
“回來看看,你有沒有被悶到撕壞我的書啊。”他頓了頓,又加上:“我這些書,可都是寶貝,賣了你也陪不起。”這男人,怎麼越來越惡毒?什麼風雅……那些好名聲,全作廢,看來人民羣衆的眼神,還是不夠雪亮。
我出無園,聲音越發清明,我朝那邊走過去,找了個不起眼的臺階,坐下來,躲着靜靜的聽。
不懂,卻聽到難過。暗暗的荒涼,從歡天喜地的樂聲中悄悄瀰漫開來,喜到極處,又是哀情,嘩嘩淌着一條水流的傷情,投下無數的石子,亂了平靜,觸了哀傷。
停下來,沒有像上次那樣戛然而止,撥斷琴絃,卻收得很急,匆匆緩下,匆匆了了。
我站起來,那鋪天蓋地的蒼茫,讓人絕望而平靜,之後,卻是平靜後的一點點躁動和波瀾。起風了麼?
怔怔地望着一人從裡面出來。
他漸漸走近。
越來越近。
“還是你。”他的手指,些微的冰涼,觸到我的額頭,“若那天之後,再亦不見你,若無這麼多次彼此吸引……我便死心罷。”他的手輕划着我臉上的淚痕,“……可爲何這般直入我的心,落地生根?”
如果,那麼多如果。如若當初那晚之後,沒遇到你,若在酒樓之後,沒再見你,如若在吳府,沒見到你,若琴聲不曾中止,琴絃未曾斷裂……
如果當真就一夜情,當真就曇花一現,當真就過眼雲煙,也罷。
卻偏偏要我再見到你,偏偏在酒樓,你輕喃“許是我又醉了”,偏偏你的琴聲讓我流淚,讓我抑制不住有靜靜流淚的衝動。爲什麼呢,爲什麼呢,我亦不想。
“我亦不知。離殤。”離殤,離殤,我在心裡反覆念着他的名字,也許,上天註定,也許,一見鍾情,真的有,真的有。“總覺得,淡淡的吸引,哀傷,快樂,彷徨……”我貪戀,貪戀他的身體,他的眼睛,他的琴聲,甚至他的側影,那一剎那相逢的煙花綻放般短暫的心動和心悸,那一刻的安實……
“讓我自私一回罷!無雙,無雙,無雙……”他喃喃念着我的名字,輕輕地把我擁着。彼此貪慕彼此的溫暖。
“是他?”元閔信派人傳我匆匆來他的無園的書房裡,此時,手指敲着桌面,盯着不知哪一處,問。
“誰人是他,他是誰?”我玩弄着手中的小物什,不禁笑了。
他站起來,焦躁地度了兩步,頓下來,道:“他,不可以,不可以是他。”
莫名其妙呵。我的良人,幹君何事?“元閔信,人的一生可能很長,然而真正讓人動心、讓人把另外一人牢牢記在心底的時間,卻很短。他是唯一真正讓我心動的人。就那麼一瞬間的心動,失之可惜。我不想錯過。我不是日久生情的人,所求的,所心動的,就那一瞬間的心動和感覺。”
他沉默,“哪怕,到末了,終成虛了?”
我心一冷,隨即沉道:“我從不想那麼遠,你知道的。當真如此,到時再說罷!”
“唯願爾等幸福。”
我真心感謝他的祝福。翩然而去,外面,他在等我。
“怎的?有甚事?”
“沒有。”我吐吐舌頭,“有人說,希望我們幸福。離殤,你要給我幸福。”我略微仰望着他的雙眼,一絲絲的沉迷,蠻橫的語氣,忽然想到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你可曾娶妻?”
“尚無。”他臉色微變,遲疑片刻,凝望我,緩緩道:“無雙,你可曾在乎過名分?”
“幸好還未娶妻。有了我,便不許再碰其他女子。” 我嬉笑,“我只要你給我幸福和快樂就好。名分麼?我不稀罕,亦不會正二八經的嫁人——此生不嫁。你若要名媒正娶一個勞什子王妃,找別人去罷。”
嫁什麼人,看夠了這裡的規矩禮數道德……——真正煩人。向來懶得伺候人,要我規矩做婦人,相夫教子,伺候公婆,善代姑嫂……我會受不了草草結束。
何況他是有身份的人,一旦隨了他的身份,日後種種繁冗和規矩,處處礙手礙腳,思前慮後,三兩下把這時的一點點激情和美好給磨得一乾二淨,何苦來着?
