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樓的會客廳被改成了一個不大不小的茶室。
陸金南晚上喝了幾杯酒莊剛開的陳釀, 正在用熱水洗茶具，想衝杯茶解解酒。
陸瀟走過去道：“我來吧，爺爺。”
他從陸金南手上接過茶壺, 把裡面多餘的水倒入茶洗中, 將茶葉放進去。
陸金南鬆了手, 看着他忙活。
陸家都是坐不住的性子, 除了老爺子之外沒人品茶賞畫。陸瀟小的時候, 陸金南還沒長居國外，偶爾會抱着他在書房裡喝喝茶、下下棋。陸瀟憑着記憶泡了一壺大紅袍，倒了一杯放到他面前。
陸金南似乎想起了以前的往事, 不禁有些感慨地說：“上一次你給我泡茶，還是你二年級的時候, 時間過得可真快啊。”
他動了情緒, 掌心向下伸出手, 說：“到爺爺這裡來。”
陸瀟本來和他面對面坐着，聞言便走到他身邊坐下。
陸金南摸了摸他的頭, 掌心溫厚而柔軟，是長期養尊處優的人才會有的一雙手。
方纔陸瀟上來見他的時候，周圍圍着陸月林和一羣表親，陸金南並沒有表現得太熱情。其實陸瀟能理解他的用意，作爲一家之主和德高望重的長輩, 這麼多年他都在保持端水, 儘量不讓兒子們覺得他厚此薄彼。
直到夜深人靜, 衆人散去, 他才得以在最疼愛的小孫子面前露出溫情的時刻。
陸金南隨口關心道：“今晚玩得好嗎？”
陸瀟點了點頭, “很好，我朋友們也玩的很開心。”
“你的那幾個朋友當中, 有個孩子看着挺穩重的，值得深交。”陸金南說。
陸瀟一愣：“哪個？”
陸金南道：“那個一直和你在一起的孩子。”
陸瀟明白過來他說的是葉橙，內心很是喜悅。
他清了清嗓子道：“爺爺的眼光，向來很準。”
陸金南端起茶盞喝了一口，嘆了口氣：“要是咱們陸家出一個這樣的子孫，我也不必天天操心了。”
陸瀟不作聲，心想他以後可不就是我們陸家的人。
陸金南說：“你現在成績怎麼樣了，有把握能考得上國內的大學嗎？你母親說你不願意出國。”
“我會考上大學的，爺爺。”陸瀟注視着他道。
陸金南拍了拍他的肩膀，神情稍微欣慰了一點。
“你是不知道，我被這幫小兔崽子煩的啊。”他搖了搖頭說，“你知道你大伯母今天爲什麼沒來嗎？”
陸瀟疑惑道：“爲什麼？”
陸月林的老婆是房地產大亨的女兒，性格潑辣且蠻橫，每次家族聚會只要有她必會發生爭吵，沒來倒也挺好的。
陸金南痛心疾首道：“還不是因爲你大伯在外頭風流，竟然弄了個一歲的丫頭出來，你伯母氣不過要跟他離婚。還有你三叔，做事情不帶腦子，聽信了外人的話，去年一年欠了兩個多億。”
陸瀟這下明白了，難怪三叔連見都不敢來見陸金南。
這麼看起來，他們家確實是沒有一個能省心的。
陸金南說：“你和他們不一樣，你們這代人一定要多讀書，千萬不能栽在女人和敵人手裡。這兩個狗東西，永遠學不會吃一塹長一智。”
陸瀟並未附和，而是安慰他道：“爺爺，犯錯是人之常情，大伯和三叔也都老大不小了，他們會改正的。”
陸金南不由多看了他一眼，眼神帶上了幾分讚許。
如果今天他在老大或者老三面前說這番話，那兩個人肯定忙不迭邀功，順帶狠踩一番老二全家。但陸瀟的性格彷彿生來就帶着陸金南的影子，他很懂怎樣在這樣一個大家族中行爲處事，雖然平時表現的桀驁不羈，但總叫人抓不到把柄。
很久以前，陸金南就覺得陸瀟和自己年輕的時候很像，但言行過於浮躁，需要沉澱和打磨。然而這次回國，陸瀟給他的感覺和從前大相徑庭，好似在不知不覺中變得有擔當了不少。
陸金南收回思緒，言歸正傳道：“話雖如此，但現在最不讓人頭疼的，當屬你父親了。我知道你和你父親向來關係不好，但隨着你長大，也應該理解很多事並不能用感情來衡量。”
他的話讓陸瀟心裡警惕起來。
果然，他就知道陸金南不會無緣無故地找他。
陸金南接着說道：“比如你父母這件事，你母親已經全都和我說了。這事的確是堯山做的不地道，我也承諾過會狠狠地懲戒他，讓他得到應有的懲罰。可是你母親覺得還是不能原諒，所以打算和他離婚。”
他停頓了一下，說：“你父親在海外的那幾家公司，其中你母親的控股僅比他少4%，你明白這意味着什麼嗎？”
陸瀟瞳孔微縮，他一直以爲孟黎沒有參與公司的任何事物。
陸金南心平氣和道：“這就是我叫你過來想聊的，瀟瀟，你怎麼看待這件事？”
陸瀟的腦袋逐漸清晰起來，大致理清楚了陸金南的目的。
他兜兜轉轉說了一大堆，其實就是不大願意孟黎和陸堯山離婚，這和他大伯、大伯母離婚是一個性質。已經不是個人婚姻的問題了，而是牽扯到雙方的各種利益。
且不說這場離婚會分走陸堯山多少產業，萬一孟黎想報復他，雖然不至於鬧得多大，但也夠他煩惱一陣子了。