然而,不嫁他,不代表只做他的女人之一,允許他同時有其他的女人。我發現,自己真的是個霸道的女人,要我跟其他人分享一個男人?可惜,我到此處以來,還沒同化到那個地步。
“到京之後,略爲耳聞,陸無雙此女子,刁難任性挑剔懶散頑固……果真如此……”他的話沒說完,來人打斷,“夫人,吳府來人傳話,吳夫人……”
我一個激靈,“怎麼啦?”拉着蕭蕭就走。外面吳府的馬車已在,我上車。
到了,三步兩步跑進門,“譚小雪,你這老妖精,難不成還會出什麼事?”
看着她安然無恙在那裡微笑,這才落下心。坐下,氣道:“害得我急死了往這裡趕,耽誤我好事。”
“好事?”譚小雪興致勃勃,“有什麼好事?”
我不耐地推脫,“你說你到底有什麼事嘛?”
她指指一邊是吳亦然說:“大驚小怪,一點點痛,叫了兩聲,他就忙不迭地讓大夫瞧,一面還派人去接你,結果大夫說不大礙。”
我怒向罪魁禍首,他無辜地說:“是你千叮萬囑,一旦小雪有任何動靜,都第一時間派人去請你。”
“小雪?”我哈哈大笑,以前譚小雪無論如何,也不許我們這麼叫她。這下可好……
譚小雪含笑,“你笑吧,笑吧,反正我聽着舒服。”
我噁心狀,這兩人,甜膩得不行,我偏偏不喜歡甜食,所以準備打道回府。
還沒走出大院門,就見着他朝裡面走來。“你來作甚?”
“怕你一去不返,是故追來。”他微微牽動嘴角,若有若無的笑,溫和的表情,還有一絲絲的玩笑。原來我的離殤,平常時候,也會玩笑,也是溫和的,並非一直那麼清冷。
什麼時候,什麼時候,人們會不經意地泄露自己的另外的面?是他在酒樓說,許是我又醉了;是我在那日吳府宴後上馬車的那一瞬間,餘光看到身影;是那晚他的雙眼,他的聲音,他拉着我的手奔跑,那極致的快樂與煙花般的燦爛……
“我又不是青鳥,不會飛走。”我把手挽進他的胳膊,“你是走人,還是拜訪一下你的朋友,我的朋友,還有一個未出生的小生命?”
聽到譚小雪的聲音,大聲地朝着這邊喊:“陸無雙,你鬼丫頭,帶進來讓老孃瞧瞧。”真難得,隔着門窗,她不知聽哪個丫鬟小廝的報告,老大遠的聲音穿透而來。
我們相視而笑,他淡淡地嘆,“此等悍婦,吳亦然亦敢娶。”
我笑,“彼此彼此。若是吳亦然那小子,定會說,離殤怎會看上此等悍婦?”
“甘之如飴。”
唉,唉,怎麼都這麼肉麻?明明清冷的一個男子,一落如太陽之下,化了,融了,就甜膩了?可我此時喜歡。
四人相視,坐下。兩個男人彼此招呼一聲,莫名其妙地對望一眼,吳亦然又看看我,然後看着離殤說:“你……”沒了下文。
譚小雪不客氣地吩咐,“站起來,轉一圈,讓我看看。”
我們三人涕笑皆非。我道:“你只當作,孕婦脾氣稍稍古怪。”
譚小雪笑罵:“有了男人,轉眼就忘了姐妹。”
得,我乾脆不說話。離殤,你安心接受這個神經質的孕婦的審覈罷。
我與吳亦然主動出來,讓譚小雪問個夠。
跟吳亦然聊譚小雪最近的狀況,大概一切安好,只等不久了。
“你……你和他,怎麼會……”
“不行麼?”我歪着頭,笑問,“我不配他?”
“不是這個意思,”他起身,負手而立,面朝外,“只不過,沒料到他……罷了,但願你們幸福。”
他的朋友,我的朋友,都真正好人,今天再次接受這樣的祝福。
譚小雪奇怪地喚吳亦然進去。
離殤出來,臉色微微蒼白。過來,執我的手,嘴角蠕動,始終沒說出口。
我有些疑惑地望着他。譚小雪當真待他如此不客氣?
“無雙,我給不了你……”他話說一半,嘆氣。
他能給我什麼,我又需要什麼?我懊惱,“你若這般不爽氣、乾脆,便不是我喜歡的那個男子,你能給我什麼,我清楚,我只想跟你呆一起,只想跟你好好相愛。也許過了幾天,幾個月,幾年,彼此厭倦了,便分開了。譚小雪那女人跟你說了什麼,你理她作甚?她甚爲護我,說得過分,也是有的。”什麼天長地久,我是不信的,偏偏又不願像譚小雪他們那樣,隨着時間把相互熱烈的愛戀轉化爲點點滴滴的親情。我不想。譚小雪常常爲此說我幼稚,不切實際,可我就願意這樣,固執的女人,好像不可愛。
“倒不是她的緣故。”離殤嘆,“幸好你作如此想。不然,於心不忍,真正自私。”
我嗔道:“你是不是現在就在想,唉,以後怎麼擺脫這女人?”
他咧開嘴,笑,點頭,“已有點想了。”
譚小雪又喚我。這女人,輪番審問呢?
“你不要說什麼,譚小雪,我想要的不多,然而真想要的,一直就是能得到就抓到。”我先開口爲強。
她斜眼笑道:“我說了什麼?怎麼就把我當作王母娘娘似的?”她摸着自己的肚子,笑:“陸無雙,我做了母親之後,肚子裡的小東西越來越大,我也越來越覺得,爲人父母,不易。”
她嘆:“我知道你的性格,認定了的事情,就認定了,從來不想其它的。隨你吧,只要你高興。結婚不結婚,長久不長久,於你,無所謂,我也只得隨你。”
“謝謝。”我過去窩在她邊上,動手動腳地摸她的肚子,問她覺得是女兒還是兒子。
譚小雪想要個女兒,我也想她生個女兒出來讓我玩。她笑道,“你呢?打算不打算生孩子?”
我作驚恐狀,連連擺手,“不生,不生。我活得不耐煩了麼?”譚小雪這女人,自從懷孕後,多次說到,她現在才覺得,原來懷孕和生孩子也樂趣無窮。“譚小雪,我從來沒你那麼多母性。”我忽然想到什麼,“怎麼避孕?這裡有什麼避孕藥嗎?”
譚小雪大笑,“我希望沒有!陸無雙,活該你擔驚受怕,看你還敢不敢碰男人。”
“好吧,好吧,如果沒有,你也遭殃,”我惡毒地說:“一個孩子接一個孩子生吧!”
“有你這樣的女人,這麼說話的……人家居然看得上。離殤,滾進來把你家陸無雙提走……”譚小雪的喊聲叫來外面兩個男人,吳亦然瞪我,怪我惹他家小雪;離殤含笑看着我,低低地說,好吧,我家的無雙,咱們走罷。
他的無雙……我笑,空氣裡氤氳的淡甜。
在岔口處,他問,何處?
我指去往易初蓮衣的方向,“我是回我那裡去的。”
“那我勉強跟你去罷。”他賴皮。
我玩笑道:“唉,我那裡可沒你的隨園大氣舒坦,你還回你那裡吧。”
“嗯,是,還是回去的好。”他若有其事地說,“那就此別過罷,明日再會。”
我纔不怕呢,不急不緩地走。
“你這女人,”他追過來,從背後抱着我,“奇怪,爲何遇到你,便變得小家子氣?”
我笑,“我亦是。那我們究竟去哪裡?隨園裡還有難伺候的人,我是不跟你去的,這幾天那人在,你又缺不了,你還是暫且回那邊吧,又不急這一兩天,來日方長。”
“來日方長?”他呢呢此話數次,“我只覺得,人生苦短,但願時時刻刻與你共處。”
真肉麻。這男人,怎麼也能這麼粘人?
終究還是各走各的。
來日方長嘛。
蕭蕭一邊與我打趣,取笑。末了,她嘆:“本來以爲你會和九王爺……”
我笑,“有些事情,你們終究還小几歲,不甚明白,到日後,也許會懂。我與他,一開始貌似近,實際上遠,然而後來莫名其妙地成了朋友。重要的是,彼此都沒感覺啊。我們現在,整整一對酒肉損友。”
“是嗎?”蕭蕭淡淡地問。
我見她正二八經的疑惑,便取笑她:“怎的?小妮子春心動也?琢磨起這些事來?告訴我,是誰啊?我替你做媒。”蕭蕭害羞,追着我打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