陸瀟知道陸金南想聽見怎樣的答案，也知道只要得到了這個答案，他就可以順理成章地去找孟黎談判。難怪孟黎剛纔臉色那麼難看，還會在送他過來時說出那樣的話。說到底，她還是覺得虧欠陸瀟太多了，爲了不讓他捲進來爲難，甚至願意用自己的幸福來換。
陸瀟眉頭緊皺，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半杯茶。
陸金南也不催促他，只靜靜地看着他。
牆上的掛鐘滴滴答答地走動，茶室裡陷入一片沉默。
最終，陸瀟緊握的拳頭緩緩鬆開，沉聲開口道：“我支持他們離婚。”
話音落下之時，他明顯地看見陸金南眼中一閃而過的寒意。
陸瀟沒有避開他的視線，直視他的眼睛道：“但是，我也知道自己姓陸。”
陸金南的眼神閃了閃，眯起雙眸審視着他。
陸瀟坦然地說：“爺爺，您太久沒有和我父母生活在一起了，也許不是那麼瞭解我媽媽。她前些年活得太過壓抑，現如今除了尋個解脫以外，已經別無他求，更不會對陸氏造成任何影響。關於離婚的消息只要不公開，股價便不會有太大的波動，股東們自然也很難有什麼異議。”
“這麼說，你是願意跟着你母親了？”陸金南的臉色緩和了一些，從鼻子裡哼了一聲。
陸瀟卻搖頭道：“我說了，我知道自己姓什麼。如果您可以給我個機會，那麼我會像父親一樣，永遠不讓您失望。”
最後一句話再次讓陸金南仔細看了看他，陸瀟任由那雙極具壓迫性的雙眼盯着自己，絲毫沒有退讓和膽怯。
兩人對視了幾分鐘，陸金南忽然笑了起來。
先是微微的笑，到後來越來越大聲，甚至肩膀都顫動了。
“你還真是我陸家的人，”陸金南滿臉複雜地望着他，“你知道嗎，十多年前，你父親對我說過一模一樣的話。然後，我就把加州的公司交給了他。”
陸氏在海外的產業中，一大半都在加州。曾經的陸堯山有多不被看好，十年之後就有多被羨慕。
面前的少年臉上寫滿了一往無前，和那時的陸堯山如出一轍。
他向前一步，一腳踩進了本該多年之後才進入的旋渦之中。而他在明知後果的情況下，沒有露出半分退縮。
陸金南第一次認爲，或許他低估了這孩子對他母親的感情，也低估了他遠高於同齡人的心智。他急躁的外表之下，是一顆沉着冷靜的心。
陸金南揉了揉眉間，說道：“行了，你先回去休息吧。這件事我會再考慮的。”
陸瀟沒有再過多試探，起身和他道了晚安，打開門走了出去。
走廊上的壁燈暈染着昏黃的光，他走了兩步，看見了站在拐角處的孟黎。
孟黎沒給任何時間，上來就抱住了他，發出細微的哭聲。
陸瀟反應過來，她應該是在門外聽到了他們的談話。
他看了眼上方的攝像頭，還是沒有推開孟黎，默默地讓她宣泄心情。
這使他想到了許多年前，孟黎來電影院接他回家的時候。那時她也是這樣抱着自己哭，但現在他比她高了很多，足以把她攬在懷裡不讓她再受委屈了。
那個只會打架惹事的小男孩，長成了可以依靠的大樹。
昏暗的走廊盡頭，陸瀟看見了站在光影下的葉橙。
十分鐘後，兩人肩並肩坐在泳池旁。
夜已深，幾個小時前的歡聲笑語散的一乾二淨，只剩下零星的貓叫和蟲鳴。
夜空如同一張黑色的絲絨毯子，上面點綴着璀璨的星子。
一顆，兩顆，三顆……
彷彿伸手就能摘得到。
葉橙聽完陸瀟的話，安靜了好一會兒。
他恍惚覺得自己的重生就像是觸碰了蝴蝶效應，不知不覺間改變了那麼多事情的走向。陸瀟也因此提前了五、六年去接觸這些，去承受本不該他這個年紀承受的擔子。
他出聲道：“我覺得你爺爺說得對，按照你接管公司的想法，的確出國留學會更適合你。”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本以爲自己應該很理性。因爲以陸瀟的成績，在國內讀個本科還不如出國讀管理，或者讀3+2也行。但是當他真正說出口之後，心裡控制不住地涌起一陣不捨。
如果真的要出國，那麼他們一年能見幾次面？
光是想象一下一週見不到他，葉橙都有種快要窒息的感覺。
陸瀟頓時不高興了，擰了他胳膊一下，氣沖沖道：“你是想氣死我？你知道我爲了和你一起讀書，做了多少努力嗎？老子不出國。”
他說完，把頭轉了過去，像個小朋友一樣用後腦勺對着葉橙。
葉橙意想不到鬆了一口氣，拽了拽他的袖子道：“好啦，我知道了。”
“你不知道，”陸瀟轉了回來，黑漆漆的眼中有一絲委屈，“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歡你。”
他反手握住葉橙手，珍而重之地低下頭，在手背上印下一個吻。
“阿橙，我覺得我在第一眼見到你的時候，就已經喜歡上你了。”
那年的白澤湖微風習習，小男孩曬得人畜不分，黑不溜秋像塊炭一樣。
“你老坐這兒幹嘛呀？”
“喂，跟你說話呢。”
“別哭了，小妹妹，再哭就不漂亮了。喏，這個給你吃。”
那個夏天，是一切情愫的開始。